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春分(二)(1 / 2)

同心詞 山梔子 10965 字 9個月前

舒敖身上披著蓑衣, 伸手將頭上的鬥笠往下壓了壓,繞路從鶴居樓後麵的巷子裡偷偷上樓,從廊上翻進窗中,飛快鑽到一間雅室當中。

桌邊三人立即回頭, 隻見他掀開簾子進來, 將那邊緣粘著桐油布的鬥笠拿下來, 露出一張高鼻深目的臉, 那臉上銀色的圖騰十分顯眼。

“細柳?”

舒敖看見她和驚蟄兩個還愣了一下,但見細柳朝他頷首,他很快走過去一屁股坐下, 陸雨梧將一碗茶推給他, 他立即端起來大口喝光。

“如何?”

陸雨梧一手撐在膝上,問他。

“那姓範的也太有錢了!”

舒敖發出這樣一聲感歎。

驚蟄一下抬起頭來, 眼睛發亮:“多有錢?”

舒敖放下空空的茶碗, 抬起手來一邊比劃一邊說道:“那宅院有那麼大, 好多道門, 裡麵花花草草比外麵路邊上長得好看多了,又是山石又是水的……”

舒敖用不太熟練的官話說了一大堆,末了, 他才道:“但是每個地方都有好多人拿著兵器走來走去的,大白天我不好進去。”

範府很大,卻分毫不亂, 舒敖在簷上瞧了一早上,發現裡麵規矩森嚴, 分院而治,各處奴仆互不相乾,任何人都不得隨意走動。

“就連房簷上也有人冒雨蟄伏。”

舒敖補充道。

若不是他眼神兒好, 這陰雨天,還真差點發現不了那些人。

“守衛這麼嚴密,果然是富足之家啊!”

驚蟄摸著下巴,有點興奮:“哎,陸公子你到底是想讓苗阿叔去範府找什麼啊?要不我晚上去一趟?”

他算盤珠子打得響,都蹦其他三人臉上了。

細柳淡淡瞥他一眼。

“範績身邊有個管家叫做範勇,他一向是範績的得力助手,這兩年範家引岸上的生意,多是範勇出麵打理,我的死訊一傳出去,其他幾位綱總家裡都沒有什麼異動,唯獨範家的這個範勇趁夜離了汀州城。”

陸雨梧手指輕沾茶水,在桌麵寫下“範勇”二字。

“汀州城外有處岸口,”非隻陸雨梧的人注意到這個範勇,細柳的帆子也已經洞悉了此人的行蹤,她抬眸看向陸雨梧,“範勇回來了?你讓苗阿叔去範府,就是想找機會看看他運回來了什麼東西?”

舒敖連忙道:“東西有幾大車,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是什麼,也沒進房子裡,就在後門那條很窄的巷子裡,有個長得油光光,穿得也油光光的人帶著好多人出來看了,我躲得遠,不知道他們說什麼,我看他們也沒有要把東西運進去的樣子。”

細柳已經習慣了,舒敖把綢緞料子的衣裳都形容成“油光光”,聽他這麼說,想來那個人應該便是範績。

“不運進府裡,那到底是要運去哪裡?”

細柳端著茶碗,這範績到底是在搞什麼鬼祟勾當?

“等天黑。”

陸雨梧側過臉,望向窗外煙雨:“今夜範績要來鶴居樓,他不在,隻有一個範勇,他去哪兒我們都跟著。”

潮濕的雨氣浸透了整個汀州城,直到天色暗下來也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鶴居樓中添上燈火,其中最好的一間雅室中,一道輕紗簾子中,幾名舞姬盛裝靜坐,幾名歌女低眉調試琴箏。

簾外,錦繡桌麵上珍饈滿盤,一切就緒。

範績將一杯酒遞給身邊人,隨即便一手撐在桌麵上靜靜地等著,那道雕畫槅門久無動靜,他手指有點焦躁地輕扣桌沿。

忽的,

門外有步履聲漸近,是堂倌兒領著人走了過來,範績一下抬起眼盯住那道槅門,很快,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來。

來人一身青墨綢緞道袍,頭戴漆黑幅巾,眼皮天生浮腫以至於雙目無神,但他站在門口,抬眼看向室內,迎麵的闌珊燭影映於他眼底,卻平添一分異樣的神采。

範績一下起身:“竇大人,快請進。”

那堂倌兒早離開了,沒人敢接近這片走廊,外頭燈火都是暗的,落在竇暄身上,他先是看了一眼笑臉相迎的範績,目光倏爾又落在他身邊那人身上。

那人年約三十餘歲,五官生得深邃,身穿碧藍色的圓領錦袍,微卷而茂盛的長發儘數梳起束冠,他身形高大,但看起來身上有些書卷氣,也十分知禮,先是朝竇暄俯身作揖,隨即抬起臉來微微一笑:“竇大人。”

竇暄眉頭輕擰一下,來之前,他並不知道這趟見的除了範績之外,還有這樣一個陌生人,他將目光重新落向範績:“這位是?”

“這是我夫人娘家的弟弟。”

範績朝他笑著說道。

隨後,他輕輕一抬手,示意道:“還請竇大人上座。”

竇暄靜默了一瞬,臉上神色不清,片刻,他方才從昏暗的廊上跨進門檻,室內守在兩邊的奴仆立即將門合上,輕紗簾子後,歌舞旖旎。

與此同時,一行車馬拉著貨物從範府後麵幽僻的窄巷中出去,穿行暮雨,路上遇見巡夜的衙門中人也不慌不忙,那範勇撐著一把傘上前,從懷中掏出憑證給差役看:“我們範綱總籌集的糧草還差一些,這不是往西北運糧在即麼?這一補齊,我們綱總就讓我趕緊送到府庫裡去,畢竟不能耽誤了竇大人查驗。”

一聽事關軍糧,那差役又見手上的憑證沒錯,便趕緊交還給範勇手中,領著人退到一邊去,看著他們這一行車馬往府庫的方向去。

細柳與陸雨梧、驚蟄還有舒敖四人在暗處看著範勇他們那一行車馬停在汀州府庫門前,裡麵不多時便有人開門出來,那應該是掌管府庫的小吏,怎麼也算是一位大人,但他見了範勇,卻極儘殷勤:“範管家實在辛苦,這還下著雨呢,您還連夜送來。”

“我家東翁交代的事,我又如何敢耽誤呢?”

範勇淡淡一笑:“隻是還要煩請您注意些,咱們汀州這陣子梅雨不斷,本就潮濕得很,這些軍糧可不能弄濕了,否則咱們西北遠在的軍士們又該吃什麼呢?”

“這是自然!”

那小吏連連點頭,又回頭喊了一聲,府庫裡不少差役出來,手中都捏著一把很大的黃油布傘,他們分成兩隊從階上到階下兩邊排開,將大傘齊齊往中間罩出一條淋不到雨的路來,也沒遮一點兒自個兒,剩下的差役手腳麻利地開始在傘下卸貨,又往府庫裡搬。

“原來這些鹽商運糧還要經過州署查驗才行?”

驚蟄歪著腦袋看著那邊一片黃油布傘底下,來回穿行的身影。

“為了避免鹽商私底下以次充好,所以每次鹽商運糧之前,都要先將籌集的糧草運至府庫,經由知州查驗過後,再發以憑證文書,走運糧道去西北。”

陸雨梧注視著不遠處,那些撐傘的差役們渾身都濕透了,車上的東西還沒搬完。

驚蟄一頭霧水:“這個範勇神神秘秘地從外頭岸口運回來的,就隻是這些糧草?”

府庫門前,馬車上堆積的東西如一座座山,那些人來回搬挪著,一點兒不敢讓東西沾了水。

細柳隱在一片濃暗的夜色中,她雙手抱臂:“到底是什麼,看了才知道。”

車上的東西太多了,差役們搬了許久方才搬空,黃油布傘撤開來,那小吏又與範勇兩個寒暄了一番,直到範勇領著一大幫子人轉身往回走,小吏方才擰了一把濕透的衣袖,轉身吩咐人趕緊關門。

這時,細柳立即轉身一把拉住陸雨梧,在青磚牆壁上借力一躍,飛身掠入雨幕當中,驚蟄見狀,趕緊喊舒敖:“苗阿叔,快跟上!”

汀州府庫原本隻是存放鹽政官銀的地方,但自修內令出世之後,戶部專門撥款重新擴建汀州府庫,以便有地方暫時存放軍糧。

因為汀州有梅雨季,為避免軍糧受潮,府庫新建的部分多以木石結合的牆體為主,軍糧全部被存放在第二層樓上。

此時已經很晚了,守在樓門前的差役們有些無精打采,正歪著身子在一塊兒說話,那小吏早在軍糧搬上樓之後便往值房裡打瞌睡去了。

此時雨聲淅淅瀝瀝,細柳帶著陸雨梧悄無聲息地掠去樓上,底下正張羅著賭局的差役們頭也沒抬一下。

樓上有窄廊,廊內點綴零星幾盞燈籠,細柳聽見巡邏的步履聲朝這邊來,她立即抓著陸雨梧一塊兒翻進那道漆黑的窗中。

窗外,巡邏的差役們攜著燈影平穩走過,窗內,細柳與陸雨梧兩人伏低身體靜聽著他們走遠。

細柳神情稍微放鬆了點,抬眼之際,透窗而來的燈影幽微,映照她麵前此人臉上,有一層朦朧不清的意味。

他沒有動。

細柳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看見自己還緊握著他的手,她眉心一跳,立即一把鬆開,隨後站起身,四下掃視。

這層樓上寬敞極了,所有的軍糧都存放在此,她壓低聲音:“這麼多糧,怎麼找範勇他們運來的那一批?”

陸雨梧緩緩起身:“有火折嗎?”

這個時候用火折是很危險的,但細柳卻沒怎麼猶豫,從懷中掏出來東西,將它吹燃,也是這一刻,陸雨梧微涼的手忽然伸來握住她的手腕。

同時,他壓著她的手往下,那火光貼近地麵,照出輕微的水痕,那是方才那些差役們搬糧進來時留下的雨水。

“在那邊。”

細柳的目光才順著那水痕定在一處,他的聲音很輕落來耳側,很快,他鬆開她,率先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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