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立春(五)(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34696 字 8個月前

細柳看著他。

曹小榮這才抬起頭,他發現麵前這個女子仿佛比印象裡還要更加清瘦,也不知為什麼,她白皙的頸項間青筋分縷,顏色有些不太正常,再看她那張臉,蒼白得可怕。

“從前有乾爹在,所有人對我都是笑臉,如今乾爹走了,自然就成了這副樣子,”曹小榮有些無所謂似的,他看著她,“你怎麼好像病得更狠了?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細柳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陸雨梧的事,我原本還想問你一聲。”

曹小榮愣了一下,隨即抿了一下嘴唇:“我如今在禦馬監連個屁都不是,若不是我宣讀的先帝遺詔,隻怕如今我都活不成了,多虧太後仁慈,劉吉便也留了我一條爛命,對不住了乾妹妹,我如今沒用,幫不上你一點忙。”

細柳搖了搖頭,俯身抓住他一隻手,將他拉著站起來,而後道:“你遇到難處都可以找我,那幫東西再欺負你,你也來找我。”

曹小榮怔怔的:“……我還以為,你從沒將我乾爹當成你乾爹。”

什麼你乾爹我乾爹的,細柳擰了一下眉:“你以為的沒錯,但你那麼多補品沒白送,你人不錯,我承你的情,如此而已。”

細柳沒再多說,轉身便往宮巷儘頭去。

曹小榮立在原地,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好一會兒,他用那尖銳陰柔的嗓子喊:“乾妹妹!瞧你瘦的,我這下沒什麼大補丸送你了,你自己多吃點肉補補!”

細柳沒理他。

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門,她起初走得很快,漸漸地又慢下來,直至雙足好像生了根似的,她定在原地,半晌,她茫然地抬起頭。

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去。

要去哪裡,才能見得到陸雨梧呢?

日光漸盛,詔獄當中卻仍舊幽幽暗暗,馬山恭敬地將鄭鶩請進去,殷勤指了指前麵:“鄭閣老,陸公子就在裡麵,依照您的意思,卑職不敢有分毫怠慢。”

鄭鶩點了點頭,沒幾句話就到了那道牢門前,裡麵那少年坐在一張矮桌前,一身單薄雪白的內袍,沒有沾什麼灰塵,這會兒正仰著臉,在看上麵的那道窗,窗中有一片陽光落下來再他身上,他發髻還算整齊,隻有鬢邊幾縷淺發淩亂。

“秋融。”

鄭鶩喚他。

其他幾位大人立即識趣地退了出去。

陸雨梧轉過臉來,一見鄭鶩,他立即起身,這時鄭鶩方才看見他手腳都束縛著沉重的鐐銬,一動便森然作響。

“老師。”

陸雨梧戴著鐐銬的雙手勉強抬起來,作揖。

“他們……何時給你加的鐐銬?”鄭鶩望著他。

陸雨梧站在那片淡薄日光裡,神情沉靜:“兩個時辰前從從都察院過來之後。”

流放的旨意一下來,他便被從都察院押來的詔獄當中。

鄭鶩好一會兒沒說話,他看著牢中的少年,大概一月的時間,他消瘦了許多,鄭鶩喉嚨動了一下:“今日吃飯了嗎?”

“吃了。”

陸雨梧朝他笑了一下。

“吃了就好……”

鄭鶩胸口有些發悶,他知道陸雨梧是如何瘦成這樣的,起初新帝也不許他踏入都察院,就那麼十幾日的工夫,陸雨梧在都察院日日受訊問,雖無人對他動刑,但他們卻在水米上下功夫,讓他餓,讓他渴,又加以暗室幽閉,以期能從陸雨梧口中得出什麼答案來。

等到鄭鶩踏足都察院,陸雨梧的飲食即便恢複正常,哪怕不再將他幽閉在暗室當中,他卻什麼也吃不下去,哪怕吃下去一點,也會忍不住嘔吐。

直到這幾日,方才算好一些。

鄭鶩一手握住牢門:“秋融,老師答應過你祖父,這輩子,他走了,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可以現在救你出來,不用流放密光州。”

陸雨梧卻看著他:“陛下有什麼條件?”

鄭鶩搖頭:“不是陛下,是先帝,先帝有一道密旨,相當於是給你的一道免罪金牌,這密旨隻有我與蔣牧知道。”

鄭鶩迎上他的目光:“如今的陛下隻知道密旨,但他並未親眼見過,但據我所知,先帝曾親口與陛下提過,要陛下留你性命,因而陛下才會將你的死

罪改為流放。可是秋融,若我今日搬出密旨為你免了流放之罪,來日,你便不能入仕了。”

密旨雖能免罪,卻也以“永不敘用??[]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四字徹底絕了陸雨梧的入仕之路。

“孩子,你陸家陸長圭那一脈,陛下已打定主意要處置,隻怕少不得是個處斬的下場,剩下來其他陸家人如今也是惶惶不可終日,”鄭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但這些不是你祖父要你背負的,他們的死活與你無關,但我要知道你自己心裡怎麼想,若我拿出密旨,從今往後,你便要離開燕京,再也不能回來。”

窗中落下來的這一束日光裡,灰塵粒粒分明,陸雨梧站在其間:“該死的人自然與我無關,但若要我看著其他無辜的陸家血脈也被朝中那些與我祖父作對慣了的人蠶食乾淨,我做不到,何況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修內令。”

“我答應過祖父,我要擔起整個陸家。”

陸雨梧雙手握著鐐銬間冰冷的鐵鏈:“您此時用密旨救了我,那些人也絕不會放過我,您又能護我到幾時呢?”

陸雨梧望著牢門外的鄭鶩,說:“老師,在您離開燕京的七年間,秋融已經長大了,我此時免罪離開,將來就永遠保護不了我想保護的任何人。”

他忽然回頭,仰望那道窗,也不知道這間牢房朝向哪裡,他總能聞到春花紛雜的香味:“樸蔌成蔭,則為人蔽。”

“老師,您就讓我走這條道吧。”

他說。

鄭鶩驟然眼瞼泛酸,他胡須顫動幾下:“秋融,你等老師,流放不會太久的,老師……會想辦法。”

“老師,我自己也會想想辦法的。”

陸雨梧蒼白的唇微勾。

細柳才出宮門就暈倒了,是宮門口認識她的禁軍將她送回府裡的,她反複地發燒,頸間的血管鼓脹起來,半張臉頰快要被青紫的脈絡占據。

“因為陸公子的事,她不肯好好在府裡養著,今日都暈倒在宮門外麵了……”院子裡,舒敖在大醫麵前說道。

烏布舜有些沉默,好一會兒才說:“蟬蛻快死了。”

細柳隱約聽見他們的聲音,她一時間睜不開眼睛,渾身的劇痛折磨得她不住地發顫,滿背都是冷汗,她忍不住蜷縮起自己的身體。

“蟬蛻是什麼意思?你們乾什麼這副神情?”

驚蟄什麼都不知道,但見他們這樣,他心裡逐漸生出不好的感覺。

“驚蟄,”

雪花拉了拉他的衣袖,低聲道,“蟬蛻就是細柳姐姐身體裡的那隻蟲子,它要死了,細柳姐姐也……”

“什麼蟲子?細柳不是得了怪病嗎?”

驚蟄難以接受:“我去找山主,山主會有辦法的!”

他們吵吵嚷嚷的聲音落在細柳耳邊,造成更尖銳的耳鳴,她不知道生生地捱了多久,勉強睜開眼睛,天都黑了。

外麵沒有聲音了,她唇舌麻木,卻還是覺出了點苦味。

大約是雪花給她喂了什麼藥,至少這一陣她是熬過去了,細

柳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沒動,她渾身還是痛得厲害,好像四肢都將要被徹底拆開似的。

陸雨梧如今在詔獄。

這是她略微清醒後,腦海裡想到的第一件事。

她又想起西北密光州,聽說那是一個苦寒之地,從沒有人向往過那裡。

恍惚間,細柳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麵,但都模糊了,她記得堯縣,卻不記得第一眼見他是什麼情形,能夠讓她記得起的,是江州。

一個陰冷的山洞裡,他燒濕柴燒得兩個人一起咳嗽。

雪夜山野,他背著她逃命的時候,給她喂了一顆糖山楂。

還有什麼呢?

細柳挪動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衣襟,一樣東西被她取出來,那是一個小冊子,上麵綁著一支炭筆。

她翻開一頁,又一頁。

在簡短的字句當中尋找同一個人的痕跡。

她忽然發現,竟然少之又少。

細柳握著小冊子,想起早春二月的那個夜晚,他被兵甲包圍其中,回頭看她的那一眼。

她指節驟然用力。

雪花與舒敖跟著大醫走了,說是去紫鱗山找玉海棠,驚蟄夜裡睡不著,悄悄起來看細柳,一踏進房中,卻發現細柳竟然在床上翻找什麼東西。

他連忙走過去:“你在找什麼?”

細柳的臉色蒼白極了,更襯得她頰邊未消退的青紫脈絡十分觸目驚心,她沒看驚蟄,仍在四處翻找:“找我的兔子。”

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兔子?驚蟄左右環視一圈,看見梳妝台上一樣東西,他走過去拿起來,又有些不太確定地走回她麵前:“是這個嗎?”

細柳看著他手中的東西,片刻,她接了過來。

瑩瑩燭火之下,一團玉料剔透泛光,僅有一雙長耳能辨得出它是本一隻兔子,她捧在發烏發腫的手中,說:“是。”

驚蟄看她手掌慢慢收攏,包裹起那隻玉兔。

很快,她下了床。

驚蟄看她穿上外衣,便忙道:“你去哪兒?你這個樣子你要去哪兒……”

細柳將一雙短刀收回腰間,燭火照著她那樣一張臉:“我要去救他。”

“……什麼?”

驚蟄愣神的刹那,見她開門出去,便連忙拉住她。

細柳回過頭,清冷的眸子盯住他。

驚蟄下意識地鬆開她,卻抿了抿唇,說:“我知道我攔不住你,我也聽他們說了,西北密光州不是什麼好地方,陸公子去了,不一定能活著回來,我……和你一起去。”

細柳一怔,隨即道:“這是我的事,無關紫鱗山,你不要插手。”

“我知道跟紫鱗山無關!”

驚蟄低眼看她一雙浮腫的手,他有點忍不住鼻尖泛酸,“你都這樣了,我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去救他,你不要我去,我也跟著你。”

若在都察院,細柳是絕對進不去的,但今日陸雨梧已經被關押至詔獄,細柳如今

還是東廠的女千戶,詔獄堪稱她的第二個家。

今夜裡正好有熟麵孔當值,李百戶也在熬夜審案,細柳帶了幾壇子酒到了值房裡,李百戶他們趕緊將細柳請入座。

“大人,這位是?”

李百戶注意到她身後的少年,卻不知為何穿著件鬥篷,臉也看不清。

“我弟弟。”

細柳簡短道。

李百戶“哎呀”了一聲,連忙道:“原來是小公子啊!快來坐!”

驚蟄一屁股坐在李百戶旁邊,李百戶一個沒防備,直接被擠了下去,摔在地上,其他人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李大人,喝多了吧,屁股這就坐地上了?”

李百戶笑罵了聲“滾蛋”,忙起來重新坐好,他趕緊給細柳倒酒:“大人您也喝。”

細柳沒碰酒碗,她一手擱在桌上,一時間眾人都看見她那烏青發腫的手,她淡聲道:“我得了病,就不跟你們一塊兒喝了。”

一時間誰都沒敢勸酒。

李百戶連忙道:“大人您身體重要啊。”

幾人喝了幾碗酒,李百戶像坐不住似的,走到值房門口去,卻回過頭來看細柳,欲言又止的,細柳略微一頓,起身走了過去。

李百戶鬆了口氣,低聲道:“大人,卑職知道您和陸公子有……有些私交,您若是想看他,隻管看去,您可是千戶大人,誰又敢攔著您呢?”

細柳有些意外,她看了李百戶一眼,道:“劉吉並不待見我,東廠千戶從來都有個正職在,那必定還是他的親信,我這個女千戶當不了幾日,他就會讓我下去。”

“呃……”

李百戶心知的確是這個理兒,劉吉才不會留著曹鳳聲的義女,恐怕還要向細柳發難,他們這些人如今若要自保,是絕不該跟細柳走太近的,但今晚他卻還是忍不住多了句嘴。

“放心,很快你們就跟我沒關係了,劉吉應該不會再為難你們。”

細柳說道。

李百戶沒反應過來:“……啥?”

此時裡麵“砰”的一聲響,李百戶嚇了一跳,連忙回頭,隻見酒壇子摔了一地,除了那穿鬥篷的少年以外,值房裡其他幾人都倒在桌前,不省人事了。

李百戶轉頭看向細柳,他忽然眼白一翻,栽倒在地。

驚蟄起身快步走到值房邊來,手中匕首在昏迷不醒的李百戶腿肚子上紮了一刀,然後利落起身:“我給他們都補了幾刀,這樣你說的那個劉吉應該會相信他們跟你不是一夥兒的了。”

細柳雙手握住腰間刀柄:“跟我來。”

長長的甬道內無人值守,但在甬道前麵則是一個值房,裡麵值夜的幾十人正在喝酒閒聊,卻聽一陣腳步聲傳來,一人抬起頭來瞧了一眼,連忙站起身:“千戶大人。”

一時間,整個值房裡有人站起來,有人卻坐著沒動。

誰都知道這個曹鳳聲的義女當不了幾天千戶了。

細柳沒理他們,往甬道裡走,一人攔上去:“大人,您要做

什麼?”

細柳腳下一頓,一雙眸子盯住他:“怎麼?不準我過去?”

那人有點發怵,卻還是道:“馬指揮使有令……”

“馬山?”

細柳冷笑:“你何不讓他親自來攔我。”

眾人一時麵麵相覷,誰也沒想到這位女千戶大人竟有如此囂張,一個千戶,竟敢對知鑒司指揮使大人不敬。

細柳雙指分開刀鞘與刀柄,發出“噌”的一聲,那人一時間竟被震住,再看她頰邊青紫的脈絡,十分詭異,他不敢伸手了,細柳扯唇,繞過他往裡麵去了。

陸雨梧躺在枯草堆上,忽然,他聽見了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他一瞬睜開眼,牢門外,那道身影站定。

細柳一刀出鞘,砍開了牢門的鎖。

陸雨梧眼中浮出驚愕:“細柳,你……”

她很快走近了,幽暗的牢中,他嗅到她身上苦澀的藥味,緊接著她握起他一隻手,鐐銬底下,他原本白皙的腕骨被磨得發紅。

細柳看不清他手腕已經被磨破,她按了一下,聽見他輕微地抽氣,她問道:“誰給你戴的這個東西?”

“犯人戴這個,有什麼奇怪的?”

陸雨梧捉住她的手:“我在都察院的時候就在想,到了詔獄應該就能見你一麵,結果白天沒見你來。”

“你不是犯人。”

細柳隻是說:“你沒有犯任何罪。”

她一把將陸雨梧拉起來,轉頭就要往外麵去,陸雨梧卻站住不動,緊握住她的手:“你要做什麼?”

此時,外麵驚蟄忽然道:“細柳,他們過來了!”

細柳立即回頭,飛快地點了陸雨梧的穴道,他眼前一黑,身體倒下去的瞬間,細柳很快將他抱住,隨後扶出牢門。

“細柳大人!你要做什麼!”

跟過來查看的人發現端倪,正要抽刀上前,驚蟄一下飛身上去,拋出幾把飛刀,他們沒有防備,很快倒下去。

驚蟄又趕緊往前,他懷裡那一大袋子的藥粉被他飛快扔入值房裡的火盆中,怪異的味道被火灼燒開來,嗆人的煙瞬間散開,“砰”的一聲炸了。

值房裡煙霧繚繞,數人被爆炸波及。

驚蟄還沒來得及得意,細柳便將披著知鑒司袍服的陸雨梧推給他:“你先帶他走!”

細柳事先吃過驚蟄給的解藥,並不受這些藥粉所擾,不會頭昏腦漲,她迅速抽出雙刀衝入值房裡開出一條血路。

這炸聲驚動了其他值房裡的人,所有人朝這邊湧了過來,但又聽見爆炸聲,他們又都退出了出去,細柳在粉塵中連刺數人,那邊驚蟄脫了鬥篷,帶著陸雨梧在混亂當中也趁機順勢往外躲。

快到詔獄門口,終於有人發覺不對:“那兩個人,停下!”

驚蟄根本沒回頭,施展輕功飛身而起的瞬間,又往後扔了幾把飛刀,眾人連忙去追。

細柳飛身往前將他們攔下,雙刀飛快刺中幾人膝蓋,她一腳踢開他們,借力躍出詔

獄大門,掠簷而上。

驚蟄看著底下追出來幾百號人,他連忙將陸雨梧交給細柳,道:“我輕功好,可以暫時牽製住他們,前麵不遠就有一匹馬,找到紫鱗山的密道,你們趕緊走!”

隨後,驚蟄便故意往另一邊掠去,底下人看見那道影子,一時間箭雨密布,卻並未傷及那影子分毫,他們趕緊追去。

細柳找到了那匹馬,然而宵禁之時馬蹄突兀,她隻帶著陸雨梧騎到街巷當中,避開巡夜軍,隨後棄馬。

今夜宵禁又不安寧,城中很快雜亂起來,東廠和知鑒司的人四處搜捕,踹門的踹門,聽煩了狗吠的還踹狗。

燕京城中有一處絕對隱秘的,通往紫鱗山的密道,以便於紫鱗山的帆子不分晝夜地來往城中,細柳帶著陸雨梧從幽暗的密道中出來,外麵的天仍然是黑的。

山野之間,晨露已生。

細柳渾身的骨頭像是被拆開了一樣疼,但她分毫不敢鬆懈自己的那根弦,她艱難地喘息著,俯身下去,張口接了幾滴草葉上的晨露。

她回過頭,抬起來發腫的手指,解開地上少年的穴道。

月光還在,明亮的銀輝落在他身上,細柳看見他薄薄的眼皮顫動幾下,睜開了雙眼,他起初有點茫然,像是沒反應過來自己怎麼會看到外麵這片天空。

濕潤的山風,還有身下濕潤的草叢,他在這樣清淡的月輝裡,看見坐在身邊的那個女子,幽暗的詔獄中,他沒有看清她的臉,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頰邊竟然又浮出這樣青紫的脈絡。

陸雨梧一瞬坐起身,他發覺手腳的鐐銬都不在了,隻餘磨破的紅痕。

“你……”

陸雨梧眼瞳似乎顫了一下:“細柳,你這是在做什麼?”

山風拂過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說過了,你沒有任何罪,你也不該被流放。”

細柳被山風吹得鼻息都痛,她的聲音沙啞極了:“陸雨梧,我放你走,你一定要走,去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去西北的密光州。”

她說:“我聽人說,流放到那裡的人,都會死在那兒,那裡的窮山惡水,是屍骨堆成的,你不該到那裡去。”

陸雨梧下頜緊繃,沒有血色的唇抿起來,半晌:“……那你呢?”

他看著放在她腳邊的一雙短刀,幾乎都沾滿了血,她的衣擺也快被鮮血浸透,他的視線再往上,發現她比一個月前更瘦了許多,都脫相了,他喉嚨微動:“細柳,你自己呢?”

“我很好,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

細柳也在看他,她不知道都察院裡麵到底有什麼,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吃什麼,為什麼這樣瘦了,她說:“我隻知道,我若不救你,是絕不會甘心的。”

反正,她都要死了。

什麼都無所謂了,活到今日,都算是她跟天鬥,跟人爭,賺來的。

細柳將懷中早準備好的一袋金子交給他:“這是你讓我拿來為薑變打點的,但我覺得他不配,就沒動,你拿好,我已經

通知了陸驤,他們不在城中,在無我書齋。”

她說著,轉過臉去,在嶙峋月光中隨手一指:“你順著那條山道下去,他們很快就會來接你。”

沒聽見陸雨梧出聲,細柳再回過頭,發覺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原本纖細的手指紅腫得不像樣,根本伸不直。

細柳想要縮回手,卻被他輕輕握住。

真的是很輕的力道。

細柳感受到他掌心的溫度,但僅僅片刻,她一下回神,匆忙將手抽出來。

“我還不知道驚蟄怎麼樣了,就先走了。”

她說著,拾刀起身。

“細柳。”

陸雨梧忽然喚她。

細柳腳下一頓,正要回頭,卻不防他忽然上前來一把抱住她,並不像那日在宮門口那樣,他那麼用力地將她往懷裡抱。

他隻是在她身後,雙手輕輕地攬住她,就好像知道她此時連皮肉都疼似的。

但他溫熱的氣息就在她耳側。

細柳僵直著身體,紋絲不動,眼睫卻顫動幾下。

這樣近的距離,足夠陸雨梧看清她頸間不正常的血管,蔓延在她頰邊的脈絡,她臉上還沾著血,更襯她膚色蒼白。

她這樣倔強,就好像小時候一樣,認定的事,無論周世叔打她多少次她都不會改變心意。

他很清楚,若此刻他明確地告訴她說,他不走,她一定不會答應,並且她一定會想儘一切辦法,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走,不要被流放。

可他不能走。

他若不走,玉海棠還可以護得住她,若他真的走了,隻怕玉海棠也不能承受得起這個後果,屆時,她又該怎麼辦呢?

“陸雨梧,你會走吧?”

山風吹拂,細柳稍稍側過臉來,在淡淡的月華裡凝望他臉上神情,像是想看穿他。

陸雨梧垂眸,看著她的那雙眼睛。

他當然不會走。

他抬起手,素白的衣袖輕輕擦去她臉頰上星星點點的血跡,山風裡,他的聲音很輕:“我會的。”

“你不放心的話,要看著我走嗎?”

他說。

細柳想了想,點頭。

陸雨梧鬆開她,竟什麼話也不再說,轉身順著她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月華灑在他的身上,如同清霜覆玉山。

細柳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終於安定了那麼一點點。

他肯走,就再好不過了。

那條山間野徑上,他的身影逐漸朦朧,細柳不欲再看,正要轉身往相反的方向去,卻聽他的聲音落來:“細柳。”

細柳一下抬起眼睛,卻看不太清他的臉。

山風沙沙,他說:“你要好好吃藥,好好與你身體裡的那個怪物對抗,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它也不能。”

“我記得,我送了你一支玉兔抱月簪,你不要忘了戴。”

他靜了片刻,又說:

“還有,無論我在哪裡,每隔二月,初一那日,浮金河橋下的那個食攤上,我都有信給你。”

二月一信,初一為期,向你證明,我可以從密光州活著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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