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皮子身體半邊歪在柴火堆裡, 惹得火焰拔高,燒得焦臭,驚蟄快步下階拎起來水井邊的水桶一下潑過去, 驟然劇烈的“呲”聲中,焰光萎靡下去,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不再強烈。
但這桶水衝不淡此間的血腥氣, 霜華陰冷,照得地上橫七豎八, 死狀各異的屍體森然詭異, 驚蟄丟開水桶, 看見那女子就著費聰身上衣服將雙刀擦拭乾淨後, 轉過臉來。
“這麼多人,”
驚蟄掃視血紅濡濕的地麵, “你都殺了。”
“怎麼?在陳宗賢那裡久了, 覺得他們可惜?”細柳抬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臉頰,但她沒能擦得很乾淨。
驚蟄一下抬頭瞪她:“我是那個意思嗎?我是問你,你將這些人都殺了,之後回到燕京, 你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你如今是紫鱗山的山主,皇上是恩公的主子, 也是你的主子!”
“什麼主子不主子的,”細柳眉峰動了一下, 神情淡漠,“這話我聽著就煩, 好像我生來就該給薑寰當狗似的。”
驚蟄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這是狗不狗的事嗎?費聰是恩公手底下最得力的人,你殺了他,恩公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細柳卻抬眸看他片刻, 那是一種幽深的審視,片刻,她道:“看來這三年你非隻長了個子,腦子也長了些,總算看清楚你那位恩公睚眥必報的秉性了。”
驚蟄一噎,他氣得不輕:“細柳!”
細柳看他還是那副很輕易就被氣得跳腳的樣子,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嗎?費愚是我殺的,費聰見了我如何不仇恨呢?是他先招我,我不過防衛自身而已。”
什麼防衛自身?
難道不是她大晚上的不睡覺,忽然就跑過來把這一院子人給殺了個乾淨嗎?驚蟄額角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但他看著細柳,她語氣很平靜,但她瞥向腳邊費聰屍體的那副神情卻不太對勁。
這是純粹的泄憤。
但到底是泄的什麼憤?
“你到底怎麼了?”
驚蟄走近幾步:“還是說陸公子他出了什麼意外嗎?那藥……”
不提陸雨梧還好,一提陸雨梧驚蟄便發現細柳那張本沒有太多情緒的臉驟然有了些不自然的變化,她道:“不要瞎猜。”
隨即細柳話鋒一轉:“倒是你,你還是要回陳宗賢那兒?”
驚蟄一下子啞口,抿起唇。
“我知道陳宗賢曾救你母子性命,你母親死後,他又一直對你多有照拂,”細柳想起自己曾見過的陳宗賢對驚蟄的種種照顧,甚至還想到了驚蟄那件當寶貝似的,豔陽天也要穿在身上的蟹殼青的袍子,“他對你好,所以你信他,這我可以理解,但我今日想問問你,你可知道你父親生前是做什麼的?”
“我娘說父親是遊俠!懲奸除惡的大俠!”
驚蟄立即說道。
細柳點點頭:“你隻是聽你娘說的。”
“我爹還在時,常不在家,我那時才幾歲,娘那時根本不與我提父親的事,”驚蟄那時太小了,小到連他父親的影子都記不住,“我爹死後,娘見我哭鬨,才跟我說了爹的身份。”
“懲奸除惡……”
細柳揉撚著這四字,她抬眼看向驚蟄,“這話倒也沒錯,可沈驚蟄,我師父苗平野頂天立地,一生從不枉殺無辜,你爹非奸非惡,我師父為何殺他?”
細柳從沒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他,驚蟄愣了一下,想起殺父之仇,他擰緊眉頭:“若他還活著,我也想問他!”
“可他死了。”
細柳忽然抬起右手。
驚蟄看著她手中那刀,上麵的血還沒擦乾淨,他越看,就越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父親曾留在上麵的血,他恨,恨極了。
下一刻,他看見細柳忽然手腕一轉,刀鋒向己,而刀柄向他。
“你……做什麼?”
驚蟄猛地盯住她。
“你不是恨嗎?”霜華在刀鋒邊緣凝出冰冷的光,細柳語氣疏冷,“他是為我而死,所以並非隻有他的刀在我身上,他的命,也在我身上,你恨誰都不如恨我,你殺不了他,但你可以來殺我。”
“細柳!”
驚蟄的臉因為憤怒而紅透了,他看著那刀,卻想那刀鋒還不如自始至終都向著他:“我若要殺你,三年前你放走陸雨梧的時候,我就不會背你回紫鱗山讓玉海棠救你!”
“所以那時你說我應該跟陸雨梧一起走,不該管你的死活,”細柳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話鋒淩厲,“隻有我不管你,你才可以心安理得的與我劃清界限是嗎?”
驚蟄怒喝:“可你偏偏不是那種人!”
院中陡然一靜。
被水澆熄的柴火堆裡還有黑灰擁著沒滅的火星子苟延殘喘,發出輕微的響聲,驚蟄胸膛起伏,急促的呼吸好一會兒才平複了點,他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
“你不是苗平野,哪怕你是他的徒兒,我心中的仇恨也不能向著你,”驚蟄的眼圈有點發紅,他秉持著男子漢的原則死活忍住了眼淚,但見細柳站在那兒麵無表情地看他,像是洞悉了他的沒出息似的,他虛張聲勢起來,瞪她,“我又不是蠢蛋!在紫鱗山裡恩公不能護我的幾年,都是你在護我,是你選我做你的搭檔,否則我如今還在沉蛟池曆練,不能出世……”
“你就是個蠢蛋。”
細柳淡淡吐出這幾個字,見驚蟄又是一副吸氣要跳腳的樣子,她道:“你不肯接我的刀,我便當你是信我。”
她利落地挽刀收鞘,一雙清冷的眸子盯住他:“那麼你聽好了,你父親沈芝璞從來不是什麼江湖遊俠,他是先太子薑顯的貼身侍衛。”
驚蟄神色驟然凝滯,他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細柳從懷中摸出一樣東西扔給他,驚蟄本能地接住,簷下燈籠照見那書冊封皮上“蘢園手記”四字,他念出聲,又擰眉:“蘢園……怎麼好像在哪兒聽過。”
“那是我家。”
細柳聲音平淡。
“……你家?”驚蟄抬頭看她,驚詫極了,“細柳,你記得你自己……是誰了?”
細柳沒有否認,輕抬下頜:“其中一頁折了角。”
驚蟄翻開,匆匆掃了一眼附頁上的狂草墨字,迅速依言找到被折了一角的那一頁,隻將上麵的內容看了一遍,他的臉色便立即有了些變化,像是震驚,又像是茫然,他手指捏著單薄的紙頁,回不過神。
良久,他抬頭:“這個周昀,是你爹?”
細柳隻是說道:“你再往後看。”
驚蟄隻好又往後翻了翻,看到那幅治園圖,以及周昀寫在當中那句簡短的的話,這時他又聽見細柳道:“你當年才幾歲,你爹沈芝璞就死了,若推算起來,若這手記最後提到的這個姓沈的友人是他,那麼他很有可能便是死在汀州。”
“可我娘是十年前在燕京接回的我爹的骨灰,這手記上記錄的日期明明是九年前!時間不對!”
驚蟄捧著那手記,手有些顫。
細柳嗓音清淡:“既然都燒成灰了,你娘怎麼知道那是不是他?”
“不……”
驚蟄有點不敢想下去,他的臉色難看極了,萬一那骨灰從來就不是父親的,卻埋在他父親的墳塚裡這麼多年……
“先太子死後,先帝悲傷過度,以至於臣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根本不敢當著先帝的麵提及先太子,東宮當中所有太子的舊物都被封存,太子身邊服侍的人全部殉葬,你爹沈芝璞是太子身邊隱秘的近衛,明麵上沒有幾個人知道他,但我想東宮當中一定留有他的記錄,此事我已經讓人去查證。”
驚蟄許久沒有說話,像是腦子裡裹了亂麻,他低著眼簾怔怔地看著書冊封皮上“蘢園”二字。
“細柳,你什麼都記起來了,那你記不記得,”他忽然抬起臉,對上麵前這女子的目光,“我曾經跟你說過,我這手用毒的本事不是紫鱗山交給我的,在入紫鱗山之前,我曾有過一個師父。”
細柳沒說話,隻輕輕頷首。
正是因為驚蟄這一手用毒的本領,玉海棠才會準許他入紫鱗山,而他在紫鱗山中,其他的功夫沒學得多像樣,隻有輕功一枝獨秀,最得紫鱗山真傳。
“我師父是個天生的聾子,哪怕嗓子是好的,因為從沒聽見過聲音,所以也不知道怎麼說話,可以說是又聾又啞的,還雙腿殘疾,他長得凶,脾氣也不好,但卻很用心教我本事,他說我天分好,可以接他的衣缽。”
說到這裡,驚蟄頓了頓,才又接著道:“但是我記得有一日恩公來拜訪他,我在外頭看見師父朝恩公打手勢,說什麼東西絕不能再用第二回了……”
那時候驚蟄年紀還小,隻聽見裡麵恩公說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我也是這麼想的,但那不是你這輩子最得意的東西麼?你真舍得就這麼帶進棺材裡去?”
屋子裡驟然死寂。
以驚蟄的年紀他並不能明白這份詭異的死寂中到底暗藏多少機鋒,但很快,他又看見師父比劃道:“沒什麼舍不得的,它本來也算不了什麼,這世上隻有人心,才是最厲害的劇毒。”
驚蟄回過神,對細柳說道:“那時我覺得師父不肯把他最好的本事教給我,我坐在窗下生悶氣,裡麵他們兩個也不再說話了,隻是後來恩公要走的時候,他對師父說蘢園是個好園子,師父如果願意,他可以把蘢園買下來給師父住。”
那時師父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隻是隨手比劃道:“我一個殘疾老頭子,欣賞不來那些詩情畫意的東西,何況,他原來的主人是周昀。”
恩公像是笑了一下:“周昀又如何?”
“一顆棄子而已。”
驚蟄那時聽不懂這些,也根本不知道周昀是誰,但此時,他將這句話複述給細柳聽,卻好似石子擊破平湖水麵一般,他看見細柳一刹麵色陰沉。
一千萬兩銀子牽扯出的慶元鹽政貪腐大案,終以清查此案的巡鹽禦史周昀的死而終結,而在他死後,有這樣一個人輕飄飄地給他下了一個“棄子而已”的定義。
細柳可以想見那時陳宗賢臉上的自得。
當年那樁貪腐大案何其轟轟烈烈,她的父親周昀奉命徹查鹽政牽涉出多少肮臟陰私,而後陳宗賢又奉命徹查周昀。
所有的過,周昀來背。
所有的功,陳宗賢來攬。
陳宗賢甚至因為斬了一個周昀而順利進入內閣。
細柳手握刀柄,指節泛白。
天才蒙蒙亮,急雨又至,整座汀州城彌漫著一種梅雨季揮散不去的潮濕氣,孟蒔的風濕病折磨得他睡不好覺,聽見侄兒範績來訪,便也不再睡了,取下須囊,理了理自己保養得當的一把須子,叫了女婢來給他穿衣梳洗。
範績在花廳裡坐,沒一會兒仆婢們便擺好一桌早飯,這時孟蒔拄著根拐杖,被婢女扶著走了進來。
範績忙起身:“舅舅。”
孟蒔“嗯”了一聲,在飯桌前坐下來,婢女忙遞來香茶,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又吐在婢女手中的痰盂裡。
範績瞧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兒我送來的防風湯的方子沒用麼?我看舅舅您氣色不好,可是夜裡又陰疼地睡不著?”
孟蒔擦了擦嘴,隨手將帕子扔在婢女身上,這才不緊不慢道:“方子是好方子,隻是就算是對症下藥,也不是一日之功,急是急不來的,時機到了,作用自然就來了,我看得開。”
範績聽出這番話底下的意味,忙道:“可我聽說花懋在牢裡什麼都不認,那陸雨梧雖然是死了,可他身邊那個陸青山卻是個不肯善罷甘休的,今日他早早的就帶了人去牢裡盯著竇大人審案,這案子怕是不好結……”
“才說了不要著急不是?”
孟蒔鬆弛的眼皮掀起來:“陸青山說到底不過是陸家的一個家奴,主子都死絕了,他一個奴才能掀起什麼浪花兒來?
不過隻是時間問題,上麵要敬香錢要得緊,如今最該著急的是呂世鐸跟譚駿他們兩個。呂世鐸出身白蘋,但因為自個兒是陸證提拔起來的,如今在白蘋這塊地方處境尷尬,他這個巡鹽禦史做得是畏首畏尾,好多事兒都裝著糊塗,隻推給譚駿去做,這譚駿呢,又是陳公的人,陳公下了死令,譚駿這回無論如何也得將花家給拉下來,隻有花家敗了,他才能交得了差。”
“不然你以為,陸雨梧死了,那老金,老何他們幾位綱總為何就不鬨了?”孟蒔慢悠悠地端起碗來喝粥,又笑了一聲,“他們以為陸雨梧跟他祖父一樣,這修內令就是他的一副骨頭,一身血肉,可人死了,什麼骨肉也都爛了,血肉也得化了,修內令在人的心裡也就不那麼穩固了,他們那些綱總都是人精,他們不鬨了,一則是陸雨梧的死懾住了他們,二則是既然這回敬香錢可以用一個花家去填,那麼他們隔岸觀火,何樂不為?”
“畢竟這個時候,誰都怕惹火燒身。”
“舅舅說得有理,”
範績心裡略微有了點底,便鬆了口氣,又說,“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咱們那批鹽隻要能走軍糧的路子,就一定能運得出去。”
孟蒔點點頭:“若陸雨梧死得晚一些,我還擔心錯過這運糧的時機,好在陳公的人得力,趕在運糧之前將他解決了,再過幾日,竇暄那兒出了文書憑證,你便好過關了。”
說著,他忽然想起此時還在範績家中的那個蠻族人,又道:“你之前說,阿濟爾岱要買鹽,買多少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