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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敲打槅門,滴答作響,碎光斜照細柳臉上,輕盈的紗巾被風吹動,底下麵容隱約,她以一雙波瀾不驚的眼審視他。
但他站在那裡,起初巋然不動,一縷濕潤的烏發散在肩前,碎光如粼波,點綴他蒼白的側臉,他眼睫輕動,始終迎著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雙眸子盛著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過她臉上的長巾洞悉她的所有。
這一刻,細柳眼底神光微閃。
忽然覺得好像被審視的,成了她。
他淡色的唇輕啟,像是要說些什麼,但細柳率先轉過臉:“算了,我也不是那麼想要知道。”
那隻狸花貓在她腳邊蹭來蹭去,貓叫聲填補著他們之間忽然的靜默,陸雨梧看著她俯身將貓一把撈到懷裡,他想說的話都咽回胸腔,好一會兒,他將一旁架子上銀灰色的圓領外袍取下來穿上。
細柳便也靠在椅背上,看他係好衣帶,滿室狼藉,他卻安然自處,昏暗的燭影裡,細柳見他抬起右手,手指才觸摸到衣領處的玉珠扣卻又忽然一頓,他很快換了另一隻手,手背蒼白單薄的皮膚底下,漂亮的筋骨分縷繃緊,修長的手指撚住玉扣,稍稍用力。
“方才在簷上的人,是來盯著你的?”
細柳還在看他的手,卻忽聽他開口。
她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淡聲:“汀州乃是非之地,你不該來。”
“我知道。”
陸雨梧扣好衣扣,垂眸想起今日接風宴上以孟提學為首的種種試探:“慶元一省的鹽業便相當於一半的帑銀,慶元鹽商以汀州鹽商為首,世代承襲,以至於此地官商之間千絲萬縷,密不透風,朝廷清理慶元鹽政多次,亦未能除其根本,而我來此,等同於新紮進來一根釘子。”
“你真覺得自己就隻是一根釘子那麼簡單?”
細柳重新抬起眼簾,看見他走到那一張書案前,將一支蠟燭湊近案上的燭焰,她打量著他頎長而挺拔的背影:“釘子而已,拔了就是,這樣的事他們沒少乾,但你陸大人卻不一樣,他們想拔了你,卻又怕你紮了他們的手,你如果肯做個糊塗知州他們倒還鬆了一口氣,但若你不肯,那麼他們想儘辦法也得對付你,何況,你怎知除了汀州這個狐狸窩之外,沒有其他人在盯著你?”
案上的燭火分出一焰點綴在陸雨梧手中那支蠟燭上,焰光閃爍,映於他漆黑的眼底,他轉過身,扶燈走來她麵前。
那燭火被他捧著,昏黃的光映照他銀灰色的錦袍瑩潤泛光,忽的,他俯身湊過來,細柳後背抵在椅背上,僵了一瞬,下一刻,她卻見他伸手將蠟燭傾向一邊,蠟油滴在旁邊案幾的燭台上,他的衣袖將他左手腕部遮掩嚴實,他將蠟燭立在燭台:“所以,你便是汀州之外的其他人派來的。”
他的嗓音平穩,很快直起身。
於是那種冷沁幽微的香不再隱約將細柳籠罩,細柳呼吸平順了點,冷淡道:“陸大人,哪怕我今日不殺你,也有的是人想讓你死,但我卻實在不
想讓他們過得太舒服,今年四月達塔人與我大燕又起戰火,若放任慶元鹽政這潭深水被那些蠹蟲攪得更渾濁,遲早會連累西北糧草的供給,糧草是西北大軍的命脈,若切斷了它,便會直接影響西北戰事。”
“鑽在慶元鹽政這潭水底的每一隻蠹蟲,總有一日我會將他們逐一剝皮抽筋,”細柳說著,那雙眸子抬起來,盯住他,“你既然可以從密光州那樣的絕境裡走出一條仕途,那麼到了這裡,你應該也可以做好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千萬不要做個糊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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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後那句話,像是刻意的威脅,以警告的口吻。
外麵雨勢未減,淅淅瀝瀝地下,這種潮濕讓陸雨梧的腕骨不太好受,右腕更是疼得鑽心,但他卻隻是靜默地站著,那一盞放在她身邊的燭火,更映照清楚她的形容,哪怕是那輕紗長巾也不能在這樣的光影裡完全遮掩她的麵容。
不知道他有沒有將她這番話放在心上,細柳從他臉上找不出一點多餘的情緒波瀾,她看著他的同時,他亦在注視她。
臨著燈火,他纖長的睫毛濃而密,在眼瞼底下投下淡影,讓人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他唇角勾起一點弧度。
“那你呢?”
細柳聽見他清如玉磬的聲音。
他說:“放過我,你要如何回去複命?”
外麵的雨聲好似珠落玉盤,細柳一手按下不安分的貓腦袋,輕抬下頜,迎著他的目光,她好似意味深長:“誰說我要放過你了?”
雨幕濃黑,整個官署卻燈火通明,捕役們一部分冒雨去滿城搜捕刺客,另一部分則在官署裡裡外外來回巡查。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掠過簷上,隱沒於濃暗夜色中,底下竟無一人察覺。
街上宵禁未除,一大一小兩道身影避開四處搜捕的捕役,小心地往官署的方向靠近,忽然身後輕微的銀飾碰撞聲響,二人警惕似的齊齊回頭,定睛一看,簷下那女子扯下臉上的長巾,露出來一張清冷無瑕的麵容。
“細柳姐姐!”
雪花連忙上前:“我們剛剛看到幾個黑衣人從官署出去了,他們也是皇帝派來殺陸公子的嗎?”
“那陸公子呢?”
“放心,”
細柳才開口,瞥見雪花與舒敖兩張神色緊張的臉,她補上沒說完的下半句,“他沒死成。”
夜雨劈裡啪啦。
雪花立時大鬆一口氣。
舒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凝重的神色鬆懈了一點。
“細柳,就算你不記得他,也不要殺他。”
舒敖幾步走近她:“聽阿叔的話吧,你們從前很好的。”
他本該聽嫂嫂的,什麼都不要說,讓她成為一個新的自己,徹底切斷與周盈時有關的一切。
可是不說,他又怕細柳在她什麼都不記得的時候,做了讓她自己難過的事。
他忍不住。
細柳沒說話,卻將舒敖看了片刻,隨後轉過身走入雨幕裡:“
不要傻站在那兒,除非你們兩個想去吃牢飯。”
雪花趕緊拉上舒敖跟上去:“細柳姐姐,大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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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步履一頓,回過頭來,像是有點意外,那位大醫歸苗已三年多,此時竟又忽然現身汀州,她“嗯”了一聲,又往前去。
深巷當中一間小院幽僻,一窗映孤燈,細柳推開槅門,裡麵一張方桌前正坐一位老者,他須子和頭發都白透了,手裡正端著一碗熱茶,此時聽見開門聲響,他抬起頭來,一見門外的細柳,便對她露出一個笑容。
“大醫?”
細柳眉峰微挑。
烏布舜點點頭,臉上仍然帶著慈藹的笑意:“我和玉山主離開燕京之時,你還沒有醒過來。”
細柳沒說話,走了進去。
舒敖與雪花兩個也緊跟著進了屋子,雪花湊到烏布舜邊上,叫了聲:“大醫。”
舒敖自方才在外麵與細柳說過那番話後便顯得有些沉默,此時麵對大醫,更有點心虛,他不敢直言自己已經違背了嫂嫂的告誡。
“嫂嫂她好嗎?”
舒敖忽然問。
“她很好,如今就住在你們兄弟兩個從前的那個院子裡,”烏布舜說著,望了一眼門外的雨幕,又輕擰了一下眉,“就是今年天氣怪,咱們那兒本就濕寒,今年更甚,我原以為汀州會好些,想不到如今都六月了,說熱也沒有多熱,這下起雨來,一樣濕寒。”
如此不正常的天氣,更說明今年仍是個災年。
“舒敖,你和雪花先去擦擦身上的雨氣吧。”
烏布舜看著他道。
舒敖點頭,朝雪花招了招手,兩個人很快出了屋子,槅門也被他從外麵合上,一時間,房中便隻剩下烏布舜與細柳二人。
烏布舜倒了一碗熱茶,推到細柳麵前:“這是我新帶來的蟲茶,你要多喝些這個,它能讓你這裡清明。”
說著,他指了指自己的頭。
“多謝。”
細柳這幾年以將這蟲茶喝慣了,她端起來茶碗,抿了一口。
槅門掩不住外麵雨水順著簷瓦流淌的聲音,烏布舜看著她道:“我這趟來,是不放心你,三年的時間,你身上可有什麼不適?我必須親自來看上一眼,才好給你改藥方。”
“沒什麼不適。”
細柳說著,倒也擱下茶碗,將護腕給摘下來,露出手腕伸過去,烏布舜用藥囊墊住她手背,手指搭上她的脈門。
外麵下雨,更襯屋內靜謐,烏布舜閉目凝神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忽然眼皮一動,那雙眼睛再度看向麵前的這個女子,他的視線落在她頸側那一道蜿蜒隱沒至衣襟底下的長疤上,他的神情有了些變化,半晌,他又將目光落在細柳臉上,忽然說:“還記得我離開紫鱗山的那時候,你瘦得都脫相了,你從前總是清瘦得過分,蟬蛻幼蟲總是會蠶食你大量的氣血,也會慢慢改變你的容貌,隻有等它到了成熟期,你的容貌才會停止變化。”
“蟬蛻是靈藥,它可以重塑人的筋
骨,也可以讓人的傷口更快愈合,但它更是劇毒,它會蠶食人的氣血,吞噬人的記憶,幾乎沒有人可以等到它成熟,因為它天生是敏感傲慢的怪物,征服不了它,便隻能被它虐殺。”
烏布舜鬆開她的脈門:“即便有幸戰勝成熟期的蟬蛻,繼續與它共生,它也會像幼蟲時期一樣拚命蠶食人的氣血,這個人會因此而更加清瘦,多病,不會死,但從此也免不了與蟬蛻互相折磨,度過餘生。”
烏布舜在燈下觀察著細柳,她已不再像從前那樣過分清臒,她兩頰豐盈了些,因為有了一分淡薄的血氣,皮膚也不再蒼白得厲害。
唇上也有了血色。
如同常年在嚴冬盛雪裡隱沒枝芽的病樹倏忽一夜放春花,極致的清冷與豔麗相融於她眉目,脫塵而絕俗。
“除非馴服它。”
烏布舜老神在在,語氣沉穩:“讓蟬蛻這隻怪物低下它高傲的頭顱,它會奉上它的所有,也會吐出那些曾被它吞噬掉的所有記憶。”
沒有人比烏布舜更清楚,若蟬蛻低頭,心甘與人共生,它便從毒,徹底變成了藥,於習武之人而言,內功亦能因此而更上一層樓。
細柳收回手,重新捧起茶碗,臉上沒有一分多餘的情緒表露,她什麼也沒說,卻稍稍垂眼,頃刻,頸側那道猙獰的疤痕裡仿佛有什麼順著她的肩爬上來,在疤痕裡輕輕鼓動。
她抬起眼再看向烏布舜,那東西又順著疤痕退至她衣襟底下,不見了。
那道從她頸項蔓延至她肩上的長疤,像是鎖住蟬蛻的囚籠。
它不敢囂張,不敢癲狂。
烏布舜心中本就有了一個底,但此刻親眼見此情形,他仍舊忍不住雙眼大睜了些,驚異非常。
他深深地凝視細柳,半晌:“你從前氣血雙虧,加上喘症複發,身體的虧空太嚴重了,這不是那麼容易可以彌補回來的,我給你的方子還是要再改一改,你……還是不要掉以輕心。”
“多謝。”
細柳頷首。
烏布舜神情複雜,慢慢吐出一口濁氣,忽然想起舒敖今日告訴他一件事,他便又問道:“聽說你這趟下汀州是為了殺陸公子,你如今可想好對策了?”
他歎了口氣:“如今這個世道,總能輕易陷人於兩難。”
“其實您來得正好,”
細柳將碗中蟲茶飲儘,外麵風雨瀟瀟,她將空碗擱下,看著烏布舜,“不知您手裡可有什麼能夠助我蒙混過關的好藥?”
烏布舜想了想,點頭:“有一樣,吃了人身上會很冷,冷到氣息脈搏都會變得薄弱難察,足以以假亂真。”
夜更深,雨未歇,細柳喝光了雪花送來的湯藥,沐浴過後回到房中,她披著濕潤的長發坐到鏡前,用帕子擦了幾下發尾,抬眸透過明亮的鏡麵,她的視線不經意落在桌麵上,那裡靜躺著一支銀簪。
銀質的兔子憨態可掬,懷抱著一顆渾圓的珍珠,好似抱月,細柳忽然停下擦發的動作,臨著燈燭,她伸手將銀簪拿起來。
燭火照得珍珠瑩潤泛光。
她垂著眼簾,好一會兒沒動。
夜雨滴滴答答,並不寧靜,細柳在床上躺下來,起初很煩這聲音,但也許是大醫帶來的寧神香起了些作用,漸漸的,她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
夢裡春花正豔,蘢園中草木蓊鬱,清晨薄霧未散,她成為了那個小小的自己,被父親抱在懷裡,穿過小石橋,走入臨水連廊。
她看見一位很年輕的先生坐一張紫檀木的圓桌前,他穿著一身素雅的道袍,眉目俊秀,父親還沒走近,便先喚了聲:“子溫。”
“我將女兒抱來,你親自給她,這件事便算是正式定下了。”
父親說著,將她放到桌邊的軟凳上坐著。
她旁邊的凳子上也坐了個小孩兒,他穿著朱砂紅的圓領袍,襯得皮膚更白得像玉,正用一雙剔透清潤的眼睛看她。
“圓圓。”
他喊。
她沒睡醒,一大早還有點發懵,有點不太想搭理他,但是她看著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還是“嗯”了一聲。
“你真的舍得?”
那被喚作子溫的年輕先生見兩個孩子都想抓桌上的糕餅,便伸手分給他們一人一個,而後又抬頭笑著看向她身後:“少鈞,圓圓可是你的心頭肉。”
“芷柳在時,咱們不就說好了麼?”
周昀笑了笑,轉過頭,望向不遠處那棵山枇杷樹:“這是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說著,他再將目光落在與女兒坐在一處的那個小男孩身上,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秋融是個好孩子,這麼小就能看得出他性子好,我這圓圓卻是個潑皮無賴,就怕你舍不得秋融。”
陸凊笑著搖頭:“怎麼會?我看圓圓就很好。”
說著,他打開來桌上那隻木匣子,匣子裡鋪著暗紅的絨布,絨布上則是一枚晶瑩如冰的天青翡翠環佩,環佩中綴掛三顆潔白如雪,又有血斑的玉珠,底下係著淡色的流蘇穗子。
陸凊手指撚著那三枚玉珠,露出上麵鐫刻的鎏金字痕:“這珠子與秋融身上那塊玉璜用料相同,我找它找了許久,還將圓圓的名字刻在了上麵。”
風吹杏花落,那種清淡的香幾乎籠罩整片連廊。
她糕餅吃了一半,低頭看陸凊將那枚環佩係上她的腰間,她忍不住伸手撥弄一下,三顆珠子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音。
周昀站在她身後,臉上沒有往日那點對著她的刻意的嚴肅,隱隱含笑:“我看等他們將來滿了十七,便可以成親了。”
“是啊。”
兩個大人交談著。
“什麼是成親?”
她才六七歲,還聽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
年紀小小的陸雨梧皺了一下鼻子,他咬了一口糕餅,湊近她說:“不過父親說,成親就是我要對你好。”
“你對我很好啊。”
父親總是不許她吃外麵的東西,她想起昨天他偷偷帶了好大一包
李記糖山楂來給她,她藏在枕頭邊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今天都還沒吃完。
她手指轉了轉環佩中間的珠子,抬起下巴,在他耳朵邊小聲說:“那我也對你好一點,下回你老師再賴床,你告訴我,我去掀他的被子,拔他的胡子!”
“周盈時,你要拔誰的胡子?”
耳尖的周昀轉過頭來。
她一下坐正,裝沒事人:“沒誰。”
周昀才不信她,瞪了她一眼,想說教又被陸凊勸住,二人又聊起朝廷上的事,陸雨梧小心湊近她,慢吞吞地說:“不要拔老師胡子。”
他還那麼小,卻一本正經:“我該尊敬老師。”
連廊裡日光淡薄,她不吃糕餅了,轉過臉看著他,想起父親教過的成語,她哼了一聲:
“陸秋融,你的秋,是老氣橫秋的秋嗎?”
杏花如簇,像是要開滿整個夢境,那些畫麵漸漸隱去,細柳滿額細汗,她睜開眼,怔怔地凝望帳頂。
帳子的顏色就像今日鴛鴦樓下,那暗青的轎簾。
煙雨朦朧中,那轎簾一掀,那個人一身官服,彎身出來,貓在他腳邊打轉,而他卻仰起臉望了過來。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其實,她曾有過一門親事。
在那座被她遺忘很久的蘢園裡,杏花如雪,垂髫稚子,言笑晏晏。
夜雨不知疲倦,官署裡燈火未滅。
陸青山將冷掉的帕子重新在熱水裡浸過,又擰乾,恭謹地遞給陸雨梧,見他接了過去,按在右腕上,陸青山心中的疑問憋了半夜,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公子,細柳姑娘為何要殺你?”
“要殺我的不是她,而是當今聖上,那些藏在簷上的人,你不是看見了嗎?他們是來監視細柳的。”
陸雨梧坐在太師椅上,熱煙從他腕上的巾子裡散開,上浮,他眼瞼底下有些泛青,肉眼可見的疲憊,但偏偏手腕疼得鑽心,折磨得他無法安睡。
“我不明白。”
陸青山擰起眉頭:“陛下若要殺您,什麼罪名不能給您?何必如此?”
“我也很好奇,”
陸雨梧垂著眼簾,語氣清淡,“今上到底用意何在。”
房中一時靜謐。
燈燭搖曳,拉長人的影子,陸青山想起今日鴛鴦樓上的紫衣女子,又琢磨了會兒今夜自己與她過招的情形,好一會兒,他開口:“細柳姑娘好像有點變了,我是說,她的眉眼像是……”
陸青山頓了一下,那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變化,是細微的,卻也令人難以忽視。
“她的武功好像也大有精進,今夜與我過招之時,我敢肯定她沒有動用分毫內力,但我卻已經有些難以招架。”
所以公子說她若真想殺他,誰也攔不住,陸青山是絕對相信的。
按在腕上的巾子已經一點溫度都沒有了,陸雨梧抬眸,望著案上燭火半晌,轉而再看向那道破損的屏風,潮濕的梅雨像是要下一整夜,他的心也一點都不寧靜。
“也不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槅門外的夜雨掩蓋。
外麵天色不知不覺由暗轉明,東方泛起魚肚白,雨勢也逐漸轉小,變得綿密如絲,一大清早,坐落在煙柳河岸最僻靜處的巡鹽禦史衙門便不同尋常地熱鬨。
尋常百姓平日裡是不敢在這衙門麵前打轉的,今日這塊地卻擠滿了車駕與仆從,車駕一個比一個華貴寬敞,仆從們幾乎都穿著或棉或綢的衣裳,他們不敢在衙門麵前笑鬨,隻能各自沉默,安靜地在外頭等著。
如今的慶元巡鹽禦史姓呂,叫呂世鐸,上任不過三四年,此時在後衙裡才換上官服,便聽身邊管家說道:“大人,六大綱總都已經過來了。”
綱總便是汀州六大鹽商,他們幾乎包攬了慶元的引岸。
呂世鐸撫平衣袖上的褶皺,問了聲:“陸知州呢?”
管家本想搖頭說還沒到,此時外頭卻來了一名差役,就站在門檻那兒恭敬地作揖:“大人,鹽運使譚大人與知州陸大人還有州同竇大人都到了,五位綱總也已經在前衙靜候了。”
呂世鐸招了招手,那差役恭敬退去了,他拿上官帽走出門,站在廊上瞧著外麵細軟的雨絲,吐出一口濁氣:“都知道是鴻門宴,我不得不辦,他們亦不得不來啊。”
前衙裡六個綱總端著茶碗,坐在一排,他們對麵,則是三位身著官服的大人,當中一位他們再熟悉不過,那是鹽運使譚駿,運司衙門的一把手。
還有一位是州署衙門的州同大人竇暄,也是他們的老熟人。
可那位剛剛上任,年紀輕輕的知州大人,他們實在不熟,但誰都知道此人乃是陸公的孫兒,更是如今那位鄭閣老的學生。
綱總們顯得很是靜默,但運使大人譚駿卻自在得很,他喝光了一碗茶,又讓底下人送上來一碗,這時他抽空看了一眼身邊坐著的陸知州,像是想問什麼,卻又忽然止住了。
“譚大人可是有話要說?”
陸雨梧放下茶碗,像是秉持著幾分對待上官的敬意。
譚駿笑了一下,手中把盞,語氣十分隨意:“沒什麼,隻是我這人有個毛病,見了新同僚便想攀談一下,問問籍貫啊,又或者是哪一年的進士什麼的,方才本也想問問陸知州你。”
他是一副隨和的語氣,好像十分好說話似的,但無論是在場的幾大綱總,還是在旁的州同竇暄,他們都聽得出,譚駿這番言辭底下實則是一種明晃晃的譏諷。
陸雨梧從未參與科舉,什麼秋闈春闈都沒有參加過,在來汀州之前,他甚至還是個流放戴罪之身。
然而官場裡頭,排輩論資是常理,誰是哪一年的進士,誰又是一甲,誰是二甲三甲,官員們在官職之外總要自己再論個高低。
對於譚駿這樣資曆老,又是一甲進士出身的官員而言,陸雨梧這樣連科舉都沒有參加過,卻平白得了五品官位的後生,他難免心生輕視。
堂內一時靜謐,隻有外頭雨聲沙沙,六個綱總與三位大燕官員中間
這條過道便如同一道鴻溝,綱總們耳朵裡聽見浪濤,卻都默不作聲,因為對岸是官場,而他們隻是商人。
但他們卻都在看著對麵那位陸知州。
旁邊的州同竇暄不想得罪譚駿,便沒有開口說些什麼,但他卻抬起腫腫的眼皮,看向身邊的上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