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運出去的那批,他要一半兒。”
範績如實說道。
“舅舅,您不是說,等花家這事兒落了聽,裡頭多少油水咱們也不能動,都得給岱先生帶回關外麼?可這個小子怎麼還出錢跟咱買鹽?這一半兒的鹽,可不是個小數目。”
孟蒔隨手便從袖子裡摸出來一把小的紫檀木梳,輕輕梳理著自己的胡須:“他們蠻人茹毛飲血,不通我中原文禮,以牛羊肉與乳汁為食,亦不會手腳無力,但沒有鹽,什麼肉也難有滋味,所以從前我大燕也有過向達塔開市的時候,他們用毛皮,馬匹來交換我大燕的食言與茶葉,隻是好景不長,自萬霞關陷落達塔人之手,兩國之間便再無生意往來。”
“他們蠻人都粗魯慣了,不開化,食物有沒有什麼滋味他們也都吃得下去,所以鹽對他們來說也不算很重要,”孟蒔抬起下頜,眼中流露幾分興味,“阿濟爾岱買鹽未必是真需要鹽,他隻是很會做人而已。”
畢竟花家的一副家底,除了應付上麵要的敬香錢,剩下的就都要被陳宗賢劃到阿濟爾岱的口袋裡。
孟蒔撈不著,範績也撈不著。
但阿濟爾岱提出買鹽,實則就是在花家這件事之外,分給他們一些好處。
範績似乎明白了點,但他想起那晚阿濟爾岱酒後與他說過的話,至今都讓他有些心驚肉跳,他不由道:“可是舅舅,侄兒有些擔心那個岱先生,他此前喝醉了酒,在我院子裡大放厥詞,說一百年的血仇,遲早要咱們大燕付出代價,還說什麼,他們不喜歡咱這片土地,但一定會征服這裡。”
說著,範績擰起眉頭,心裡還是直打鼓:“咱們如今這麼做,是不是……”
一旦被人發現,這可是叛國的重罪。
“你也說是喝醉了酒。”
孟蒔微眯雙眼,冷笑一聲:“這便更用不著擔心了,他半點蠻人的野心都不露,那才奇怪呢,如此自負狂悖之徒,何足懼也?”
“陳公看的是大局,若放任譚應鯤因西北戰局而做大,今日是陸雨梧,來日又不知道是誰,蓮湖黨不知還要有多少雙手伸進白蘋中來,屆時,我們隻有被剿殺蠶食的份兒!”孟蒔的臉色沉下去,他盯著門外連綿的雨,“這些錢隻夠阿濟爾岱帶回去拖延一段時日的戰事而已,說到底我們也是為大燕著想,畢竟若放任朝廷成為蓮湖黨的一言堂,多少生在白蘋洲,長在白蘋洲的士子都要因此而永無出頭之日!那社稷,豈不成了蓮湖洞的社稷?”
孟蒔再將視線落回麵前的侄兒身上,意味深長:“好好賣你的鹽,這隻不過是一樁各取所需的生意而已。”
雪花才從房中出來,正好看見細柳推開院門,這雨來得急,她沒有撐傘,一身紫色衣裙濕透,渾身血色斑駁。
“細柳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雪花大驚失色。
細柳抬眸看她一眼:“不是我的血。”
她走進來,身後竟還跟著一個黑衣少年,那少年拉著一張臉,看起來十分不高興,雪花眼睛更大睜了點:“驚蟄?”
“快把你的蛇拿走!”
驚蟄一見她,就凶巴巴地喊道。
雪花先是看了細柳一眼,見細柳點頭,她便吹了口哨,身上銀飾叮叮當當的,那條碧綠小蛇很快順著驚蟄的袖口鑽了出來,吐著信子看她。
雪花將蛇收回手中,端詳了一遍,說:“怎麼胖了?”
驚蟄哼了一聲:“能不胖嗎?天天都有雞吃,昨天晚上還喂了它一隻油汪汪的雞腿。”
雪花一下皺起眉:“誰讓你給它吃雞腿了!”
“胖了它就會懶的!”
驚蟄一臉莫名:“怎麼給你喂胖了也怪我?”
兩人見著就免不了要吵吵嚷嚷的,這時烏布舜從房中出來,看見細柳走到廊上來,他關切了聲:“身上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
細柳搖頭,側過臉瞥了一眼對麵那間房,槅門緊閉,她回來時就發現這院子內外似乎也沒有陸家的侍者在守。
“陸公子跟舒敖一塊兒出去了。”
烏布舜忽然說道。
細柳一下看向他,卻沒說話,隻是點點頭,轉身去浴房稀疏過後,換了身衣裳便要往外走,驚蟄看見了,忙跟上去:“你去哪兒?”
“不累嗎?”
細柳回頭,瞥他。
驚蟄的臉“唰”的一下又垮下去,他咬牙:“你還好意思說,那麼多屍體,都我一個人搬……”
搬了半夜,還得找地兒埋,累得他全身骨頭酸痛。
“能者多勞。”
細柳淡淡一聲,轉身出門,一聲竹哨吹響,一名帆子很快落來她麵前,俯身作揖:“山主。”
“陸雨梧在哪兒?”
細柳問道。
那帆子低著頭道:“在鶴居樓。”
細柳“嗯”了一聲,帆子轉身很快消失不見,她轉頭卻見驚蟄盯著那帆子離開的方向沒動,像是感受到她的視線,他一下轉過臉來,控訴:“……明明有帆子,你怎麼不讓他們幫忙搬屍體?”
細柳收回視線,往前走:“忘了。”
驚蟄氣得不輕,大跨步追上去:“你腦子到底好沒好?怎麼還忘東忘西的,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驚蟄車軲轆話抱怨了一路,直至停在鶴居樓門口,細柳掏了掏耳朵,拍他的肩:“走,請你頓好的。”
和費聰他們那一幫子時常要注意隱秘行蹤,偷偷摸摸的人待在一塊兒,驚蟄這段時間除了吃雞,就沒吃過什麼好的,那幫子人是有點吃的對付一口就行,純糊弄胃口,驚蟄這會兒站在門口,已經聞到了裡麵的酒菜香,他不由吞咽了口唾沫,十分利落地跟著細柳大步走了進去。
才走進去,一個跑堂的便揚著笑臉迎了上來:“姑娘,上麵有位客人說讓小的領你們過去。”
細柳眉峰微挑,卻不動聲色,隻朝他頷首,隨即便跟著他往樓上去了。
到了樓上的一間雅室中,那堂倌並不進去,隻站在門口笑吟吟地將他們二人迎進去,隨後便在外頭關上了門。
鶴居樓不愧是汀州城最好的酒樓,雅室中陳設考究,細柳隨意掃視一番,抬眸看向那道青紗簾內,一道月白身影臨窗而坐,窗外就是細柳與驚蟄方才過來的那條街。
他手中握著一碗茶,像是在觀雨。
細柳掀簾進去:“你一個已經死了的人,還敢明目張膽地來這兒?”
陸雨梧放下茶碗,回過頭來,他先是看見細柳,而後目光又落在跟著她進來的驚蟄身上。
“陸公子……”
驚蟄此時見他好端端地坐在這兒,心裡也算悄悄鬆了口氣。
陸雨梧朝他頷首,隨後又看向細柳,但她卻並未多看他一眼,隻幾步過來在對麵坐下,他便對驚蟄道:“過來坐。”
而後,他又說:“這裡人多,好看熱鬨。”
驚蟄倒也過去坐下了,隻見一桌子好菜,他當即就餓了。
細柳最先注意到他手邊的帷帽,再看他的手,衣袖底下露出半邊雪白的細布,她平淡地挪開視線:“到底怎麼回事?舒敖呢?”
“青山在獄中抽不開身,所以我請舒敖去範府一趟。”
陸雨梧倒了一碗茶,推到她麵前。
細柳看著麵前這碗茶,她立即意識到,這鶴居樓離範府很近,且就在他們方才過來的那條街上:“範績?你發現什麼了?”
陸雨梧一邊將另一碗茶遞給驚蟄,一邊說道:“今夜範績要在這鶴居樓宴請竇暄,這是州署裡遞出來的消息。”
細柳聞言,抬眸看他:“竇暄剛暫代知州行事,範績便在這個時候宴請他,為的什麼?”
陸雨梧正欲說些什麼,卻見驚蟄忽然扯下桌心那道糯米八寶鴨的一隻鴨腿一下塞到細柳麵前的空碗裡。
細柳也看了眼碗裡的鴨腿。
驚蟄臉頰鼓鼓的,見細柳瞥來一眼,他聲音含糊:“看什麼?你不是最喜歡這個鴨子嗎?”
他麵前的一道燙乾絲少了一半兒,熗虎尾也被夾了幾筷子,一看就隻有他是來認真吃飯的。
“吃你自己的。”
細柳說道。
驚蟄撇嘴,嘟嘟囔囔的:“不識好人心。”
窗外雨聲纏綿,陸雨梧垂眸看向細柳碗中的鴨腿,青灰的天色映照他那副疏淡的神情,他的手指輕輕在杯盞邊沿輕扣,忽然開口:“昨夜……”
“昨夜我早睡了。”
細柳一下抬頭,打斷他。
陸雨梧忽然一默,他以一雙平湖般的眼看著她,那副蒼白而無瑕的麵容似乎什麼多餘的情緒也沒有,片刻,他說:“我是想問,昨夜你出去後沒回來,是做什麼去了?”
細柳忽然一滯,她還以為他要說的是……
她腦中不可抑製地閃過那房中的昏昧,交織的氣息。
“你說你早睡了,”
這時,他的聲音又落來,細柳再度對上他那般看似沉靜的目光,聽見他語氣平淡地問,“不知是睡在哪兒?”
驚蟄不知道這氣氛是怎麼回事,好像有點怪,但他說不上哪裡怪,但他腦子飛速轉了轉,細柳說她早睡了,那就是不想陸公子知道她做什麼去了?
可陸公子已經知道她一夜未歸的事兒了啊。
嘖。
她怎麼連撒謊也撒不好。
驚蟄一把撂下筷子,咽下嘴裡的肉,忙說道:“啊對對,她昨天晚上找我來了,在我那兒睡的!”
此話一出,室內一靜。
細柳一下轉頭看向驚蟄。
陸雨梧起初一言不發,他抿了一口茶,那副神情似乎依舊沒有什麼變化,又濃又長的眼界輕抬起來,他看著驚蟄片刻,細柳感覺到他的目光又落在她臉上。
細柳與他相視。
窗外撲來的濕潤霧氣略微沾濕他衣袖邊緣,他紋絲未動,那雙眼隻是很平靜看她,細柳卻覺得這是一種無聲的,莫名的交鋒,心中一瞬如擂鼓,她率先彆過臉。
又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像是避戰先退。
她忍不住擰眉。
“是嗎?”
最終,陸雨梧隻是這樣一句,似乎根本不打算再問下去。
驚蟄看了看他,又瞧了一眼旁邊的細柳,他一邊吃著肉,一邊在心裡輕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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