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驤在不遠處望見這一幕,他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收了,一時間也不敢貿然過去打擾,生怕自己做下什麼討嫌的事。
好在很快,他看見自家公子鬆開了手,他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過去。
“你走後,工部的幾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驗石欄,我亦跟著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動過手腳,若不是有功夫的人,根本很難察覺那個位置。”
細柳之所以發現異常,是因為她在樓上聽到了異響,那時佛塔上下許多人,他們來來回回踩踏樓板,除了她以外,沒人察覺到那聲音不對。
匠人村的工匠們,還有那幫流民都在認真細致地檢查各處,沒有人注意到樓中央貫通上下的主柱。
“我……”
細柳抿了一下蒼白的唇:“發現異常之時,為時已晚,我隻來得及抓住身邊的兩個人。”
主柱斷裂,佛塔傾塌便是一瞬間的事,她自認反應已經足夠迅速,抓起來身邊兩人施展輕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磚石砸中。
李百戶他們原本都在佛塔外麵,危險來臨之際,他們亦有人逃跑不及,被崩塌下來的磚石梁木砸了個結結實實。
細柳是被李百戶他們從碎磚石塊裡扒拉出來的,滿身的灰塵,嗆人的塵煙,她咳嗽了好一陣,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來的兩個人。
一個,是嚇傻了的工匠。
另一個,是嚇傻了的那個秦大人。
她一雙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遲緩地回過頭,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傾塌為一片廢墟,那座六層樓高的金身佛像巋然矗立於茫茫煙塵之中,穩坐廢墟之上,夕陽的餘暉如血,在佛像身後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長風呼嘯,像是要吞沒掉廢墟之下微末的慘聲。
“救人。”
細柳喉嚨發出嘶啞的聲音:“都給我去救人。”
李百戶哪敢耽誤,立即招來護龍寺中所有東廠番役,又令人去東廠抽調更多的人過來,而細柳則立即騎上一匹快馬,趕來皇宮。
風聲凜冽,細柳半晌都沒有聽見麵前這個人開口說些什麼,她抬起眼,忽然發覺他頰邊沾了點灰痕,她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鬢發,果然一手的灰。
她說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樣一副神情,長風灌滿他的衣袖,他雙手都緊緊地蜷握起來,沒一會兒又鬆開。
他緊繃下頜,像是在強迫自己儘量冷靜:
“沒有……其他活口了嗎?”
細柳看著他:“也許還有。”
晚霞灼燒如火,連綿半邊天,此時大開的宮門中,突兀地響起一道鐘聲,厚重,深長,宮門口的禁軍聞之變色,不由齊齊回首。
宮中無論是巡邏的禁軍,還是來回忙碌的宮人,隻聽見這樣一道青銅鐘響,俱停步伏跪,麵露悲色。
這鐘聲不曾停歇,宮中大鐘響,緊接著便是整個燕京城的寺廟道觀的鐘聲敲響,此起彼伏,連綿不斷。
足足二萬杵,昭示著建弘皇帝駕崩,舉國大喪。
不過一日的工夫,宮中傳出一個驚天的消息,護龍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際,建弘皇帝忽然就沒了氣。
整個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礎上新修的國寺——護龍寺,是欽天監為建弘皇帝千挑萬選出來的命脈之所,而今佛塔坍塌,連大雄寶殿都被壓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廢墟底下,禁軍與東廠、乃至知鑒司都抽調了人手過去扒廢墟救人,忙活了二兩日,也就隻從鬼門關拉回來不到一百活口。
“聽說是好幾千人哪……”
浮金河橋下的食攤上擠滿了食客,近來他們都在議論同一件事,不可謂不人聲鼎沸:“都是給咱陛下修國寺的,就隻救回了那麼點人,可憐哪!”
有人歎著氣,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誰說不是呢!都說這國寺事關咱陛下的命脈,欽天監選址都選了許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曉得出了這樣的意外?如今都說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脈無法接續,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饒恕的大罪過!如今正押在詔獄裡!”
眾人壓低聲音附和著,又有人接下去道:“聽說陛下一去,曹鳳聲那個閹賊當場就撞了柱,嘶,按道理來說,那閹賊手握那樣大的權柄,滿朝廷裡不知道多少他的乾兒子呢,他怎舍得這些權勢富貴,就這麼追隨陛下去了?”
“誰知道呢?”
有人剝著花生,隨口道:“一個宦官嘛,許是他該享受的都享受儘了,沒根的男人又不算是個男人,乾兒子再多也終究不是什麼親兒子,可能他覺得沒趣兒,想早點投胎,下輩子再做個真男人!”
食攤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鳳聲那閹賊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們如今正自顧不暇,怎麼可能有工夫上街來聽這些閒話,但如今正是國喪,誰也不敢當街開懷。
一駕馬車徐徐穿街,路過浮金河橋下,碾落些許塵泥,也許是因為馬車後麵綴著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裡的食客們閒聊著也不免抽空抬頭瞅上一眼。
但誰也沒瞧見馬車裡坐著誰。
馬車最終停在詔獄門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獄,故而此處清淨極了,陸驤一抬頭便看見不遠處細柳靠牆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霧當中有些過分清冷。
“公子,是細柳姑娘。”
陸驤連忙回頭掀簾子。
細柳就靠在牆邊,雙手抱臂,看見那陸驤一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一發現是她,便一下轉過頭掀開簾子像是說了什麼,不多時,那一身素服的頎長身影從馬車中出來,還沒下馬車,也不必陸驤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霧氣裡,他的目光準確而直接地落來她的身上。
細柳見他下了馬車,朝這邊來,便略微站直了些身體,卻還倚靠在牆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擺不知在哪裡沾了些露水。
“在這裡做什麼?”
他開口,也許是傷寒還沒痊愈,他的聲音有點啞。
細柳覺得他是明知故
問,但她沒輕易接他的話,下頜輕抬:“以前沒注意到,詔獄外麵原來還有一株杏樹,今日它開花了。”
陸雨梧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那株杏樹一枝獨秀,開出雪白微紅的花,詔獄外麵,僅有這一枝單薄的春色,在晨風中搖晃。
“知道你要來,進去吧,我都打點過了。”
細柳說著,便先抬步往詔獄裡去。
詔獄裡常年幽暗,隻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牆體厚數丈,裡麵雖常年燃著火盆,但因為之前那場大暴雨,如今底下還有些過分潮濕。
薑變貴為皇子,按理來說是不應收押在此,但今日宮中午門前曹小榮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宣讀了遺詔,先是任命鄭鶩為新任吏部尚書兼內閣首輔,後又宣布皇二子薑寰為繼任新君。
而將薑變押在詔獄,是即將繼位的新君的意思。
狹長的甬道儘頭便是關押薑寰的牢房,一朝變天,朝廷裡上趕著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東廠和知鑒司裡,都不在少數。
故而沒人因為薑變的身份而對他有所寬宥,牢房中昏暗極了,裡麵隱隱傳來哭聲,沒一會兒又笑,伴隨著老鼠的動靜,顯得有些滲人。
“過去吧。”
細柳在甬道口站定,詔獄裡各方眼線不少,她得在這兒盯著。
陸雨梧像是在聽見那又哭又笑的聲音便怔了一瞬,他悶咳幾聲,很快穿過甬道,到了牢門前。
裡麵鋪著乾枯的稻草,卻都被地下滲出來的積水給濕透了,那個人背對著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隻有一身單薄的內袍,沾了不少臟汙,發髻也散亂不堪。
“修恒!”
陸雨梧喚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似的,嘴裡喃喃有詞,沒有轉過身來,陸雨梧不由雙手握住牢門:“修恒,你怎麼了?”
那個人還是沒有理他。
“你告訴我,”
陸雨梧擰起眉頭,擔憂道,“那日在宮中,陛下見你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也許是他什麼字句刺激了薑變,他不但沒有轉過身來,一直埋在膝蓋上的腦袋也猛然抬了起來,他不再是低聲喃喃,近乎是嘶聲大吼:“騙我!所有人都在騙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張狂大笑,哪怕過去了整整幾日,他仿佛從未從護龍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來,那座佛塔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裡坍塌,那如雷巨響始終折磨著他的耳膜,他雙目浸滿了血絲,青黑的胡茬長起來,頹然又癲狂。
麵對嶙峋的磚石,他仿佛又看見了躺在龍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雙冷漠的眸子注視著他,一時間,他的笑聲裡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個小人物……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你用他的死來壓我,你……”薑變笑起來,“你還用你自己的死……讓世人殺我。”
他似笑似嗚咽:“因為我是一個異族女人給你生的兒子,我在你眼裡,永遠有一半你不承認的血,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你為什麼要給我希望?為什麼……讓我生出錯覺,以為我可以呢?”
陸雨梧站在牢門外,他沉默地注視著瘋魔似的,從始至終都沉浸在自己思緒裡的薑變,看著他將額頭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鮮紅血跡的磚石,也許是他用拳頭砸的,陸雨梧看見了他血淋淋的手。
薑變的聲音又低弱下去,隻反複地喃喃著一句“為什麼”。
“修恒,”
陸雨梧望著他的背影,手掌緊攥牢門,“無論發生了什麼,你都不要自棄,我還在,我會幫你想辦法,你等我。”
裡麵那個人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陸雨梧也不期望他能有什麼反應,他隻道:“我會再來看你。”
細柳靠在甬道口,抬眼看見那白衣少年轉過身,幽暗狹窄的甬道裡,燃燒的火盆落了些昏暗的光影在他身上,他走了過來,那些斑駁的影子被丟在他身後,細柳看清他那張蒼白沉靜的臉。
他在她麵前站定,喑啞的嗓音仿佛藏滿了疲憊:“可以……讓他稍微過得好一些嗎?”
“可以,”
細柳點點頭,“有錢能使鬼推磨,在這裡也是一樣的道理。”
打點這詔獄裡那麼多雙眼睛,總是很需要些錢的,她沒什麼錢,自然也就使不上什麼力。
陸雨梧立即將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她:“若還不夠,你再找我。”
細柳掂量了一下手裡這一袋金子,心知他是有備而來,再看一眼甬道儘頭那幽暗的牢門,她一把拉住陸雨梧往外麵走。
出了詔獄大門,外麵晨霧少了很多,大片天光砸下來,細柳眯了一下眼睛,眼前黑了一瞬,腳下一個踉蹌,被她握住的那隻手很快反握過來,將她拉了回來。
細柳在階上勉強穩住身形,稍稍定了定神,隻聽他道:“方才我便想問,你手心裡怎麼都是冷汗?”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什麼樣子,比之方才進詔獄裡之前,她唇上一點血色都不剩,鬢邊都是些細密的汗珠。
“沒事。”
細柳搖了搖頭,低頭忽然發覺自己襟前不知何時沾了一片杏花瓣,她頓了一下,摘掉那片花,隨後想要掙開陸雨梧的手,卻不防他指節收緊。
下一瞬,細柳被他打橫抱起。
“陸雨梧!”
細柳滿眼愕然。
淺金色的天光鋪陳在少年雪白的衣襟,他濃睫微垂,那雙眸子黑沉,看著她:“你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難看。”
細柳發怔,也許是迎麵的日光刺得她眼前昏黑,恍惚一瞬,陸雨梧已抱著她往長階底下去。
他的身骨一點也不單薄,在江州的時候細柳就知道,因為她還能模糊地記得他背著她在雪夜裡跑了很久,也許更早以前她就知道,但她不記得了。
雪白的衣袖因為摩擦而卷起來一些,露出來他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臂,他穩穩地抱著她走下去,無視了陸驤與陸青山他們的目光,將她放到馬車上:“我送你回去。”
細柳靠在車中,看他彎身進來,她想了想,說:“我想去你家,可以嗎?”
他仿佛頓了一下,抬起那雙眼睛來看她,如有實質的目光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來,但又也許因為她實在麵無表情,他又垂下眼簾,說:“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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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細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這個,她隻是看著日光底下的他,腦海中卻在想方才在詔獄中,在牢門前他轉過身走到甬道口來的情形,幽暗的光影都砸在他身上,好像永夜籠罩著一座積雪皚皚的玉山。
隻是那麼一瞬間,
細柳忽然想,不能讓他自己待著。
馬車轆轆聲響,細柳麵上依舊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她隻是靜默地忍著身上的劇痛,這幾日她都是這麼過來的。
自建弘皇帝駕崩之日開始,她就能夠感受到身體裡那個東西在開始發狂。
外麵街上的嘈雜更襯馬車裡的寂靜,細柳勉強抬起眼,坐在她身邊的那個少年頎長的身形半隱在一片陰影中,他太過沉默,而這份沉默,仿佛消散了他那副眉眼曾有過的一分明快顏色。
細柳又在想詔獄門口那株杏花樹。
身在地獄,竟也敢開花。
看來春花時節,總是擋不住的。
細柳才到陸府中沒一會兒,舒敖和雪花就被陸青山給領了過來,此時陸雨梧不在廳堂中,舒敖見了細柳那十分難看的臉色,便像是被鹹臘肉齁了嗓子似的,好一會兒才說:“都說了你如今……不應該出門的,什麼了不得的差事,你隻管扔了就是,他們東廠是沒彆人了嗎?你……”
細柳竟然從舒敖這番話裡聽出了點微末的哽咽,她一時間心中說不上來哪裡怪異,抬起眼來:“大醫答應過我,還望你們也說到做到。”
雪花知道細柳在提醒他們這是陸府,不要多說其他的話,她道:“細柳姐姐,阿叔就是心裡難受……陸公子找我們給你拿藥,我們擔心,也就跟過來看看。”
細柳一怔,忽然就不知道說些什麼了,她的視線在雪花與舒敖之間來回,他們兩個人臉上都有毫不作飾的低落,甚至擔憂,但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本該萍水相逢,他們卻跑到江州去救她,她並不認為自己值得他們這樣真心實意的關切,即便大醫與山主玉海棠有什麼私交,又與她這個左護法有什麼乾係?
舒敖從一開始的針鋒相對,到後來事無巨細的關懷,都讓她覺得怪異,但她又感覺不到他們有其他的用心。
“你要是不想讓我告訴陸公子,你就安心養著,不要再去做什麼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說你,你……”
細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湊到她邊上,低聲說著,又頓住。
“……”
細柳看著他這麼一個大高個蹲在她椅子邊,擰起來眉頭,竟然又要哭,說是威脅,又實在不像樣,她抿起唇,到底還是開口:“知道了。”
驚蟄還在養病起不來,好在府裡還有來福在,細柳在陸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沒肯
走,陸驤將他們請去廂房歇息,細柳方才覺得清淨了點。
陸雨梧幾乎在院子裡坐了大半日,細柳就在邊上,中途被舒敖強逼著灌了兩大碗湯藥,晚上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你若是想救他,隻怕很難。”
因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細柳到了這會兒才開口談及此事。
簷下點綴燈火,陸雨梧坐在一張椅子上,抬頭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許久,細柳在燈影間打量他的側臉,此間寂靜到幾乎隻有風聲,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又道:“陛下也許根本不信欽天監的命脈之說,他也許並不認為修建一座國寺就可以延續他的生命,但他還是默許了。”
“因為護龍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是先帝針對修恒的一場騙局,若說佛塔可以護住天子的命脈,那麼辦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斷這命脈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給修恒的死局。”
護龍寺,僅僅隻是建弘皇帝的一個障眼法,他用這座國寺使薑變以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實建弘皇帝不過是在等著薑變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麼才能徹底按滅一個皇子的野心?
除了謀反,還有一樣。
護龍寺的佛塔是欽天監口中的天子命脈,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給薑變的罪名——弑父。
“無論是已經駕崩的先帝,還是尚未繼位的新君,他們都要殺他,”
細柳說著,看向他,“因為一個弑君的罪名,他必死無疑。”
“可我想不通,”
陸雨梧下頜緊繃起來,淡色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好一會兒,他說,“因為一座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坍塌的佛塔,那麼多人耗儘心血,甚至丟掉性命。”
昏黃燈影裡,他忽然轉過臉來望著她:“細柳,你還記得嗎?我曾說要給那些流民找一條生路,為此,他們山呼萬歲,懷著最赤誠的心,為陛下祈福,為陛下築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們隻是微不足道的螻蟻,而我自以為給他們的生路,實則是絕路。”
細柳在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裡看著他,忽然間,她發現,護龍寺中那麼多尚未清理出來的屍骨與鮮血,仿佛都被這個少年沉甸甸地壓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當初是懷著那樣一分生機勃發的朝氣在內閣中為人求生路,而今,這條路卻出人意料的,沾滿了血。
細柳忽然將椅子往他身邊挪了幾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聲,陸雨梧一下抬首望她,這樣近,細柳看見他那雙眼睛裡浸潤著琥珀的光澤。
細柳重新坐下,說:“這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陸雨梧看著她。
她烏黑的發髻間仍舊戴著那支光禿禿的銀簪,再沒有一枚銀葉流蘇,月華沾染她的鬢發,她眼中情緒清淡:“災年當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稱救世主,如今這樣的世道,同樣是被人利用,若沒有你,他們就該像葬身恕寧江裡的那些人一樣,早就被人當成魚食一樣處理乾淨,
你是唯一一個肯真心給他們希望的人,他們絕不會怨你,因為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債。”
細柳靠在椅背上,抬眸端詳簷上月:“什麼愛民如子,真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建弘皇帝連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肯手軟,非但殺人,還要誅心,一座佛塔壓斷了薑變的脊骨,也摧毀了他的心智。
薑變已經瘋了。
沒聽見陸雨梧說話,細柳側過臉,觸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動了一下:“怎麼?覺得我大逆不道?”
夜風吹動陸雨梧雪白的衣擺,他斂眸,輕輕搖頭:“不。”
片刻,他又說:“我知道你一直是這樣。”
無論是兒時還是現在,無論是周盈時還是細柳,她永遠率真。
庭內青鬆枝影映在月洞門邊搖晃,細柳像是愣了一下,但僅僅片刻,她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們不一樣。”
什麼大逆不道,真話而已,官場上多的是人不敢聽,不敢想,裝聾作啞,自以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樣。
他是會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會承認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鐘聲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靜,那鐘聲曠遠又突兀,細柳與陸雨梧幾乎同時站起身來,庭內鬆風動,陸雨梧喚道:“陸驤。”
陸驤很快從月洞門外跑來:“公子。”
“讓青山去看看,這鐘聲是怎麼回事。”陸雨梧按了按眉心。
“是!”
陸驤連忙轉身,還沒來得及踏出一步,卻見陸青山與興伯他們都退至月洞門內來,昏暗的夜色中,大批身著森冷盔甲的兵士很快湧入這間院子。
一時間所有的侍者從暗處出來,擋在陸雨梧與細柳身前,手都不約而同摸在腰間劍柄,警惕地與這些忽然闖入陸府的兵士對峙。
兵士之間讓開一條道來,一個身形魁梧,蓄著絡腮胡,雙眸銳利的人走上前來,在人牆之外,他看清簷廊上那一身素衣的少年,他開口,嗓音渾厚:“枕戈營統領徐太皓,奉新君之命,捉拿護龍寺欽差陸雨梧。”
說罷,他視線掃過那些侍者手中之劍:“若有違抗,罪同謀反。”
細柳臉色一變,她驀地看向陸雨梧,他似乎怔在簷廊上,紋絲未動,好一會兒,她才聽見他出聲:“都退下。”
侍者們一時不動,他們回頭看向陸雨梧,又聽他聲音冷了一些:“我說,退下。”
他們隻好退了下去。
陸雨梧抬步正要走下階去,卻不防身邊人抓住他的手腕,嶙峋燈火裡,他看向細柳的那隻手,又抬起眼睛看她,卻什麼也沒說,隻是朝她輕輕搖頭。
細柳被他掙開了手,她手指動了兩下,看著他走了下去,枕戈營的人迅速將他包圍起來,陸驤急得眼圈都紅了,忍不住喊了聲:“公子……”
徐太皓看著陸雨梧道:“小陸大人,對不住了。”
徐太皓並未令人來押住陸雨梧,細柳站在簷廊上
,透過身著森冷甲衣的人牆,林立金戈在燈影月輝下泛著凜冽的光,那衣衫素白的少年走到月洞門處,忽然頓了一下,回過頭來,與她相視。
那張骨相清雋的麵容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不過一瞬,他轉過身,身影沒入幽暗之中,被冰冷的甲衣淹沒。
細柳空空的手緊握起來。
整座燕京城因幾道鐘聲而陡然燈火通明,百姓們卻不敢出門,卻聽見街上到處是盔甲碰撞,森嚴步伐。
就這麼一夜人仰馬翻,五城兵馬司的人大肆闖入民居搜捕什麼人,又是人的驚呼聲,又是狗吠雞鳴的,折騰了個徹底。
整整一夜,燕京城都快被五城兵馬司翻個底朝天,從上到下人心惶惶,細柳匆匆趕至詔獄,找到李百戶便問:“昨夜到底怎麼回事?”
李百戶昨日不當值,昨兒晚上聽著了這事,覺也不睡了,就在城裡最雞飛狗跳的時候趕到詔獄來收獲第一手消息,這會兒見著細柳,便趕緊竹筒倒豆子:“五皇子被人劫走了!聽說昨兒晚上關在牢裡的就不是五皇子,半夜裡一個當值的兄弟沒聽見他又哭又笑的那些聲音覺得不慣,就好奇過去看了一眼,雖說還是對著牆,一動不動的,但他總感覺有點怪,開了門進去,才發現那人一碰就倒,亂蓬蓬的頭發掀起來,哪裡是五皇子的臉!是咱東廠的魏千戶!”
“魏千戶?”
細柳擰起眉頭:“怎麼會是他?”
東廠裡正經的千戶大人隻有一位,便是那個姓魏的,而細柳是曹鳳聲親口定的,位在魏千戶之下,那魏千戶從未對她有過好臉色,當然她也次次回敬了更不好的臉色。
“誰知道呢!”
李百戶臉色有點不好:“大人,如今都在猜,是魏千戶放跑的五皇子,他又是咱東廠的人……您說新君若是怪罪下來,咱們這些人……”
細柳隱約聽見刑房裡有動靜,便問他:“刑房裡是誰在審案?”
“是知鑒司指揮使馬山馬大人,”李百戶忍不住壓低聲音,“他從前還跟在那小曹掌印身邊,鞍前馬後的,彆提多奉承了,曹督公一死,他臉就變了,如今為了向新君以示忠心,從昨兒晚上見過新君後,他便一直在刑房裡審問魏千戶手底下的人,聽說折磨死了好幾個,也沒審出來什麼。”
按道理,李百戶本也是魏千戶的人,隻是自細柳入東廠後,他便跟在這位女千戶麵前比較多,但這會兒他仍舊免不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牽連進去。
細柳看向刑房的方向:“馬山若要審你,先讓他來審我。”
陸雨梧在都察院接受訊問整整二日,這二日以來,五城兵馬司封城搜捕逆賊薑變亦無所獲,建弘皇帝剛剛駕崩,大喪儀還沒過,薑變的失蹤令朝野上下一時兵荒馬亂,加之陸雨梧被枕戈營徐太皓親自捉拿,一時間,官場上無人不在懷疑針對前首輔陸證的一場清算開始了,從陸家人開始。
畢竟往常亦是如此,在趙籍之前的章忠文是被趙籍清算的,而趙籍又是被陸證弄倒台的,如今陸證沒了,是否意味著新君乃
至新任首輔亦有一番清算的大動作。
身在桂平的陸玉圭最先遭殃,大喪儀還沒結束,新君還未正式繼位,便令人清查陸家,陸長圭家裡兒孫多,是非也多,沒了首輔陸證這個大靠山,那些陰私如雪片似的被送入內閣,又送至新君案頭。
如今滿城風雨,多少人暗自唏噓,那麼大一個陸家,說倒,也就倒了。
乾元殿中,薑寰一身素服,臉色陰沉,他一腳踹倒了麵前的馬山,馬山一下摔了個四腳朝天,又趕忙跟烏龜翻蓋兒似的,一下又趴回去:“請新君息怒!那姓魏的行事周密,又肯自己替五皇……不,逆賊,他又肯替逆賊去死,他手底下的那些人又對他忠心,哪裡肯多交代一分呢?”
“對他忠心??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薑寰冷笑:“那朕是什麼?馬山,哪怕是鐵桶似的詔獄,朕的好五弟也能逃得出去,他還真是有本事,你說是不是?”
馬山哪敢應聲,滿頭冷汗直冒。
薑寰厲聲:“滾出去!”
馬山忙不迭地起來,戰戰兢兢地滾了出去。
薑寰氣得不輕,胸膛起伏著,在殿中走了幾個來回:“除了那個姓魏的狗東西,一定還有其他人在這件事中……”
“您還是想說,”
在旁一直一言不發的鄭鶩忽然開了口,他抬起臉來,“陸雨梧,是嗎?”
薑寰看向他,雙眼略微眯了一瞬,像想起來什麼似的:“朕怎麼忘了,他不單是薑變的好友,還是你的好學生。”
“可是怎麼辦呢?”
薑寰神色冰冷:“護龍寺一事,總要有一個人來給父皇一個交代,不是嗎?”
“可臣以為,這個人不該是他。”
鄭鶩忽然俯身下跪,他再抬頭,迎著新君陰晴不定的目光,說道:“他並不負責護龍寺工事,僅僅隻是調停矛盾而已,何況在都察院二日,他亦未承認一字,無論如何,請您息怒,此人——不該殺。”
“臣七年前便已不是他的老師了,故而今日所言,絕非是袒護學生,”鄭鶩俯身,一雙眼盯著光可鑒人的地磚上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先帝駕崩,而您即將繼位,這個時候若無十足的證據治罪陸雨梧,隻怕難以服眾,何況還有先帝生前密旨在,此密旨除臣以外,還有蔣牧知曉,並非密不透風,請您二思。”
大喪儀持續二十七日,在此期間,皇二子薑寰在大行皇帝靈前繼位,並遵從孝道次年改元,如今仍稱舊年號。
陸雨梧被關押在都察院中二十餘日,每日訊問不斷,不容任何人探視,直至二月中旬,新帝下詔,陸雨梧擔欽差之名,有負先皇重托,判流放西北密光州。
此詔一下,滿朝嘩然。
內閣閣臣馮玉典登時跑到乾元殿,新帝不肯見,他便跪在殿外求新帝開恩,沒多久便被蔣牧趕緊讓人給拉回了內閣小樓裡。
“馮秉儀!這個時候你去做什麼?你想陛下也治你的罪嗎!”
蔣牧將人拽進值房裡,吼道。
“難道要我
眼睜睜看著老師唯一的孫兒被流放密光州嗎?!”馮玉典的眼眶陡然泛紅,他抓住蔣牧的衣襟,“那可是密光州……苦寒蠻荒之地,今日他去了,子放,我問你,來日我們要如何才能接他回來?”
蔣牧攥住他的手:“你若觸怒新帝,退出了內閣,我們就更沒辦法了,不是嗎?秉儀,你若就這麼被清算出去,才真的辜負了陸公,你……不明白嗎?”
馮玉典頹然地鬆了手。
他後退幾步,值房裡忽然就那麼靜了下來。
“秉儀,”
蔣牧心裡也不好受,但他想起先帝那道密旨,他忍了片刻,說,“至少,雨梧那個孩子性命還在。”
馮玉典的聲音艱澀:“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他能捱幾年?蔣子放,你說,他能捱幾年?”
“他是陸公的孫兒,他一定……可以捱得住。”
蔣牧一手攥緊了身後的案角:“何況,我相信如今的鄭首輔絕不會袖手旁觀。”
這是新帝繼位後的第一道旨意,也是他燒起來的第一把火,烈焰熊熊,灼人至極,細柳從李百戶口中才得知這消息,便立即入了宮,而今東廠提督太監換了人做,是新帝身邊的劉吉,司禮監亦攥在了他手裡,就連內官監掌印太監也不是曹小榮,而成了劉吉的親信,細柳輾轉一圈,才在禦馬監找到曹小榮。
曹小榮是主動退下來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另有其人,他在裡麵勉強打雜而已,今日好幾個宦官將他按在太平缸裡欺負,細柳上去一頓拳腳,將那幾個宦官打得牙齒碎了一地,鼻青臉腫地跑了。
曹小榮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靠著太平缸坐:“乾妹妹,你下手真重,那幫沒牙的小子今天晚上肯定隻能喝得下稀飯了。”
“你人緣那麼好,怎麼還是到了這種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