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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案上燈燭明亮,映照一宗案卷泛黃,其上墨字密織如蟻,陸雨梧伏案良久,將它來回看了數遍。
案卷在府庫放了十年有餘,上麵積滿了潮濕的味道,因州署衙門的府庫幾年前失修漏雨,案卷上有些地方墨跡暈成一團,但大體是不影響觀閱的。
作為建弘年間最大的貪腐案,這份案卷很厚,前巡鹽禦史周昀貪汙案與鐘家行賄案兩個案子放在一塊兒L,上麵記載的內容也十分詳儘,主理並案的官員從大到小,無一遺漏。
當年最開始,這樁牽連慶元官商的貪腐大案是由一名已經致仕的官員揭開的,那官員姓杜,陸雨梧看了片刻他的名字,忽然開口:“青山,我記得蓮湖洞書院的山長姓杜?”
陸青山正剪燈芯,聞言便轉過身來,點頭:“是,山長姓杜,杜元慈。”
陸雨梧垂眸,再看著紙上的那個名字——杜元恕,此人隻是這樁鹽政貪腐大案的一個引子,案卷上隻提了他的名字,以及他在致仕前曾在朝中做過正五品的京官,他致仕後遊曆山水至慶元汀州拜訪在此地鹽政府庫為官的好友,好友醉酒透露慶元鹽政府庫實則無有存銀的秘密,甚至向他說出鹽台勾結鹽商倒賣鹽引,操控引岸一事。
怎知隔牆有耳,好友翌日被殺,杜元恕亦險些命喪黃泉,他心中悲憤,偷偷整理好友生前留下的線索,九死一生逃回燕京向先帝告密,言慶元鹽□□壞以至蠹蟲遍布,官商勾結,鹽政官預先向討好他們的鹽商出售鹽引,憑此從鹽商手中獲取利益,更向朝廷虛報稅目,以至於一部分稅銀被鹽政官們中飽私囊。
杜元恕算了一筆賬,這賬目便是鹽政官們自永光年間自建弘初年開始從慶元鹽政上貪腐的數額竟達整整一千萬兩白銀。
“建弘五年,慶元巡鹽禦史周昀奉旨查案,雖官員伏誅,然府庫皆空,事涉千萬兩下落不明,慶元鹽商綱總鐘一貫全家自縊於鹽場,乃周昀謀私之過。”
陸雨梧的目光定在案卷當中的這句話之間,他忽然從一旁的匣子裡翻出來一樣東西,那是一本劄記,燈火照見陳舊封皮上“蘢園手記”四字。
它並非隻是筆者治園的心得,當中還有一些瑣碎日常,這三年多,他將這手記翻來覆去看了很多遍,他很快翻到當中一頁。
那是十一年前,周世叔從汀州回京述職,在蘢園中見客,當中有他的父親陸凊,也有花懋的堂兄花硯,另有一人,則是他的老師鄭鶩。
陸雨梧那時候年紀太小了,他並不知道周世叔與花硯,或者是他的老師鄭鶩有什麼交情,直至今夜花懋提起此事,他方才想起這頁雜記。
而那日,還有一個不速之客。
周世叔在這頁的末尾道他是先太子薑顯身邊的侍衛,姓沈,名芝璞,此人忽至蘢園,周世叔卻沒提及他來做什麼。
但陸雨梧往後翻,到這手記最後一頁,那正是建弘五年,周世叔當時已身在汀州,他又提了一個姓“沈”的友人上門拜訪。
隻這麼焉語不詳的一句話,本沒有任何特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但周世叔偏偏在這一頁畫了一幅治園圖,圖中花木蓊鬱,而道旁有一人。
那裡青木參天,一角亭台半露。
周世叔是丹青好手,也不是沒有過在治園圖上畫一些人物的時候,但陸雨梧卻總覺得這幅圖不對勁。
若那個姓沈的友人是沈芝璞呢?
陸雨梧的視線定在圖中那人身上,他微躬著身子,頭卻是抬起來的,陸雨梧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是參天之木,是半露亭台。
青木,亭台。
東方屬木,其色為青。
槅門外急雨忽至,敲打簷瓦,那種潮濕的水氣被隔絕在外,陸雨梧坐在案前,悶聲咳了好一陣。
“公子。”
陸青山趕緊倒了一碗熱的藥茶過去。
陸雨梧抬手卻險些沒接住,幸而陸青山手疾眼快又扶住茶碗,他視線一瞬落在公子手背上,那筋骨繃緊,纏著細布的腕部在細微地發顫,因為足夠用力而手臂肌肉線條更分明,上麵一層薄薄的汗意猶如寒刺一般,但他仍舊接穩了這碗茶,雙掌貼在溫熱的碗壁一會兒L似乎僵硬的指節才變得靈活一點。
陸雨梧抿了兩口藥茶,一股熱意順著喉嚨下去,卻仿佛推著他胸中那股陰寒流向四肢百骸,外麵的陰雨像是鑽在他腕骨裡,每一根雨絲都是針,刺得他手腕牽連著指骨都在疼。
他想起今夜遊船上細柳遞給他的東西。
看來這藥已經起效了。
“公子,我去燒炭盆來。”
陸青山心中不是滋味,他說著便要出去。
“不必了。”
陸雨梧搖頭。
從前在密光州再冷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此時身上雖冷,陸雨梧卻也沒覺得有什麼燒炭盆的必要。
“我早在猜周世叔最後提到的那個姓沈的友人,在密光州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人應該是沈芝璞。”
陸雨梧開口說道。
“可是公子,若真是他,又意味什麼?”
陸青山卻問。
陸雨梧垂眸,視線再度落到那幅治園圖上,外麵雨水淋漓,他好一會兒L才開口道:“參天青木,宮闕亭台,若意指青宮呢?”
青宮,即是東宮。
陸青山一瞬恍悟:“您是說……先太子他很有可能來過汀州?”
“卷宗上並未提過此事,所以不一定是先太子親自來的,但這沈芝璞卻一定是奉命而來,這是不能明言之事,否則周世叔也不會在自己的手記上也如此隱晦。”
陸雨梧以拳抵唇,又悶咳一聲。
“可若是沈芝璞奉命前來,那又是為的什麼?”陸青山說著,他看見書案上厚厚的卷宗,“難不成是為了這樁貪腐大案?”
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太子薑顯還在時,因建弘皇帝體弱多病,故而朝中諸多政務是他代替君父來處理,但建弘六年初,薑顯便因病而逝。
他甚至死在周
昀之前。
夜愈深,雨愈急。
孟提學府上燈火通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家仆在書房角落裡放置石灰塊來吸納過多的潮氣,翻開香爐蓋兒L又點燃沉水香,上浮煙霧縷縷,與牆上那幅放鶴圖相得益彰。
槅門大開著,孟蒔手裡端著一碗冬瓜排骨湯,慢慢地喝著,仆婢們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那譚駿嗅聞著沉水香的味道,不由笑:“這香我也有,聞著卻沒您府上的好。”
孟蒔聞言,抬起臉來:“也是怪咱們這兒L一到這個月份就潮得厲害,我年紀又大了,身上總有一些濕寒的毛病,自然就鑽研起了香道,行良你卻還年輕,還受得住。”
“再年輕,也四十好幾了。”
譚駿笑了一下,手中還端著那湯:“我看我還不比您老精氣神好。”
孟蒔掀起鬆弛的眼皮,瞥了一眼譚駿嘴角的燎泡:“你就是心裡頭火氣重,說了多少回要沉住氣。”
譚駿歎了口氣:“可上頭實在催得緊,您也不是不知道我那上官呂大人是個什麼德性,他是半點兒L不知道著急的,事情都讓我來辦,可到時候出了岔子,那不也是我的責任麼?讓他去勸那何老綱總,還有那金綱總,他至今也沒個動靜。”
孟蒔喝著湯,沒抬頭,語氣很平淡:“所以你今兒L晚上到我這裡來,是覺得績兒L為難你了,他不肯出銀子,是不是?”
孟蒔口中的“績兒L”,便是如今慶元最大的鹽商綱總範績。
“他是您的親外甥,我也是沒辦法才來找您,”譚駿放下湯碗,起身拱手,“孟老,這敬香錢是上頭嚴令必須要辦的,呂世鐸那個糊塗佛陀分明就是不願意得罪人,擎等著我來做這個惡人,可我如今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蒔慢慢地吞咽燉得軟爛的冬瓜:“績兒L能有今日,全仰仗行良你一手扶持,他不該這樣跟你叫板,我該訓斥他。”
“但是行良,績兒L吃下花家的引岸,卻也是需要大把的銀子去維持的,他如今手裡的鹽連一半兒L都還沒賣出去,你要他如何拿得出多的銀子來呢?”
譚駿聽著孟蒔這話,隻覺嘴上的燎泡更加灼痛,他心裡不痛快極了,哪怕範績沒錢,他孟蒔會沒錢嗎?孟家是沒碰過鹽,可汀州的絲綢生意幾乎被他孟家獨攬,譚駿此時上門來,便是想求孟蒔先給範績出了這份兒L銀子來應急。
可這個老狐狸!
身上還穿著大燕官員的這身皮呢,底下那顆心卻已經被銅臭浸爛了!
“孟老,”
譚駿強壓下心頭的火氣,仍做小伏低,“這幾年都是災年,各地什麼水災旱災的,好些地方鬨反賊,我如何不知道官鹽比以往時候要更不好賣,可今年給西北捐輸,我譚駿扯著這張臉已經先將何老綱總,金綱總他們給得罪了一番,他們嘴上說是心甘情願給西北捐輸,可哪個不是我硬從他們手裡逼出來的?如今又要向他們要太後的敬香錢隻怕更不容易,彆看那幾個綱總從前與我們千好萬好的,一旦我們有了難處,他們就都啞了火。”
譚駿越說,臉色越沉:“如今何老綱總他們,還有那花懋,一個個都忘了鹽引到底是從誰手裡發下去的,為了躲避捐敬香錢,他們竟寄希望於那個陸雨梧?”
提及此人,譚駿不由冷笑一聲:“從前給他們多少好處這一會子全都忘得精光,我們倒成了那拆他們骨剝他們皮的惡人,陸雨梧那個黃口小兒L也得有那個救苦救難的本事啊,哪怕他祖父是陸證又如何?他又算個什麼?就他那副單薄骨頭,也想擔得起修內令?他們想讓陸雨梧給他們做主,我就偏讓陸雨梧去找他們的麻煩!”
孟蒔則一雙眼望著香爐頂上冒出來的絲縷煙氣,像是在回想在鶴居樓的接風宴上見過的那位年輕的知州,好一會兒L才道:“再好的沉水香,那也是越陳越好,年份輕的味道不夠,煙氣雖看著不錯,好似滿爐子的浩然之氣,但實則不然,那不過是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經不起人嗅聞的。”
孟蒔碗中的湯已經空了,還剩了不少排骨,他卻懶得看上一眼,擱在桌上:“行良,你讓陸雨梧去向花家收敬香錢,這事做得很好,接下來你也不必著急,天還沒塌下來呢,你可彆忘了陳公還在京中。”
孟蒔看著槅門外連綿的雨幕,意味深長:“說不定什麼時候,你跟呂世鐸都不必為敬香錢煩心了,到時有人填上這窟窿,那些綱總一個二個的也就不跟你鬨了。”
夜裡雨下得急,又重,但到早上又成了稀疏的雨絲,細柳沒有撐傘,亦沒有走官署的正門,施展輕功輕飄飄落在後衙裡。
侍者們見了她,劍也沒往外拔,一個個地當沒看見。
陸青山正從房中出來,見是細柳,便朝房中道:“公子,細柳姑娘來了。”
細柳進了屋子掃視一眼,那夜狼藉早被收拾過,屏風換了一扇,其他陳設都看不出多了或少了什麼,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陸青山立即奉來一碗香茶,她才接了,抬眸便見陸雨梧掀開簾子出來。
他今日沒有穿官服,身上是一件銀絲流水紋的雪白圓領錦袍,露出來一截同樣潔白的交領衣襟,更襯他頸項有一種浸透清寒的蒼白。
他眼瞼底下一片淡青,看起來像是沒有睡好,但那雙眸子卻依舊是清亮的,細柳靠著椅背抿了一口茶,挪開視線。
陸雨梧幾步走近,她手中拋出一樣東西,他立即抬手接住,再舒展掌心,那是一顆烏黑的藥丸,聞著藥香與昨夜那顆無異。
“今日這麼早來,隻是為了送藥嗎?”
陸雨梧在她身邊坐下來,沒什麼猶豫便將藥丸吃了下去。
他才擦過臉,頰邊還殘留著晶瑩的水珠,那副眉眼濕潤而漂亮,細柳淡淡看他一眼,又將視線落在麵前茶碗:“不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