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青色的官服,戴著烏紗帽,即便是靠著椅背,身姿也依舊端正如青鬆,他腰間隻有一樣飾物,是一枚質潔如雪而血斑徹骨的玉璜,兩側鏤雕鳳鳥,上麵似乎有漆金的小字,但誰也看不清。
他大約是聽出了譚駿這意思的,但他那副麵容上卻是波瀾不驚的,沒有難堪,沒有羞憤,氣定神閒似的:“這的確沒什麼好問的,我沒有參加過科舉,哪一年的進士都不是。”
譚駿本以為他要拿密光州禦敵一事來說道說道,那畢竟是他唯一的功名,但譚駿沒想到這年輕人竟然不驕不躁,什麼也不提,反而坦然接話。
譚駿正要說些什麼,卻聽竇暄忽然道:“鹽台大人來了。”
於是楚河漢界兩邊的人都立即往門口看去,一見來人,他們全都站了起來。
呂世鐸一跨進門檻便朝他們擺了擺手:“都坐,就不要多禮了。”
三個官員與六個鹽商綱總又都坐了下去。
呂世鐸也在主位上坐了下去,他抬頭環視一圈,目光在陸雨梧身上定了一瞬,又不著痕跡地挪開眼。
“呂大人,不知您今日讓我等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六個鹽商綱總裡,坐在中間的範績當為汀州綱總之首,他輕易便開了這個話頭。
呂世鐸臉上帶著幾分笑意,他聞言看向範績,又掃了一眼他兩邊的其他綱總,接來差役遞的茶卻沒喝,放在一旁的案幾上,這才雙手撐在膝蓋,開口道:“呂某在此為官三四載,全仰仗諸位綱總配合,今日呂某也不願多賣關子,我想,我與諸位也用不著那些。”
六個綱總人還在家裡的時候聽到今日要來巡鹽禦史衙門裡集會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太妙的預感,他們此時屏息凝神,無聲等待著呂世鐸來親手撥開今日這不能聲張之集會的神秘麵紗。
“諸位應該也聽說過,今年年初,太後念及西北戰事,怕軍費吃緊,所以令燕京萬壽山上的玉仙觀暫時停工,太後一心向道,先帝在時卻無任何靡費,而今唯求一座玉仙觀而已,如今卻隻有一副空架子懸在萬壽山上。諸位也曉得,皇上仁孝治國,今年本有意為太後大辦聖壽節,這是皇上對太後的一片孝心。”
說著,呂世鐸再度將幾位綱總看了一遍:“呂某今日讓諸位前來,也不為彆的,隻是想問一問,諸位若有心,何妨捐輸。”
今日這集會的目的已經在呂世鐸三言兩語之間挑明了,六個綱總,臉色都變了,他們當中年紀最大的那個姓何的綱總悶咳了幾聲,沙啞著嗓音道:“捐輸?呂大人哪,咱們今年不是已經捐過了嗎?國家有難處,咱們這些商人也不是不知道輕重,今年捐輸,整整一百二十萬兩白銀,咱幾個綱總硬是咬著牙給湊上了,就盼著西
北軍隊能打大勝仗,可咱們也不是總能湊得出錢來啊。”
另一個姓金的綱總也出聲道:“原本依照修內令,咱們隻要給西北運糧就能換鹽引,除了要交的鹽課銀之外,捐輸本是咱們這些人甘願的,但呂大人,如今天下不太平,又是災年接災年的,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啊!”
“知道是災年,可災年也沒降災到你們這些鹽商頭上不是?”那鹽運使譚駿接過話去,“老金,是人都要吃鹽,哪怕是在草原上的達塔人,要是嘴裡能有點鹹味,你問問他們,誰願意整天吃淡食兒?這天底下誰都能餓死,就是你們這些鹽商餓不死,你們也不要問呂大人,這回讓你們捐的,是敬香錢,太後她老人家什麼也不求,隻要一座玉仙觀而已,難道你們連這點孝心也沒有嗎?”
“行良,話重了。”
呂世鐸朝他搖頭,隨後又看向那金綱總:“朝廷知道你們的好,也念你們的好,慶元一直是朝廷稅收的頂梁柱,而今聖壽節在即,玉仙觀若能成,太後她老人家若是高興,她也會記得你們的這份心。”
此話一出,幾位綱總臉色緩和了些,若能給太後敬一分孝心,他們誰又不想呢?
那鹽運使譚駿則將一雙眼睛定在其中一位綱總身上,那綱總姓花,譚駿開口道:“花懋,你說呢?這份孝心,你們是儘還是不儘?”
花懋年越三十餘歲,因為體弱多病,臉色較為蒼白,他十分寡言,進來這堂內也一句話都沒說過。
此時因為譚駿,堂內多雙眼睛都看向他。
花懋從容拱手,問道:“不知這敬香錢,是個什麼數目?”
這的確是在座的綱總們最關心的事,譚駿見上座的呂世鐸不說話,便將茶碗擱在旁邊的案幾上,報出了一個數字:“一百萬兩。”
“什麼?!”
何老綱總險些一口吊不上來氣,他顫顫巍巍:“一百萬兩?天爺啊,這讓我們上哪裡湊去?”
什麼玉仙觀,什麼敬香錢,這個數目分明就是連同太後娘娘的聖壽節花費全都包含在內,所謂捐輸,其實就是孝敬太後的祝壽錢!
“呂大人,譚大人,”
那綱總之首的範績也有點坐不住了,“這個數目實在有些太大了。”
“我與呂大人也不是故意為難諸位,我們也有我們為官的難處,”譚駿歎了口氣,又接著說,“今年的鹽引都已經按照諸位運糧的數目發下去了,慶元一省的鹽業都在你們手裡,這是朝廷給你們的厚遇,再者萬壽節不是年年都要這樣大辦,隻是今年而已,你們有什麼難處,咱們也不是不能一塊兒挺過去,是嗎?”
“一百萬兩就是個總數,你們當中誰捐得多些,太後娘娘自然能看到他的孝心,將來,隻有你們的好處,沒有壞處。”
花懋的眉頭卻擰起來:“今年才過了一半,我們鹽還沒賣出去多少,交鹽課銀,又捐輸,加起來已經不止是兩百萬兩銀子那麼簡單了,如今又要再湊一百萬兩……雖說人都要吃鹽,但說到底也就是一個滋味而已,可現今不少地
方生亂,百姓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滋味不滋味?我們就是手裡有鹽,也比前幾年要難賣許多……”
譚駿打斷他:“花懋!你說得這些朝廷比你清楚!還是說,你在怪朝廷讓你的生意難做?”
這一頂帽子忽然就扣在了花懋頭上。
花懋靜了一瞬,他清楚這位譚大人慣常是這樣的好手段,其他綱總鴉雀無聲,花懋卻有些壓不住心中的氣:“當年有一位周大人問我們要賬,為了補足那一千萬兩的賬,一個鐘家沒了,我們這些人誰不是元氣大傷?多少家底也早都不剩些什麼了,如今這一百萬兩白銀我們實在難湊。”
花懋一提此事,其他綱總連忙附和,那姓金的綱總也想起來那筆好不容易還完的賬,忍不住哭起窮來:“大人們明鑒哪!不是我們不想捐這敬香錢,實在是我們才還完賬幾年哪,手裡哪裡有那麼多的銀子呢?”
“是啊,呂大人譚大人,我們生意也不是那麼好做,一百萬兩實在太多了,我們一時拿不出啊!”
“請二位大人明鑒哪!”
綱總們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的難處,那大綱總範績也擰著眉頭,為難極了。
陸雨梧作為知州,今日也不過是被呂世鐸請來旁聽的,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隻是聽見那花懋提起一位姓周的大人,這才抬起眼簾,目光越過眾人,落在花懋身上。
但不過一瞬,他又移開了視線。
今日這集會到底是不歡而散了,綱總們一個個心事重重地出去,呂世鐸坐在位子上沒動,那州同竇暄更像入定了似的。
譚駿火氣大,起身來回踱了幾步:“我在這兒多少年了,難道會不清楚他們這些人的家底?一個個的都跟著那花懋一塊兒哭窮!他們哭窮,倒是將身上的綾羅綢緞,手上的珠寶玉石都給卸下來再哭啊!外頭那麼多的仆從,連他們身上都穿得棉布綢子的,一百萬兩的敬香錢拿不出,哄誰呢?!”
“行良,彆那麼大火氣。”
呂世鐸慢吞吞地抿了一口茶:“他們就是哭了十分的窮,那當中也應該有五分是真的,今年他們捐輸捐得多,這又才六月,他們手上的鹽應該還沒賣乾淨。”
“我看那花懋就是故意拿那一千萬兩銀子的賬來說事的!”譚駿停下步子,看向呂世鐸,“呂大人,您方才也看見了,聽了花懋的那番話,那些綱總們就像是找到了個好借口似的,咱們後頭再說多少句,他們也能一個個地頂回來!”
“可這敬香錢,咱們得讓他們捐哪!”
譚駿說道:“也不能由著他們拖下去,再拖,再拖聖壽節就要到了!”
呂世鐸深吸一口氣,而後又緩緩吐出,他看似心平氣和:“那麼行良,依你看,此事如今該如何辦?”
譚駿倒也想了想,隨後道:“我們平日裡沒少跟這些鹽商們打交道,依下官來看,如今我們隻能逐個擊破,大人您去勸勸那何老綱總,還有那老金,我呢,便去勸一勸範績範綱總,餘下那張綱總和丁綱總一向是跟著範績行事的
,若範績點了頭,他們二位也就不成問題,就是餘下這花懋……”
譚駿的臉色沉了沉:“這花懋雖是個病秧子,但那脾氣卻是又臭又硬的,仗著前任巡鹽禦史花硯是他堂兄,您與我都沒少給他麵子,可他卻是個不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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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譚駿忽然轉身,目光定在那位年輕的陸知州身上:“呂大人與我卻無暇再分心去勸說一個花懋了,不如,便由陸知州去勸說花懋。”
此話一出,呂世鐸與州同竇暄的目光瞬時落在陸雨梧身上。
竇暄那雙因眼皮臃腫而無神的眼睛裡飛快閃過一道精光,此間三位都是他的上官,他仍然靜默,而身為巡鹽禦史的呂世鐸則伸手撚了一下胡須,他像是有點猶豫:“陸知州初來乍到,這差事給他,隻怕不妥當。”
譚駿卻道:“有什麼不妥當呢?呂大人,下官以為這也算是給年輕人一個機會,若陸知州能夠辦成這差事,那麼也算是大功一件。”
接著,譚駿話鋒一轉:“下官知道,陸知州怎麼說也是陸公的孫兒,呂大人您心生愛護之情,也是再正常不過,隻是雛鳥嘛,總是要自己飛的。”
呂世鐸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這譚駿話裡話外無非是在拿他是陸證提拔上來的巡鹽禦史說事,因為他出身白蘋,卻是被陸證提拔上來的,故而白蘋中人本就有人對他心生懷疑,此時他並不適合為陸雨梧說話。
呂世鐸看向陸雨梧:“陸知州,這一百萬兩敬香錢無論如何我們都要如期上繳,花懋那裡,我交給你來辦。”
不知何時,門外細雨已經停了,天還是陰的。
淡薄的光線鋪陳在陸雨梧青色的衣擺,他站起身,麵上看不出任何為難,亦沒有笑意,那雙眼神情疏淡,朝呂世鐸拱手:“下官儘力而為。”
從巡鹽禦史官衙出來,陸雨梧回頭望了一眼大門,多年前,他還很小的時候,也曾常常出入這裡,後來換了一個姓花的巡鹽禦史,他便再沒踏足過汀州,也沒有再來過這裡。
如今,姓花的巡鹽禦史也不在了。
又換做今日的呂世鐸。
陸青山掀開馬車的簾子,將陸雨梧扶上去,那些鹽商們的仆從車駕不在,這塊地方就顯得空曠極了,馬車調了個方向,往州署的方向去。
也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半道上馬車忽然停了,陸雨梧在車中端坐,閉目養神之際,似乎聽見陸青山低聲與人說了幾句什麼話,隨後那道簾子被陸青山掀開:“公子,是花綱總府裡的人,今夜花綱總在凝碧舫設宴,請您品茶。”
凝碧舫是在水上的一座遊船,共有兩層高,此處有絲竹管弦,極品香茗,文人士子常在此處觀賞河景,舉辦詩會。
一到晚上,這凝碧舫便會亮起燈火,裡外通亮,彩徹區明,映照粼粼水波,自成好景。
陸雨梧抱著狸花貓,掀開一間艙室的簾子進去,那方才在巡鹽禦史官衙見過的花懋立即起身繞過桌來作揖:“陸大人。”
“不必多禮。”
陸雨梧輕抬下頜:“花綱
總,坐。”
花懋應言,一撩衣擺重新坐下去,身邊的近侍則立即招手,一個仆從出去,很快便有人端來香茗,恭敬地放在陸雨梧麵前。
花懋暗自打量著在對麵坐下來的這位陸知州,他已換下官服,此時穿著一件銀灰色的圓領袍,一條淺色絲絛收束起窄緊的腰身,腰側仍係著那一枚玉璜,流蘇垂落在他衣擺,他看起來年輕極了,伸手端茶碗,露出來一截手腕,卻不知為何纏著一圈細布。
他懷裡的狸花貓昏昏欲睡,團成一個球似的,懶得動一下。
“花某今日本還有些忐忑,不知您會不會應邀前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花懋說著,抬頭看向麵前這年輕的知州大人,“您可知道,如今汀州的幾位綱總都很想見您?”
“知道。”
陸雨梧垂眸,茶碗邊緣上浮的熱煙暈淡他的神情,“我本還有些不解,陸某不過一個知州,與鹽政本不相乾,諸位綱總何必費心見我。”
花懋咳嗽了兩聲,身邊侍從立即遞來藥茶,他接來喝了一口,這才說道:“大人有所不知,今日集會之前,我們這些人便多少收到了點風聲,心裡清楚一定又有個什麼名目讓我們捐錢,可是今年我們真的很不好過,鹽拿在手裡,一半都還沒賣出去,這一百萬兩銀子,我們是真的不好籌措。”
花懋神情肅正了些,他抬手往上一拱:“陸公以修內令穩固國本,我等雖為商人,心中除了‘利’字,剩下的未必就是那個‘益’字,我們願意為朝廷運糧去西北,朝廷用鹽引跟我們換糧食,這是陸公寫在修內令上的,而今西北軍費緊張,這是大事,我們商人利益的益,也不是不可以換成大義的義,所以上回捐輸,我們咬咬牙還是捐上去了,可如今這敬香錢又算怎麼回事呢?連著幾個災年,外頭私鹽又泛濫,鹽商這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花懋歎了口氣:“陸大人,我們都知道您是陸公的孫兒,他們如此行事,是在壞修內令的根本。”
汀州的鹽商看中修內令,是因為陸證曾以修內令給了他們鐵石般的承諾,而今修內令雖仍在,但這一趟又一趟在修內令外巧立名目的捐輸,卻讓這些鹽商們不堪重負了。
如今陸證已經不在了,但偏偏他的孫兒卻來到汀州做知州,鹽商們自然對他心生希冀,希望能有一個解法。
陸雨梧安靜地聽他說完,方才開口:“我聽說,花綱總手裡隻剩兩個偏僻引岸。”
花懋點頭,臉上露了點無奈的苦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花家的根也在鹽業上,祖上立業於此,若可以,我亦不願走到今日這一步,但我身體本就不好,家裡也沒有能頂事的小輩,自從我那堂侄女若丹失蹤,我便做好了急流勇退的打算,隻是如今看來,我卻還退得不夠。”
花家最開始雖然是靠鹽業立足汀州,但其後族中亦有爭氣的,入仕做官,最高也有做過內閣閣臣的,隻是百年時間,族中子弟泡在富貴鄉裡散漫起來,沒有幾個是有出息的,他的堂兄花硯是最爭氣的那一個,卻可惜是個短命的。
“陸大人,我
隻怕如今並非是我一退再退,便能求得安寧的了,”花懋蒼白的麵容上神情凝重極了,他深深地望著陸雨梧,“您彆看今日譚駿與我們劍拔弩張,但其實他是個老官油子,那範績一向與我花家不和,我花家從前的引岸如今便是在他手裡,他能有今日的造化,一是因為他背後正是這位譚駿譚大人故意襄助,二則是……”
花懋頓了一下,並不十分確定地說:“他應該花了不少錢往上疏通,但我們捐輸花費不少,又才繳了鹽課銀,他背後應該有還有什麼人,否則他短時間內應該拿不出那些錢。”
範績與譚駿之間這層關係,陸雨梧並不覺得意外,但若說範績身後還有什麼人,這便有點耐人尋味了。
陸雨梧知道花家這樣的百年世族,經商隻不過是他們的一部分,哪怕如今族中子弟不頂用,但他們卻一直有襄助士子,培植勢力入朝的習慣。
他想了想,問:“是你在京中得到了什麼消息?所以才如此不安?”
花懋沒隱瞞,點了點頭:“是,但也不是那麼清楚,可這麼一點風吹草動,足夠讓我警醒了。”
“當初那位周大人向你們慶元鹽商要一千萬兩的賬,你們還了很多年,”陸雨梧的手按在貓身上,“到你堂兄花硯死在任上,你們才將將還清,為此,一個鐘家沒了。”
貓被他摸得不耐煩,睜開眼睛,一下從他懷裡跳下去,又像是嗅到了點什麼似的,它立即喵喵叫著,往簾子外麵跑去。
陸雨梧側過臉,看向那道簾子。
貓叫聲隱約,像是到了船舷邊上,他的目光隨之落在對麵那道朱紅的菱花窗上。
陸青山在旁沒有動,卻像是察覺到了點什麼似的,他朝陸雨梧點了一下頭。
“鐘家當初是慶元最大的鹽商,最好的引岸在他們家手裡,”花懋神情複雜,慢慢說道,“周大人一句話,便挖空了整個鐘家。”
“鐘家賠上了所有家業,補了幾百萬兩,”花懋說到這裡,像是斟酌了一番有些話到底應不應該跟麵前這位陸大人說,但他卻想起自己查到的一則消息,便也還是說了下去,“後來周大人查出數目不對,但為時已晚,鐘家一家老小都吊死在鹽場上,周大人即便覺察出不對,卻也已經陷入兩難之局了。”
“數目不對?”
陸雨梧一下抬眸,“你難道是說,那一千萬兩的數目不對?”
今夜月明風清,月亮的輪廓浸在水裡,細柳雙手抱臂,倚靠在菱花窗邊,狸花貓在她腳邊,她一雙眸子映著清冷月輝。
菱花窗裡傳來那花懋的聲音:“鹽政永遠是一潭渾水,誰來也澄清不了,當初向先帝告密的人說的是真的,在修內令以鹽引換鹽商往西北運糧的這條政令出來之前,曆任鹽官買賣鹽引,額外抽稅中飽私囊,甚至預先出售往後幾年的鹽引,卻少報了一部分,那的確有一大筆銀子,但頂天了算,也絕沒有先帝令周大人查辦的所謂一千萬兩,周大人他查來查去,到底也隻有幾百萬兩。”
“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其中的數目,
但陸大人,誰又敢說先帝的不是?”花懋今年才三十來歲,當初發生這樁大案的時候,他還是個毛頭小子,他父親還孤身撐著花家一整個家族,一麵顧著世家大族的體麵,又要兼顧著鹽業生意。
“先帝說有一千萬兩,周大人奉命查辦一批鹽官,抄了他們的家卻也不夠數目,先帝震怒,認為慶元鹽商與罪官沆瀣一氣,若不懲處,不能正鹽政風氣,因此下令慶元鹽商補足這一千萬兩銀子的稅款,因此,鐘家一整個家底都沒了,還剩下幾百萬兩,便是我們這些人在填,”花懋咳嗽著,緩了口氣,才接著道,“幸好有修內令,陸公在時,我們往西北運糧便可以順利換取鹽引,欠朝廷的稅款才能順利還完,甚至恢複一些元氣。”
“先帝恨奢靡,從慶元鹽政上挖出去的這一千萬兩,他至少沒有用在自己身上,達塔人覬覦我們的國土,而在先帝之前,國庫已經空了,我可以想得通先帝這麼做是為了填補前人留給他的爛攤子,是為了擴充軍備。”
花懋看著麵前的陸雨梧,道:“但如今這位皇上,他要的敬香錢又是什麼呢?”
若先帝還在,若花若丹順利成為了如今的皇後,他們花家與天家有了這層關係,哪怕花懋要奉上花家的一切,他也心甘。
這是他與堂兄的謀劃。
若這一切有那麼順利,花懋今日絕不會與陸雨梧透露一丁點當年那宗大案的內情,但如今的皇後姓賀,花家在他花懋手裡,他已感到自身與身後的家族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陸雨梧,是他花懋堵上所有的最後一步棋。
哪怕此時陸雨梧什麼話也沒說,手指扣在茶碗邊,垂著眼簾神色不清,花懋此時也沒有任何退路了,他起身,作揖:“陸大人,我花懋相信陸公,沒有他,沒有修內令,慶元鹽商如今仍在水深火熱當中,您是他的孫兒,我花懋相信您,也請您,為我花家指一條明路。”
陸雨梧卻抬起眼看他,片刻:“你今日肯與我說這些,僅僅隻是因為我祖父?”
“實不相瞞,”
花懋抬起頭來,“我堂兄花硯曾與周大人有些交情,因此,我知道陸大人您與周家的淵源,我也知道,這些年您一直在尋周家那個與您定過親的女兒。”
“若是為了周昀周大人,”
花懋頓了頓,他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隻要您今日肯拉花家一把,來日您若為周大人翻案,我花懋願儘綿薄之力。”
這便是花懋幽深的心思,若談不了大義,談不了陸公,那便來談這樁交易,他花家是日漸式微,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何況花家這頭駱駝還沒到死的地步,他花懋還有自己的籌碼。
花懋身體的確不太好,隻在這凝碧舫坐了一會兒,渾身就冒虛汗,花家的仆從隻得先一步扶著自家的主子回去。
細柳在一片幽暗的陰影裡看著花家的車駕自岸上離去,艙室裡又響起步履聲,她側過臉,透過菱花窗縫,看見那道銀灰色的背影掀開簾子出去。
沒一會兒,步履聲離她越來越近。
很快,他的影子遮蓋過來,夜風吹得他衣擺輕蕩,細柳借著燈影月輝,看了一眼他腰間的玉璜,隨後,平淡地移開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
陸雨梧靠近她,卻半晌不言,隻是用那樣一雙黑沉的眸子盯住她,又是那種無聲的洞悉,細柳擰了一下眉,轉過臉去。
她的躲開,更昭示了什麼。
陸雨梧沒動,看著她腳邊的狸花貓,後背輕靠在菱花窗上。
“你想為周昀翻案?”
琵琶聲從另外的艙室傳來,如泣如訴,整座遊船此時又往河中劃去,細柳忽然打破彼此之間的這份死寂,再度看向他:“你姓陸,不姓周,周家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這話鋒近乎有點尖銳。
“有關。”
陸雨梧對上她的目光,河風陣陣,冷暖兩色的光影交織在他眼底,如清霜一般:“周昀是我的世叔,還有,”
他凝視著細柳,寬袖被風吹得翻飛,他的嗓音沉靜,“周盈時,是我的未婚妻。”
也許是河風吹的,細柳的眼睫顫動了一瞬,她麵上卻仍沒有多少情緒,淡淡一聲:“是嗎?”
星月映照船下水波,陸雨梧看了片刻,忽然轉了話鋒:“今日譚駿讓我向花家收取敬香錢,花懋今晚又與我交了這麼多底,我雖一時堪不破這迷局,但我想皇上讓你來殺我這件事也許正是破局的關鍵。”
細柳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來:“所以你還是死了好。”
她話音才落,他竟立即伸手過來,撚走了她掌心的藥丸,沒有任何猶豫,張口吃了下去,細柳看著他,有些晃神。
她下意識地蜷握了一下手掌,哪怕是吹了會兒河風,他的手指也不該那麼冰涼才是。
回過神,細柳挑了一下眉峰:“你就不怕我真毒死你?”
河上畫船如織,燈影幾乎連綿整片河麵,各色的碎光劃過他蒼白而秀整的麵容,他低垂著眼,與她相視:“你會嗎?”
他的目光灼灼。
細柳忍不住錯開眼,好一會兒才說:“這藥需要吃三天,這三天你會覺得越來越冷,到時候睡著了,會像中毒一樣,氣息和脈搏都會變得很微弱,很難被察覺。”
“嗯。”
陸雨梧應了一聲。
兩人之間又靜了下來,細柳低頭看了一眼正在扒拉她衣擺的狸花貓,說:“你做什麼把它帶來?”
“你昨夜不是說留著它監視我嗎?”
陸雨梧俯身撈起貓來:“如此,它算不算十分儘職?”
昨夜她離開州署時沒將貓帶走,隻扔下這麼一句話。
細柳又靜了會兒。
忽然間,前麵艙室裡琵琶聲戛然而止,許多人驚呼起來,也就是這麼一瞬間的功夫,遊船像是跟其他船隻撞上了似的,整個船身倏爾晃動。
細柳沒站穩,身體往前傾,一隻手忽然拉住她。
她一手撐住欄杆,才剛穩住身形,那隻拉住她的手卻忽然鬆開了,他掌心一點也不溫暖,冷得像雪一樣。
細柳轉過臉,前麵嘈雜極了,卻更襯這船尾寂靜。
燈火如簇,他濃而長的眼睫輕抬著,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襟前。
細柳後知後覺,低眼發覺被一根繩子穿在頸間的東西掉出了衣襟,因為她傾身的姿勢而微微搖蕩。
燈火更襯它的晶瑩純澈。
那股幽冷的香味忽然近了,那隻手伸過來,修長如玉的指節勾住她頸間的紅繩,勾得她不得不轉過來麵向他,靠近他。
他將那東西攏進掌心。
“細柳,這是什麼?”
他的聲音這樣近。
這樣近,足夠細柳看清他眼底幾分隱約的笑意,她一把從他手中奪過那東西,直起身,那一刻亂掉的呼吸終於平複下來,她淡淡道:“一隻醜兔子而已,看著挺值錢的。”
陸雨梧靜默地望著她的側臉。
好一會兒,
他忽然無奈地笑了一聲,細柳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可是琵琶又響了起來,嘈嘈切切,伴隨女子婉轉的歌喉。
細柳忽然聽見他說:
“改日我送你一個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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