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小寒(六)(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18202 字 8個月前

“陛下!陸

() 證害臣,他害臣啊!”

陳宗賢眼中渾濁的淚淌下來,刺激得他傷口更疼,他聲聲悲愴:“臣請陛下明鑒!臣絕沒有放縱妻弟與人謀奪百姓田地!臣數年不曾歸家,妻弟孟桐在江州所為被他與吾妻瞞得緊密,臣更不知道妻弟孟桐竟敢借臣的名聲去與江州一眾鄉紳做下這等天怒人怨之事,臣……萬死難償聖恩,萬死難償啊!”

建弘皇帝卻看向陸證,見他一手撐著椅子扶手站著作揖:“老師,您與陳卿是怎麼了?”

“臣在詔獄當中問陳大人一些話,忽聽西北戰事再起,陛下召見,陳大人一時激動,走路不穩絆倒了火盆,以致燙傷。”

陸證跛著腳走近了些。

“陛下!不!他是有意為之!有意為之!”陳宗賢回頭狠狠瞪著他。

陸證神情平淡,仿佛沒有看見他一臉的猙獰。

建弘皇帝則盯著陸證半晌,他一張病態清臒的臉上沒有過多的情緒,眼底卻有陰雲暗湧,再看向陳宗賢,他慢慢道:“陳卿,朕知道你的為人,整個燕京都知道,但你說你沒有放縱妻弟,又有誰能證明?”

“臣……”

陳宗賢一滯,隨即他抬起頭,“臣事到如今,深陷泥濘已無人能證,可臣之忠心天地卻可為鑒,陛下當年賞識臣,提拔臣,臣這麼多年來一直將您的恩德銘記於心,未有半刻敢忘,臣非怕死,但臣絕不甘心死於此等汙名,臣若要死,該為君父,不敢有私,不敢有私……那滿田的銀子臣更不知是從何而來,臣若知道那些銀子的存在,一定將其上繳國庫,也好防備西北戰事,以充軍費。”

話至此處,陸證聽清他暴露出的用心,建弘皇帝提拔他,是從周家的案子開始,而西北的軍費不夠,軍中糧食又因為慶元鹽政的混亂而短缺,陳宗賢表的忠心,正是建弘皇帝所需要的。

陸證抬眸,果然見建弘皇帝沒有血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抬頭對上陸證的目光,卻是在對陳宗賢道:“陳卿的忠心,朕當然知道,案子都是要查的,你那妻弟和孫成禮等人都是要再問幾遍的,這件案子朕讓大伴親自去料理,朕不會輕易就定你的罪,但是陳卿,”

建弘皇帝垂眼,視線落在他血紅的半張臉,仿佛惋惜:“身有殘疾,或麵容有損者不得仕,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規矩,陳卿,你退出內閣吧,也不必再任職了,這麼多年,你也該好好休息了。”

陳宗賢渾身猛然一震,他嘴唇顫抖,半晌撲倒在地,聲淚俱下:“陛下!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咳嗽了幾聲,喚道。

曹鳳聲領會聖意,立即令幾個宦官將陳宗賢帶了出去,隔著殿門,陳宗賢詈罵陸證的嘶喊聲隱約漸遠。

乾元殿內,建弘皇帝看著陸證半晌,眼底陰晴不定:“老師,您下了狠手啊。”

“陛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

陸證迎著皇帝的凝視,他恭謹頷首,語氣平穩。

陳宗賢被抬出皇城的姿態有些不太好看,可以說是非常失儀,但因皇帝

特賜了轎子,沒人知道他到底怎麼了,隻聽說他跟陸閣老兩個在詔獄裡審問孫成禮的時候時候都受了傷,陳宗賢在轎子裡的痛哭聲連守宮門的禁軍都聽見了。

陸證也是被人抬出宮的,一路回到陸府,細雨纏綿,庭內雨霧濕潤,興伯才用冰塊包了帕子,陸雨梧走進去:“興伯,我來。”

他取了興伯手裡的東西,掀開簾子,內室裡擱著一個炭盆,沒離陸證太近,陸證坐在圈椅上,一隻腳沒穿鞋襪,褲腿卷起來,那隻腳就擱在一張矮凳上,腳底燙紅一片,還起了水泡。

陸證一夜沒睡,白天又撐著精神在宮裡待了半日,這會兒困得厲害,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直到腳底覆上冰涼,他鬆弛的眼皮一動,睜開眼看清麵前的人,他著實愣了一會兒。

陸雨梧抬頭,見他醒了,便道:“祖父,您怎麼會燙傷?”

“一腳踩到烙鐵了,”陸證仿佛才回過神,他按了按眉心,又補充了一句,“烙鐵下麵,剛好是陳宗賢的老臉。”

陸雨梧敏銳地抬眼,他的祖父老神在在,氣定神閒,祖孫兩個目光一織,陸證靠在椅背上,道:“你在江州拿了陳家的實證,又帶回來一個人證,我呢,又釣起來孫成禮這條魚,這些怎麼也夠他陳宗賢死上百次千次了。”

“但是秋融,朝廷就是一張巨大的網,無論是陳宗賢,還是我,我們都是網下的魚,漁夫從來隻有一個人,那就是當今的聖上,哪條魚要被撈起來吃了,哪條魚又會被放過,那都要看漁夫的心情。”

陸證一隻手臂抵在扶手上,神情深邃:“他從來不是個糊塗的漁夫,我這條魚做了什麼,他未必不知,陳宗賢那條魚又做了什麼,也不一定能逃得過他的法眼,他放任我掀起這陣風浪,是因為他原本就有他的目的。”

“江州這樁案子如今已經被陛下交給了曹鳳聲,這便意味著陛下根本就不想讓陳宗賢死。”

“所以您才燙傷他的臉。”

陸雨梧看著他道。

陸證笑了笑,坐直身體,他看著麵前這個年輕的孫兒:“秋融你記住,為官者最忌優柔寡斷,陛下隻是想留陳宗賢一條性命而已,我既不能斬草除根,那也要讓他在官場上再也爬不起來。”

說到這裡,陸證的目光落在陸雨梧的肩頭,語氣沉了沉:“何況他還幾次三番派人截殺你,生不如死,是他應得的報果。”

門外細雨沙沙,陸雨梧換了隻手給祖父冰敷:“聖上想要的,是陳宗賢藏在江州的那些錢?”

“彆小看那筆錢,”陸證神色肅穆,“這兩年是災年,又是洪澇又是旱災,國庫已經見底了,而今西北又有了事端,隻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再起戰事,聖上也算是未雨綢繆了,挖空陳宗賢的那些家底,再加上戶部勒緊褲腰帶撥的銀子,也算能湊足西北的軍費。”

陸雨梧顯得很沉靜,應該說自從他見過玉海棠之後便想通了許多的事,陳宗賢還活著,卻已經是當今聖上眼中的一條被榨乾血肉的死魚。

陸證看著他,也許是因為在江州受

的肩傷讓他失了氣血,他的麵色很蒼白,室內昏暗,他就那麼一言不發地給他這個祖父敷腳,陸證忽然說道:“方才醒來的時候,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以為在我麵前的是子溫。”

子溫是陸雨梧的父親陸凊的表字。

陸雨梧手上的動作一頓,冰塊稍微融化,浸潤了帕子,水珠順著他白皙的指節滴落,他抬起眼簾才看向陸證,又聽他說道:“有時候我也會想,你到底是像子溫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這是自陸凊去世後,陸證第一次在陸雨梧的麵前提起他。

“秋融,你像你父親一樣有一顆細致入微的心,你性子也很好,從來不爭強好勝,我讓你避世修身,你便待在無我書齋七年不出,你們父子一樣,都很讓我省心,都知道體諒我在朝廷裡的處境,”陸證說著,歎了口氣,像是有些無奈,“但在盈時那個孩子的事上,你又總是執拗至極。”

七年來,陸證幾乎從未像此刻這樣,撇去平日裡那般一絲不苟,十分肅正的樣子,他竟像個尋常人家裡的祖父,他低垂著眼,喉嚨像是哽了一下,聲音卻沒什麼異樣:“我知道,你身上有兩個人的執拗,一份是你自己的,另一份是你父親的。”

冰冷的水珠順著陸雨梧的指縫滴滴答答,他喚了聲:“祖父……”

陸證想了想記憶裡那個總是跑來陸府,拉著他的孫兒逃掉課業的小姑娘,他其實還算記得她的模樣:“盈時與你同歲,若周家沒有出事,今年你們就該成親了,可是咱們家好像總留不住女子,在外人眼裡,你祖母先我而去,你母親先你父親而去,而作為與你訂過親的女娃娃,她也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京城裡膽子小的姑娘,都不敢跟咱們家議親。”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陸雨梧說道。

陸證卻身體前傾,看著他:“怎麼?你到如今還不願相信盈時已經死了?”

陸雨梧怔了一瞬,他指節稍稍用力,又是冰涼的水珠淌滿他指縫,他開口,嗓音平靜:“我已經死心了。”

陸證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他足足愣了片刻,內室沒開窗,陰雨天的光線本就不怎麼明亮,他看見陸雨梧幾乎半張臉都隱沒在一片陰影裡,薄薄的眼皮微垂,濃睫遮掩他的神情,好像真的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陸證鬆了口氣:“我還以為你要為她一輩子當個鰥夫,秋融,我老了,管不了你多久,你要為將來打算。”

“我已經長大了。”

冰融化得差不多了,陸雨梧收拾好帕子,站起來在興伯端來的熱水中浸濕,擰乾,又回過身來將陸證的褲管網上卷,陸證年老了,一雙腿也枯瘦極了,但好像他的背卻從來沒彎過,那根脊骨從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讓人忽視了他這副從來清傲的精氣神下日漸年邁的體魄。

陸雨梧將熱的帕子覆上他的膝蓋,哪怕陸證不說,他也知道這樣的陰雨天,他的膝蓋一定很疼:“我不用您為我再操心什麼,我也可以照管好您,陸家我來擔,日後您致仕,隻管過您想

過的清閒日子。”

陸證心中一動。

怔了半晌,他不是不明白孫兒那句“陸家我來擔”是什麼意思,但他喉嚨突兀地哽了哽,卻說不出斥責的話。

他的孫兒,終要走上那條道。

陸證眼瞼泛酸,他一手握緊了扶手,強忍下心中的情緒,他道:“正如陳宗賢做了首輔,他的妻弟便借著他的勢張揚行事,我在首輔這個位子上這麼多年,陸家你那些叔伯兄弟也總有些借勢而驕的,哪怕我再不願,他們也終究是我陸家的人,但是秋融,我不要你接過我擔子,擔負起他們一輩子的富貴榮華,那太累了。”

他看著孫兒:“這一切就都從我這裡結束,他們自己若有造化,那是他們的氣運,若沒有,那也是他們的報果,你不需要管他們,過好你自己的人生,做你想做之事,存一顆無愧的心。”

陸雨梧眼底神光微動,他低首:“秋融謹記祖父教誨。”

陸證膝蓋上的帕子不熱了,陸雨梧正要再去浸熱水,卻忽然被他抓住手腕,陸雨梧抬眼對上祖父的目光,聽見他道:“我知道,你跟曹鳳聲那個義女走得很近,她叫什麼?”

“細柳。”

陸雨梧不知祖父為何忽然提起她,但他還是答道。

“曹鳳聲不算是個好東西,”

陸證說著,又問他,“你覺得那位細柳姑娘又是怎樣一個人?”

“她,”

陸雨梧想了想,道,“雖身在長淵,但她的心從來光明又自由,她的堅韌表裡如一,不肯違心,我想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逼她放下心中道義。”

侯之敬不能讓她認命。

哪怕換了一張臉,失去了從前所有的記憶,哪怕玉海棠將她囚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她也依舊是她自己,如出一轍的,不屈的神魂。

“聽起來是一個性子很不錯的姑娘。”

陸證忽然說:“可她在東廠做事,總是很危險的,不如讓她卸去那些差事?”

外麵雨聲纏綿,一聲聲敲擊簷瓦,陸雨梧沉默地將帕子浸入熱水盆中,又回來敷在祖父的膝蓋上:“她有她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會插手,還請祖父您也不要插手。”

“可她一個女子在東廠裡總歸是艱難的,我看曹鳳聲也未必是真將她當做義女。”陸證看著他說。

陸雨梧看著他膝蓋上帕子上浮的淡薄熱煙:“沒有關係,我會儘我所能保護她。”

春闈一到,他就會走上跟祖父一樣的道。

門外吹來的春風牽動簾子,陸證靠在圈椅裡,看著麵前的孫兒,半晌道:“你喜歡她嗎?若你有個喜歡的人也好,在這世上有個牽絆,也就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那樣,我才好放心。”

雨絲勾纏著來往行人的傘沿,細柳走到浮金河橋下,方才意識到如今已過了午時,那個早食攤已經收攤了,隻留了個油布棚在那兒,底下有幾張桌椅板凳,一些人在當中避雨閒談。

她盯著油布棚,在雨地裡站了會兒。

“細柳姑娘!”

忽然間,這樣一道聲音遠遠落來。

細柳聞聲回頭,隻見一駕馬車緩緩駛來,那跟著馬車的陸驤撐著一柄紙傘正朝她招手。

她覺得有點怪。

陸驤這個人什麼時候對她這麼熱情了?

馬車還沒過來,大約是聽見了陸驤那一聲,細柳看見一隻手掀開了簾子,窗中有人探出半張臉,潮濕的霧氣濕潤他漂亮的眉眼。

他的目光穿越煙雨,如有實質地落來她身上。

馬車近了,細柳看著他:“你這是去哪兒?”

陸雨梧看她又沒有撐傘,便讓陸驤過去替她遮著點,這才道:“我本打算先去前麵買李記糖山楂,再去槐花巷看你。”

細柳眼睫輕微地動了一下,她錯開眼,一撩衣擺上了馬車,彎身掀簾進去,在他對麵坐下,他身姿端正,衣著潔淨,氣質宛若惠風,此刻那雙眼睛看著她臂上還沒拆掉的竹夾板,擰了一下眉。

細柳眉目清冷,仿佛猜到他要說什麼,率先道:“你就算讓大醫將我綁在床上也沒用。”

“我送你回去。”

陸雨梧語氣沉靜。

“我不用你送。”

細柳起身,“你若不去李記,我就先走了。”

她彎身要掀簾出去,陸雨梧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低眼,他的那隻手秉持著一個很合適的力度,避開她臂上的夾板,也沒有很用力地握住她,她一點也不疼,卻感受到他手掌的溫熱。

“回來,”

他像是很輕地歎了口氣:“沒說不去李記,先去給你買糖山楂,然後再送你回槐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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