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一大批人馬湧入陳府當中,費聰靜伏在暗處看著那一片黑壓壓的人影,他們穿著知鑒司的袍服,腰間配刀,簇擁著一位年級還算輕的宦官,氣勢洶洶。
“大哥,怎麼辦?”
身邊有人低聲喚他。
費聰注視著花廳的方向,那宦官進去不知說了什麼,陳宗賢便幾步走了出來,費聰眉頭皺得死緊,不耐道:“什麼怎麼辦?難道你我還能光明正大地跟官府搶人不成?”
眼睜睜看著陳宗賢被知鑒司的人帶走,費聰方才從暗處出來,跑到那管家陳平麵前:“平爺,陳閣老他……”
話才出口,他發覺陳平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費聰心裡霎時有了底,他一時緘默,不再出聲。
自前指揮使王進伏法之後,如今新任的知鑒司指揮使則是曹鳳聲的一個親信,姓馬,叫馬山,他殷勤地跟在曹小榮身後:“乾爹,此時還要進宮去麼?”
他年紀比曹小榮還大個好幾歲,這聲“乾爹”叫出口他卻分毫不臉紅。
“入宮?”
曹小榮坐在轎子裡,隻有尖細的嗓音傳出來,他似乎是笑了一聲,“陸閣老可不是這個意思,馬山,你機靈著點兒,彆淨問些沒用的。”
馬山頭皮一緊,忙道:“是,乾兒子記下了。”
自他做了這指揮使的位置,知鑒司便徹底淪為了東廠的附庸,他明麵上雖是指揮使,可這大大小小的事,他還要請示轎子裡這位真主子才行。
馬山抬頭看了一眼前麵另一頂轎子。
這趟不是去宮裡,那就是去詔獄了。
宵禁還未解除,外麵還是黑的,偶爾有稀疏燈火點綴,趁著風吹開簾子,光影短暫投落在陳宗賢的一張臉上。
他閉著眼,一路上聽到很多聲音,細雨沙沙聲,巡城軍的例行詢問,又或是他們整齊遠去的步履聲,也不知道是誰家小兒夜啼,隱約穿透街巷而來。
再往前,除了隨行的步履聲,什麼聲音都沒了。
轎子落地,外麵有人恭敬地喚了聲“陳閣老”,請他下轎,陳宗賢睜開雙眼掀簾出去,雙足落地的刹那,他抬起眼簾,猛然撞見碩大森然的“詔獄”兩字,他瞳孔微縮,原本看似鎮定淡然的臉上驟然出現一絲裂縫。
“陳閣老。”
曹小榮下了轎子,走到他身邊來,朝他作揖,隨即直起身將雙手攏到袖中,關切道:“您彆在這風口上站著,進去吧,裡麵不冷。”
陳宗賢不是第一回來詔獄,但以往他都是帶著差事來的,他看向曹小榮身後不遠處的馬山,以及那一眾知鑒司中人。
“陸證呢?他是聽信了什麼?竟然什麼都不問,就想將我定罪了?”陳宗賢盯住曹小榮,一手指向身後的詔獄大門,“怎麼?憑你也敢審我嗎?”
他是大燕次輔,陸證竟然連宮門都不讓他進,這到底意味著什麼,陳宗賢心中已有了一個極其危險的預感。
曹小榮連忙俯身:
“哎喲,奴婢不敢,陳閣老您誤會了,也怪奴婢沒有說得清楚,請你到這兒來原是為了一樁案子,是您審人,哪有人審您的。()”
審案?
陳宗賢神情晦暗,一時不言,那曹小榮又躬著身說了許多奉承話,將陳宗賢請進了詔獄大門。
裡麵氣味不太好聞,總有一股潮濕味混著陳舊的血腥氣,因為春寒,裡麵很陰冷,隻能多擺上幾個架子,日夜不停地燒好幾個火盆,刑房裡火盆燒得更旺,越走近,越有股炭味,熏得人鼻子乾癢。
陳宗賢才走近那道窄門,隻見牆上影子將一樣什麼東西猛然按向另一道影子,伴隨滋滋?[(()”的聲音猛然爆發淒厲的慘叫:“啊啊啊!”
陳宗賢腳步驟然一頓。
這聲音……
下一刻,他聽見一道粗獷的聲音在問話:“還不說實話嗎?你可知道什麼叫做鐵板炙肉?等我們兄弟燒紅了那張鐵板,再將你整個人按上去,那聲音隻會比現在更美妙……”
“我說!我說!”
那個人崩潰極了,哽著哭腔:“彆燒鐵板了求求各位爺,我什麼都說……”
陳宗賢雙足生根,難進一步,他閉了閉雙眼,袖中雙手青筋暴起,轉過臉去,隻見曹小榮一副驚訝的表情:“哎呀,孫大人竟然要招了?”
他笑吟吟地看著陳宗賢:“陳閣老有所不知,大約兩三個時辰前,孫成禮孫大人在明園收受賄賂被抓了個正著,他進了詔獄卻什麼都不肯說,實在沒辦法了,陸閣老的意思是,您與孫大人到底是親家,若請您來勸勸他,說不定他就能招了,眼下來看,卻是用不著了。”
陳宗賢已好些天不曾安眠,眼中已熬出了一層又一層的紅血絲,他幾乎要咬碎牙齒:“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走了,我還要入宮,得先回府換身官服,如此才好去見陸閣老。”
他繞過曹小榮,往前走了幾步,卻聽身後那道尖細的聲音:“陳閣老何必急著走?”
陳宗賢腳下一頓,回過身去,那曹小榮麵上仍舊掛著謙卑的笑意:“還請您在值房裡寬坐,陸閣老就快過來了。”
曹小榮說陸閣老就快過來了,但陳宗賢幾乎是在值房裡坐了幾個時辰,詔獄裡很昏暗,一旁火盆裡熊熊燃燒的焰光快烤疼他的臉,他猜測著,外麵應該是天光大亮了。
他早聽不見刑房裡孫成禮的聲音了,這個地獄一般吃人血肉的地方,仿佛從未像如今這般安靜過。
底下人恭敬地換上一盞熱騰騰的茶湯來,陳宗賢卻端著茶碗好似老僧入定,又是很久都沒喝上一口。
曹小榮不在值房裡,這裡每一個人都不敢輕易說話,陳宗賢隻能煎熬在自己紛雜的思緒裡,直到手中的茶湯再一次冷透,他聽見一行人的步履聲。
他聽得出其中那一道步履聲,在內閣多年,他已經很熟悉了,他動了動眼皮,視線上移,果然見窄門處出現一道身影。
那老者須發都白了,額角有些老年斑,身上官服的衣擺有些濕潤,很顯然這一夜過去,外麵的雨還沒停
() ,他還沒走近,先喚道:“燾明。”
若是以往,陳宗賢該起身迎接、作揖,但此刻他仿佛釘在了圈椅裡,動也沒動,開口,嗓音乾啞:“陸閣老。”
有人搬來一張椅子,陸證脫下披風交給旁人,就在陳宗賢幾步之遙的對麵坐了下來:“怎麼不喝幾口茶水?聽你這嗓子乾的。”
陸證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落在陳宗賢眼中,他沉默著,忽然抬起手來將冷掉的一碗茶湯全都大口灌了下去,隨即狠力一摔,茶碗“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陸證神色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他再看向陳宗賢:“燾明,你當年的廷試卷我看過,那一批士子中,你的見地,文采,都是最為出色的,我還記得那篇試題,單論一個‘糧’字,‘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你出身貧苦,所以才能道儘尋常人家一生的苦楚,糧從田來,而田地,即是百姓之天地,他們靠天生,靠地養,一生都在方寸之間打轉,所求無多,唯君王賢明,風調雨順,田地是他們的命,你還說,你家中幾畝薄田所產不豐,父母勞苦,顆粒稀疏,你因此而自小立誓,入仕為君,亦為民,保明君社稷,安萬民之本……”
“夠了!”
陳宗賢猛然一喝,打斷他。
他再沒有平日裡那副謙和的樣子,沉聲:“何必再提起那些舊事呢?”
陸證看著他,淡聲道:“江州的百姓千辛萬苦送來一份血書給你,燾明,你這些天怎麼無動於衷呢?這個案子我交給你,你是辦還是不辦呢?”
“如今滿京城都知道江州城的慘狀,曾經也算是個繁華之地,一次蝗災餓死了人,死去的人又招來了更麻煩的瘟疫,如今已經是死城一座,聽說那裡到處都是爛透了的白骨,人都開始吃人了,僅剩的活人已經流竄去附近各地作強梁。”
“聽說那知州方繼勇不知躲在哪裡,最後還是被人挖了出來幾包耗子藥毒死了,一城人煙儘絕,從前的繁華地成了個亂葬崗,”陸證說著,像是才想到什麼似的,“也不對,至少江州的那幾個鄉紳,還有你陳家還好好的。”
“是嗎?”
陳宗賢扯唇,“江州是我的老家,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它成了今日這副樣子,我亦心痛難當,但僅憑那血書上一個個模糊不清的名字,我是不能貿然料理此案的,陸閣老,凡事都要有個過程,您又何必心急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個都是你陳宗賢的家鄉父老。”
陸證一手撐在膝上,身體略微前傾,他緊緊盯住陳宗賢:“燾明,不僅是你這個人好多年沒回去,你這顆心也回不去了,那裡埋滿了你家鄉父老的骨頭,再也沒有你的地兒了,你這一輩子是生是死,都回不去了。”
此話猶如利刃紮入陳宗賢的心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驟然一顫,臉色稍變,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陸證緊接著道:“你當年的廷試卷讓你做了一甲進士,一個言之鑿鑿,盼天下黔首再無饑寒的人,到頭來卻與江州鄉紳借著蝗災炮製出一場供奉蝗
神的鬨劇,以天災造人禍,奪儘鄉民田地,使江州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我說過,我數年不曾回去,我不知情!”
陳宗賢厲聲打斷他。
陸證神情陡然淩冽:“有你夫人的親弟孟桐為證,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
陳宗賢咬牙切齒。
“陳燾明!”
陸證猛然大喝一聲,“百姓的田裡不見粒米,而你的田裡有什麼?”
陳宗賢陡然一靜,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大睜了一瞬,整個值房裡寂靜了好半晌,陸證徐徐吐出一口濁氣:“你的田裡埋著銀子,聽說是數不清的銀子,暴雨衝乾淨泥土,白花花的一大片,不知道要用多少隻箱子才能運得回京。”
陳宗賢一下站起身:“我說過了,我不知情!我連江州都沒回去過,我把那些銀子埋在我的田裡做什麼!陸證,我要見陛下!你蓄意陷害同僚,我絕不會認!”
“誰知道你是為了什麼呢?”
陸證仍坐在那兒,他深深地注視著陳宗賢,“你在京多年,一直清貧度日,自己的俸祿多半拿去補貼那些跟你一樣貧苦的讀書人,誰都知道你陳閣老清廉,誰都知道你吃一頓飯最多就一葷一素兩個菜,連酒也不喝,你要那麼多的銀子埋在田裡做什麼?”
陸證忽然一聲冷笑:“陳燾明,你何不問問自己呢?”
陳宗賢下頜緊繃,臉色發青,他後背都被汗濕透了,這一瞬,他知道陸證是故意的,故意將他困在詔獄,故意讓他在這裡冷坐幾個時辰,在心中不斷推演各種出路而又用一個孫成禮來紮破他求生的幻想。
孫成禮是他的親家,孫家自然也在江州這樁事中,他就知道陸證是故意讓孫成禮負責清吏之事,又靜待孫成禮得意忘形之際,拋出餌去,釣得他犯下大錯。
陳宗賢明明早就提醒過孫成禮要小心行事,絕不能讓陸證抓住把柄,可陸證還是有辦法勾得孫成禮放下戒心,如此一來,除孟桐之外,孫成禮又成為江州一案的又一力證。
“我要見陛下。”
陳宗賢看著他:“陸證,你好手段,當年我恩師被你與曹鳳聲聯手害死,而今是又輪到我了麼?朝廷不是你蓮湖黨的天下!你蒙蔽聖聽,實為奸佞!我無論如何也是當朝次輔,隻有陛下能治我的罪,而不是你陸證!”
“如今已有實證,你以天災造人禍,致使江州民不聊生,更有一幫百姓如今已拉起了造反的旗子四處與官兵作對,燒殺劫掠,”陸證睨他,輕抬起下頜,“陳宗賢,這都是你的惡因,為朝廷結的惡果,哪怕是在陛下麵前你也逃脫不了。”
陸證起身:“來啊,剝去他的外袍,下獄。”
陳宗賢臉色灰敗,幾人上前來剝他的外袍,他無論怎麼掙紮也掙不脫他們的束縛,兩人抓住他領子要將他拖進暗無天日的地牢裡,他死死地盯住陸證:“陸證!你敢!你不能這麼做!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正是這時,窄門外忽然傳來曹小榮的聲音:“
陸閣老!”
陸證回頭(),隻見曹小榮神情焦急?()_[((),幾步跑下階來,他先看了一眼被人架住的陳宗賢,忙朝陸證俯身作揖,氣喘籲籲道:“陸閣老,陛下醒過來了,方才西北來了消息,達塔人軍隊盤踞萬霞關,好像是得知了咱們軍糧籌措不夠的消息,隻怕戰事就要來了,大將軍譚應鯤已經返回西北去,現在,陛下有令,召您,還有……陳閣老入宮。”
曹小榮心裡打鼓,到底年紀還輕,臉色也沒穩住,他稍微有些後悔自己此前對陳宗賢的態度,抬頭小心地看了一眼陳宗賢,隻見陳宗賢臉上的猙獰僵了一瞬,不一會兒,他仿佛想到了什麼似的,嗬斥押解他的人:“放開!我要入宮麵聖!”
那兩人一時間隻好鬆手,陸證卻神色肅穆,雙眼微眯,回神之際見陳宗賢要繞過他往那道窄門外跑去,他忽然抬起一腳踢在陳宗賢的膝蓋。
陳宗賢霎時摔倒在地,同時碰倒了一旁的架子,一盆燒紅的炭火驟然撲了他滿臉,燙得他驚叫出聲,匆忙拂開滿臉滿襟的炭火,燒紅的烙鐵驟然按上他的臉頰,他登時雙目大睜,頸間青筋暴起,淒厲的慘叫響徹整個值房。
“陸閣老!”
曹小榮嚇呆了。
值房中所有人都被這樣一幕給震懾住了,除了陳宗賢的慘叫聲,其他人像是被拔除了舌頭一樣,死寂。
陸證挪開腳,他鞋底已經烙鐵被燙破了,腳底的皮肉也被燙得生疼,那烙鐵掉在地上,已經不那麼紅了。
他看著陳宗賢被燙得血紅的半張臉:“陳閣老太想見陛下了,路也不好好走,瞧瞧,絆倒了這盆炭火,你我都受傷了。”
陳宗賢痛得渾身劇烈顫抖,在亂發間他望見陸證那張水波不興的臉,他目眥欲裂,嘶喊:“陸證!我殺了你!”
雨絲細長,濕潤的霧氣籠罩著整個皇城,乾元殿中,建弘皇帝被曹鳳聲服侍著用了一碗蟲茶,他靠在軟枕上,聲音沙啞:“烏布舜的這個蟲茶,倒比湯藥管用,喝上一碗,果真是神清目明。”
“陛下覺得舒坦就好。”
曹鳳聲說著,外頭傳來宦官通報的聲音,他回過頭來:“陛下,陸閣老和陳閣老他們都來了。”
“讓他們進來。”
建弘皇帝說道。
殿門敞開,曹鳳聲從簾子裡出來,最先看到自己那乾兒子曹小榮一張煞白的臉,他擰了一下眉,覺得有些不對,再看外頭,陸證坐在椅子上,被幾個宦官抬了進來,緊接著,陳宗賢也坐在椅子上被抬了進來。
曹鳳聲陡然見到陳宗賢那血紅的半張臉,他著實嚇了一跳:“二位閣老這是是怎麼了!”
建弘皇帝在簾內聽見了,問了聲“怎麼了”,隨即令宦官掀開簾子,陸證與陳宗賢都被放下來,還未待陸證起身,那陳宗賢已從椅子上倒了下去:“陛下!陛下!”
建弘皇帝一抬眼,陡然見陳宗賢抬起來那張臉,血紅的燙傷猙獰一片,著實駭人,建弘皇帝皺了一下眉,驚愕道:“陳卿,你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