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立春(四)(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17976 字 8個月前

“如何?”

皇後一瞬坐起身來。

外頭的宮人聲音遲滯:“聽說,聽說是……”

外麵忽然“撲通”數聲,像是殿門外的宮人全都跪了下去。

殿中服侍的宮娥們與花若丹都跪了下去。

皇後沉默了許久,她臉上一點笑意都沒有了,眉眼暗沉沉的,猶有一分脆弱的淒哀,她緩緩開口:“還有呢?”

門外宮人立即道:“陛下宣了五皇子殿下。”

花若丹抬眼看向皇後,她竟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或難過,反而是冷笑了一聲。

聽著這聲冷笑,花若丹的一顆心仿佛在頃刻間被一隻手緊緊地攥住,她後背開始冒起來細密的寒刺。

不對,皇後的反應……怎麼會是這樣呢?

花若丹臉色泛白,手指甲嵌入掌中,強烈地不安將她籠罩。

太陽往西邊沉下去,燦爛的餘暉籠罩整座紫禁城,薑變進了乾元殿才發現隻有一個曹鳳聲隨侍在龍床前,他不動聲色的視線一掃,並沒有看見他的二哥薑寰。

龍床上,建弘皇帝連手指頭都無法挪動一下了,蟬蛻子蠱在他身體裡肆虐,前兩日那種浮於表麵的詭異紅光已經消失了,短短幾l日,他更瘦了,皮肉都凹陷下去,乾癟癟地貼著一副骨頭架子,兩個眼珠幾l

乎赤紅。

薑變一見他那雙眼睛,他嚇了一跳,一下跪倒在龍床前,他喉嚨滑動,嗓音艱澀:“父皇,您的眼睛,怎麼會……”

建弘皇帝聽見他的聲音,反應了一會兒,方才遲緩地動了動浸血的眼珠,看向他的刹那,像是察覺到麵前這個兒子那張臉上純粹的擔憂與難過,他又愣了好一會兒。

“變兒。”

他開口,嗓子像是被滾燙的沸水燒過:“朕不準百官在此,就是不想聽他們哭哭啼啼,你也不要這樣。”

薑變強忍淚意:“是。”

“這些天,朕殺了很多人,”建弘皇帝艱難地吐字,“連顯兒的老師朕說殺,也就殺了,起初還有人替他們求情,但見朕殺得多了,他們也就都不敢開口了。”

“吳老太傅之流被往日先祖的恩寵給慣壞了,於朝廷本無裨益,實為蛀蟲,父皇此舉乃是為大燕除弊的聖明之舉,除去他們,亦是為推行修內令減輕阻力。”

薑變俯身,雙掌撐在冰冷的地麵。

“修內令……”

建弘皇帝聽他提起這個,喃喃了一聲,視線落在薑變頭頂:“你也知道朕與老師兩個為了這個東西,已經費了十幾l年的力,到如今方才有些成效,那麼一個小小的根苗才長起來,有了些綠意,吳老太傅他們那些人就使儘了手段,想將它踩死,甚至挖斷它的根莖,他們覺得朕隻是一個病秧子,這雙眼望不到宮外麵去,也看不到我大燕一整個江山社稷,誰都想蒙蔽朕,誰都想左右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老師在做朕的眼睛,替朕注視著九州萬方,朕的心胸不能浩大,他便替朕浩大,朕的這雙肩膀不能擔起太多太重的東西,他便替朕來擔,老師將朕慣壞了,讓朕習慣於做一個藏在濃蔭裡的漁夫,手裡握著一把他親自遞來的餌,還要將他,將整個朝廷裡的人,都當成燕雀湖裡的魚。”

“世人不會罵朕,因為朕多病,連大朝會也去不了,於是風雨之間的無數雙眼睛都隻在看著老師,修內令是朕與老師兩個人的道,但走到今日,隻有老師從頭至尾甘做那個殉道者,而朕,在無數目光之外,毫發無損。”

建弘皇帝近乎殘忍冷漠地剖析著自己的內心,他鬆開掌心,將自己握了十幾l年的帝王權術給麵前的這個兒子看:“朕從來不能像老師一樣有一顆光明之心,朕心裡有很多的晦暗,因為這把龍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複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讓朕不安,讓朕懷疑,亦讓朕覺得孤立無援。”

薑變抬起來一雙迷茫的淚眼。

建弘皇帝看著他,乾裂蒼白的唇扯了扯:“你當然不會懂,沒坐上這把龍椅的人從來也不會懂,一個皇帝,身邊腳下,都是臣民,怎會孤立無援?”

“朕時常會想,若這副身體能稍微好些,若朕還能堅持個十來年,也許,”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氣,那一雙赤紅的眸子裡是一個帝王難以壓抑的不甘,“也許朕還可以親手解決了達塔蠻子,也許朕還來得及親手安定四方,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整頓這被天災兵禍折磨日久的大燕,護

住祖宗基業,安撫朕的子民。”

“父皇……”

薑變哽咽,淚意模糊他的視線。

建弘皇帝緩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作為朕的兒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兒用心,這些朕全都看在眼裡。”

殿外東風亂卷,呼嘯之聲隱約傳來。

薑變眼眶發酸,卻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會這樣親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麼多年的歲月裡,父皇的目光幾l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時瞥過一眼,也不過是疏淡的一眼。

薑變呼吸很輕,很緩,對上父皇那雙充滿血氣的眼睛,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兒時那樣,仰望著他的父皇,渴望著哪怕一分的溫情,也渴望著父皇可以給他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哪怕那雙眼睛赤紅,薑變也依然感受到父皇複雜而沉重的神情,父皇乾裂的唇浸出血絲,緩緩翕動:

“可是變兒,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間,薑變渾身因過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膚的熱意驟然一寒,一塊巨石猛然壓住他整顆心臟,壓得他呼吸凝滯,胸腔顫動。

“你做了什麼,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更力重千鈞地擠壓他的心肺,薑變發現父皇眼底的那一絲也許是屬於父親的溫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殘燈即將湮滅的這一刻,他仍選擇做一個睥睨萬方的帝王,以極其冷漠的口吻:“你與寰兒,都不如顯兒。”

薑變渾身繃緊,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建弘皇帝,也是此時,外麵東風狂吹,巨大的轟鳴宛若驚雷劃破整個紫禁城的上空。

那聲音太巨大了,薑變見建弘皇帝隻是平靜地瞥了一眼簾子外麵,他似乎一點也不好奇發生了什麼,甚至一點沒問身邊的曹鳳聲。

而曹鳳聲亦一言不發,垂眸在側,動也不動。

薑變心亂如麻,他一時間什麼禮法也不顧了,一下子起身,轉頭掀開簾子出去,拉開沉重的殿門,在露台上,他順著那轟聲遙望南邊,煙塵如烏雲般滾滾而生,不過頃刻間,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從塔尖一層層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薑變猛然大吐一口鮮血。

他渾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乾元殿裡,他的父皇仍吊著一口氣在等著他,看著他嘴邊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樣。

“殺譚應鵬,是你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還絕不夠,他殘忍地掀開這個兒子藏起來的陰暗密辛:“嫁禍兄弟,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呢?”

薑變臉色煞白,踉蹌地後退了幾l步,他意識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龍床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也依舊是一個皇帝,在他自以為是的那些籌謀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為什麼?”

薑變嘴唇發顫,他忍不住道:“難道您隻看見我做了錯的事嗎?難道……薑寰就沒有嗎?”

“朕說過了,你們兩個

都不如顯兒。”

建弘皇帝口齒已經不太清晰,卻不妨礙他這番話給人以徹骨的寒意:“隻是你還沒坐上那把龍椅?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就已經生了太多的心病,你與寰兒相比,或許你有很多的長處,可是變兒,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確定的東西,朕不能放心地將這個大燕江山,還有修內令交給你。”

“謊言……”

薑變搖頭,他仿佛積蓄了一身的氣力,如同一頭困獸嘶聲力竭:“全都是謊言!你騙我……用一座護龍寺來騙我!薑顯和薑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從來都是那個你看不上眼的,異族女人生的兒子!”

他雙目浸滿血絲:“在你心中,我永遠不配!”

“永遠不配!”

薑變撕心裂肺的聲音穿透殿門,遠處護龍寺方向的濃煙不止,曹鳳聲守在建弘皇帝的龍床前,一聲令下,靜伏暗處的禁軍瞬間湧入殿中。

“來啊,護龍寺佛塔倒塌,皇五子薑變辦事不力,將他拿下!”

——

陸雨梧入了宮,卻被曹小榮一路領到了內閣小樓裡,次輔蔣牧與幾l位閣臣在廳中坐,他們個個神情凝重,廳中幾l乎靜無人聲。

“秋融,快來坐。”

蔣牧一見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馮玉典忙跟著噓寒問暖:“秋融,聽說你病了,我們也沒個時間去看你,如今怎麼樣了?這臉瞧著怎麼還這樣蒼白……”

陸雨梧坐了過去,沉靜道:“多謝馮閣老關心,已經好些了。”

他回過頭,見門外沒有了曹小榮的影子,他眉心輕擰了一下,又問馮玉典:“馮閣老,聽聞陛下召我入宮,您幾l位可知是什麼緣由?”

馮玉典還沒說話,那邊蔣牧先抬起頭來:“陛下召見你?那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陸雨梧道:“小曹掌印說,讓我在內閣小樓暫坐。”

一時間,蔣牧與馮玉典麵麵相覷,連那王固與胡伯良臉上也閃過一絲疑惑,片刻,馮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醫去了幾l撥,也都……沒什麼用,如今陛下正在乾元殿見五皇子殿下……”

……這個當口怎麼會召見你呢?

這話馮玉典沒說出來。

他們都在做一個準備,隻怕今日,這個朝廷就要徹底變一片天了。

陸雨梧臉色微變,哪怕馮玉典沒將話說儘,他心中那種詭異的感覺亦瞬間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來,無視了宮人送來的熱茶,幾l步走出門外去,忽然“轟”的一聲,自南麵而來,宛如悶雷砸向人間。

宮人俱驚,發出慌亂的聲音。

陸雨梧抬頭,南麵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墜,傾塌之間,伴隨煙塵四卷,鋪開,墜落。

幾l位閣臣從廳中出來,正好望見這一幕。

“這這這……怎麼回事?!”

馮玉典大驚失色。

電光火石,陸雨梧渾身寒刺倒豎,血液順著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頃刻在他腦中貫通了什麼,

他頓悟的瞬間,猛地朝外麵跑去。

蔣牧喊他,馮玉典也喊他,但他沒有回頭,沒有停滯,他循著宮門的方向,穿過朱紅宮巷,越過幾l重朱門,凜冽春風鼓動他素白的衣擺與寬袖,刺得他眼瞼泛紅,一張蒼白的麵容因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風順著他的喉嚨鑽入肺腑,又刺痛又癢,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宮門,陸驤與陸青山他們都等在不遠處,也許是聽見了方才那一陣巨響,他們都在朝著南麵看。

而冷清的禦街儘頭有人縱馬,那馬蹄聲越來越近,陸雨梧遠遠看見馬背上那道影子,從一團模糊的顏色,漸漸地,變得輪廓清晰。

那個女子一身紫衣沾滿了塵灰,連她烏黑的發髻都灰撲撲的,那張白皙清臒的麵容上幾l道血紅擦傷,那雙眸子依舊亮若寒星。

陸雨梧忽然停了下來,寒風如同一隻手反複擠壓過他的心肺,他喘息著,鬢發沾汗,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她。

陸驤與陸青山發現了他,一聲聲喊他公子,細柳騎馬過來,一眼就看見了他,她翻身下馬,見他站在那兒,身姿頎長,衣袍淨白,如玉山積雪,巋然不動,仿佛根本沒有聽見陸驤的聲音似的。

他似乎麵無表情,

隻在看她。

細柳雙手沒一塊好皮,還在滲血,但這點痛對她來說已可稱微末,東風呼嘯,她快步走到他麵前去:“護龍寺的佛塔有問題,我上去……”

這一瞬,她整個人不受控,腰間銀鏈碰撞輕響,猛地撞向麵前這個人的懷中。

細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見他攬住她腰身的一雙手,寬大的衣袖因為他忽然的動作而褶皺堆疊起來,露出來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膚底下,是分縷鼓起的嶙峋青筋,無聲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雙臂越收越緊,幾l乎要將她揉進身體裡。

幽冷的淡香隱落鼻息,細柳怔怔的,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忽然之間,她耳畔落來一道如釋重負的歎息。

“還好。”

長風吹拂,夕陽餘暉淡薄鋪陳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隨他輕擦耳廓的溫熱氣息,細柳感受到他白皙頸項間涔涔的汗意。

細柳輕眨眼睫:

“什麼?”

“還好你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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