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親眼看著他走了,山野間隻有風吹林梢的簌簌之聲,她輕輕吐了一口氣,抬手擦一把臉,轉身順著來的方向去。
城中燈火通明,知鑒司與東廠的人幾乎傾巢而出,就像之前搜捕薑變那樣誓要裡裡外外翻個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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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沒找到驚蟄,她身體繃緊了一根弦,躲過諸般搜查,天剛泛起魚肚白,她掠簷落在了自己的府院中。
突兀的喘息聲傳來,細柳下意識側身抽刀。
“是我。”
靠在牆壁處的少年也不知藏在那片陰影裡多久了,他還在喘息,滿頭都是熱汗,幾滴順著鼻間淌下來,看著細柳手中雪亮的短刀,他還靠在那兒L沒動:“你怎麼不跟他一起跑?回來做什麼?”
驚蟄語氣有點微末的複雜。
“我為什麼要走?”
細柳抽刀入鞘。
驚蟄東躲西藏跑了一夜,這會兒L連抬手擦汗的力氣都沒有:“我還以為你準備跟他一塊兒L私奔呢。”
細柳握著刀柄的手一鬆,她在頃刻之間仿佛聽見了那根弦驟然繃斷的聲音,那些她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可以壓抑的疼痛如山呼海嘯般地兜頭砸來,毫無預兆的,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細柳!”
驚蟄嚇了一跳,猛地起身,卻被一雙快跑斷了的腿拖累,踉蹌一下,一屁股坐了回去。
驚蟄忙吸了一口氣,趕緊又站起來挪到她麵前去,細柳已經看不太清他了,很遲鈍地想著驚蟄說的“私奔”兩個字。
驚蟄驟然放大的聲音驚動了來福,來福趕緊跑了出來,一見細柳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他瞪圓了眼:“大人!”
“驚蟄,大人這是怎麼了?大人不是生病了嗎?什麼時候跑出去的……”
“還不搭把手!”
驚蟄罵罵咧咧:“你老媽子嗎?屁話那麼多?”
他們的聲音仿佛離細柳很遠,她像是才遲緩地想明白剛才那兩個字,眼前一片模糊,天上的缺月也因為這種模糊而在她眼中變得圓融,她嘴唇翕動,低聲喃喃:“沒有……意義。”
一個將死之人,
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放走那隻月桂樹上的玉兔。
細柳強撐著在失去意識之前交代了驚蟄一些事,驚蟄轉頭就對外麵衝進來送藥茶的小胖子道:“你回宮去吧!”
“啊?”
來福愣住了:“為什麼?”
驚蟄冷冷道:“細柳說了,讓你回宮,去找你原來的主子,還有,今日的事你不要往你那破本子上亂寫,若是被人看到了,你就是自己找死!”
來福的臉一下煞白,他險些端不穩手裡的藥茶:“我,我……”
他腦袋空空,想也想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時候露餡的。
“你回宮去,曹小榮雖說如今沒什麼大權勢了,但你這麼個小胖子,他應該還是有辦法護得住的。”
驚蟄想著細柳說過的話,對他道:“若曹
小榮不肯保你,你就跟他說,是細柳請他幫這個忙。”
來福再傻呆呆,也總覺得自己感知到了點什麼,他忍不住往裡麵望了一眼,鼻子忽然就有點泛酸:“大人她……惹禍了嗎?”
“是啊,大禍。”
驚蟄看著他道:“大到誰跟她踩過同一塊地磚,都是死路一條,小胖子,不想死就趕緊滾。”
來福像是被嚇住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敢問,他忙問:“就,就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救大人嗎?還有你,你是不是也很危險?”
驚蟄沒料到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個,他著實愣了一瞬,隨後他立馬催促來福趕緊滾,來福嚷嚷著不肯滾,驚蟄追著他,踹了他屁股幾腳,在他房裡胡亂收拾了個包袱,連同來福跟那個包袱一塊兒L扔出了大門。
做完這些,驚蟄累得夠嗆。
他喝了幾碗冷茶,再看床上的細柳,她臉上青紫的脈絡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濃烈,頸間的血管呈現出詭異的色澤。
她怎麼就不乾脆跟人私奔算了呢?
如果……
一定要死的話,她為什麼不去做讓她自己更開心的事呢?
驚蟄端著空空的茶碗,指節用力。
回來做什麼?
管他做什麼?管來福那個小胖子做什麼?那麼在意彆人的死活做什麼?
此時晨霧正濃,乾元殿中薑寰聽到一夜過去搜捕未果的消息,大發雷霆:“馬山,你詔獄是什麼人都可以來去自如的地方嗎?!”
馬山也是一肚子苦水,他戰戰兢兢道:“陛下息怒,若是生人硬闖詔獄,那便隻有有來無回的份兒L,可是……”
“可是什麼?”
薑寰雙眸微眯:“你的意思是是你們當中還有什麼內鬼?”
魏千戶吃裡扒外,以死放走薑變一事是薑寰心中的一根刺,他總免不了疑心病發作,想要篩除所有暗藏異心的狗東西,為此,他這段時日沒少去掀朝廷裡那些人的老底。
“……也不是。”
馬山臉色有點怪,他慢吞吞道:“若不是有身份可以經常進出,怎會如此防不勝防呢?於東廠與知鑒司中人而言,詔獄可以說是第二個家了。”
“第二個家?”
薑寰正襟危坐,冷笑一聲:“然後此人反手將家給炸了?”
“……啟稟陛下,昨日詔獄值守的人中,有人說見過細柳,”馬山硬著頭皮繼續說道:“但似乎,細柳還帶了一個人進去。”
薑寰驟然聽見這個名字,他眉心一動,片刻,他像是想起來明園中碰倒了劉吉遞給花若丹那杯酒的女子。
“你是說,是她?”
這可真是令人意外。
“卑職不敢斷言。”
馬山滿頭冷汗涔涔,俯首:“當日靠近最裡麵牢房的那間值房裡值守的人,要麼被炸死,要麼被殺死,一個活口也沒有,再加上那個之前與細柳走得近的姓李的百戶說,來人也許是易了容的,因為他發現那女
子臉上有一道遮不住的青紫胎記,十分可怖?,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也不露容貌,說是叫他們喝酒,進了值房卻二話不說就跟他們動起了手,至於其他人,當時照明的燭火都被削滅,他們也沒太看清臉。”
無論馬山怎麼問,李百戶都一口咬定絕不是細柳。
“卑職也讓人去看了,聽說是病了,卑職確認過,她的確在府裡。”
馬山說道。
馬山拿不出什麼證據證明細柳無辜,卻也無法貿然下定論說此事與細柳無關,單憑那李百戶嘴裡冒出來一句“易容術”,是無論如何也站不住腳的。
馬山等了好一會兒L,沒聽見皇帝有什麼反應,他心裡直打鼓,卻聽那位新帝忽然間像是又笑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
此時外麵忽然有了些動靜,在旁的劉吉連忙出去查看,沒一會兒L他便小跑著回來,神色十分怪異,他說:“陛下,陸雨梧回來了。”
“……什麼?”
薑寰眼皮一動,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跪在一邊的馬山直接懵了。
“城門一開,守城的士兵就發現他就站在城門外,知鑒司的人去拿他,他也並不抵抗,戴上鐐銬,跟人走了。”
劉吉低首說道:“他如今就在詔獄當中,底下人來報說,他否認救他的是細柳,也並不肯交代其他。”
聽人說,那陸雨梧身上沾滿露水,不知走了幾程山路,腳上沾著濕泥,孤身在城門外等到城門一開,他便信步入城,自投羅網。
被夜裡的動靜驚擾到睡不著覺的半城百姓才從家門出來,就在道旁看著他任由人給他手腳戴上鐐銬。
然後拖著沉重的鐵索,走了幾條街,重新被關入詔獄。
薑寰臉上神色陰晴不定,半晌,他下令道:“既然如此,那便彆等了,讓他今日就走吧,讓徐太皓親自押送,不容有失。”
劉吉一詫,讓徐統領親自押送?那是否有些小題大做……但劉吉並不敢說這些話,他想起來徐統領的身手。
若是徐太皓的話,隻怕路上沒有人能從他手裡劫走陸雨梧了。
薑寰並非真信馬山的話,什麼易容術,那日他在明園親眼見到陸雨梧替細柳喝下那杯酒,他便敏銳地察覺到這二人之間也許有些關係。
先帝在去世前將什麼都交代好了,包括紫鱗山,但這是薑寰第一次順著乾元殿的密道去紫鱗山。
龍像洞中有些陰冷潮濕,那些從洞頂垂掛下來的長幔是濕潤的,風吹不動,他有點厭惡這裡,卻還是坐在了那張榻上,居高臨下地盯著階下的玉海棠。
這是他第一次見這個女人。
父皇說,要善待她。
“玉海棠拜見新君。”
玉海棠垂首俯身,聲音沒什麼起伏。
她沒有下跪,薑寰擰起眉,神色倨傲:“把細柳交出來。”
玉海棠聞言一頓:“為什麼?”
“為什麼?”薑寰定定地看著她,“昨夜有人闖入詔獄劫走了
陸雨梧,你以為朕不知道她是誰嗎?”
玉海棠那雙陰冷的眼裡一絲情緒也沒有,一時竟不出聲。
薑寰被她這種悄無聲息的傲慢一刺,他神色陡然一沉,霎時便要發作,但很快,他又想到這座紫鱗山存在的意義,以及蟄伏紫鱗山下,那些遍布四海的帆子,父皇的警示言猶在耳,他生生忍住這股暴戾,隻是道:先帝曾說,你們程家世代效忠皇室,依朕來看,卻是未必。”
玉海棠抬起來眼皮:“陛下,我紫鱗山拱衛皇室,風雨百年,您卻懷疑我程家的忠心?”
薑寰微眯眼睛:“你程家什麼樣,朕自然聽父皇提過,而朕今日也不是在說你,而是細柳,她犯下了大錯。”
“陸雨梧不是回去了麼?”
玉海棠不甚在乎:“再者,陛下到底憑何斷定昨夜劫獄之人一定是細柳?”
“玉海棠!”
薑寰臉色陰沉。
“陛下息怒,您若真想處置細柳,玉海棠絕不敢阻攔,但……”說著,玉海棠抬首迎上那位新帝危險意味極濃的目光,也許是因為他還太年輕,身上遠沒有建弘皇帝那份迫人生懼的氣度,“您應該知道紫鱗山的規矩,若非先帝仁慈,海棠本該殉葬先主,而今程家隻餘海棠一人,海棠若死,程家絕後,細柳本是先帝選定的下一任山主,若她有不臣之心,先帝又怎會將這重責交予她手中?”
薑寰臉色驟變,他一下站起身,目光紮在底下玉海棠的身上,這個女人就像這個龍像洞帶給他的感覺,陰冷至極,令人滿背寒芒。
怒氣在胸膛起伏,薑寰忍了又忍,拂袖離去。
玉海棠在階下肅立,看著薑寰被人簇擁著往甬道裡去,她臉色陡然沉重許多,轉身出了龍像洞,在中山殿中喚來弟子:“驚蟄呢?將人帶回來了沒有?”
女弟子不敢說話,躬身頷首。
玉海棠聞言,立即下令:“封住山門,任何人不許進出。”
寬敞的石室裡熏有艾草,石壁上鑿出窄小石台,上麵點滿了一盞又一盞的蠟燭,整個石室被照得明亮,仿佛少了幾分潮氣。
細柳勉強睜開眼,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挪動手腳,像有一塊巨石沉甸甸壓在她的身上,要碾碎她的骨與肉。
石床邊有一道人影,瑩白的衫裙如雪,那烏黑發髻間一朵白海棠如沾雨露,細柳還沒看清她的臉,先聽見她那道陰冷的,刻薄的聲音:“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新帝你也敢得罪,怎麼?你是鐵了心不要這條爛命了?”
細柳反應了好一會兒L,乾裂的唇翕動:“您都說了是爛命,要與不要,都由不得我了。”
玉海棠像是呼吸亂了一瞬,
她聲音裡很快裹滿怒氣:“我就是這樣教你的嗎?教得你這樣自暴自棄?”
細柳靜默不言。
玉海棠審視著她那張快被青紫脈絡爬滿的臉,若是常人看了這張臉,一定會以為是什麼惡鬼現世,太詭異,太可怕了。
這是蟬蛻癲狂求死的前兆,
是蟬蛻正在折磨虐殺它的宿主。
六七年前,玉海棠也見過一回。
“你為什麼要救陸雨梧?”
玉海棠向來陰寒的眉目竟沒有顯露一點對於細柳這張可怖的臉的一點厭惡,她凝視著細柳,咄咄逼人:“你不肯讓烏布舜告訴他實話,如今他還不知道你快死了吧?為了這麼一個男人,你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
玉海棠冷聲:“你喜歡他,是不是?”
細柳渾身筋骨都好像斷了似的,她的手腳已經腫得不像樣了,蟬蛻在她身體裡瘋狂衝撞,她本能地用自己的內息抵抗,玉海棠篤定的聲音都化作她耳邊尖銳的鳴叫,刺痛她的耳膜,耳廓裡流出血來,她的睫毛顫動一下。
良久。
“我不是為他而死,”細柳的聲音嘶啞而微弱,“我隻是為了不讓自己後悔,僅此而已。我一直想要活下去,無論在您眼中我是什麼,我自己珍惜我自己的命。”
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蟬蛻是個怪物,它遵從嗜血的本能,已經開始一場針對她的虐殺,若她還可以活得下去,她一定不會貿然劫獄,因為隻要她還可以活下去,她就還有時間尋求更好的辦法。
可是,她感覺得到,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
玉海棠猛然一怔,哪怕這個躺在石床上的女子已經被蟬蛻折磨到氣息微弱,好似殘燈將熄,她也仍舊感受到了細柳那一分絕對旺盛的,不屈的,生命力。
那是死亡也不能湮滅的東西。
“有時,我會想,為何您從來都對我沒有好臉色,我卻還是對您有一種,隱秘的,模糊的,親近的感覺……”
細柳艱難地喘息,儘量吐出每一個字。
這一刹,玉海棠的臉色驟然有了變化,像是扭曲了一瞬,她緊盯住石床上的女子,隻見她睜著那雙眼,血液浸透她的眼瞳。
“為什麼舒敖要對我好,為什麼雪花要對我好,”細柳嘴裡淌出血來,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模糊,頸間青筋鼓動,“更重要的是……您為什麼要用朧江墨作假,騙陸雨梧,也騙我?”
嘴裡更多的鮮血湧出來,她滿目血紅,已經看不清床邊的玉海棠,卻還是本能地循著她的方向:“在江州,我心裡就有一個感覺,隻是我的臉……是我無法逾越的那道鴻溝……”
“可是,”
她眼睫都沾滿了血珠。一直以來,壓在心裡最深處輕易不敢觸碰的猜測與此刻瘋狂的翻湧,她顫著聲音,“可是山主,真的很奇怪……為什麼我第一次看到汀州那座巡鹽禦史府會想哭,為什麼我可以在明園裡來去自如……為什麼,我那日第一次去陸府吊唁,卻覺得陸府的磚瓦草木很熟悉……哪怕無人領路,我亦……亦可以找得到陸雨梧……他的祖父死了,我……也好難過,從來沒有那麼難過。”
細柳嘴唇顫抖,她的意識已經快被蟬蛻擊潰了,喉嚨裡艱難地發出聲音來,“我覺得,我好像是——”
“周盈時。”
話音倏落,細柳一雙血紅的眼閉起
,血珠順著她的眼瞼無聲滑過她的臉頰,玉海棠像是被釘在原地,她眼中有不敢置信,有痛,有驚疑,雜陳交織,如利箭刺穿她的心臟。
忽的,一陣步履聲傳來。
玉海棠猛地抬頭,隻見是大醫烏布舜,他手中捧著一碗蟲茶,還拿著一卷針灸袋,腰間掛著一個香囊。
“芷絮。”
烏布舜幾步走近,他看見床上那女子七竅流血不止,頸間單薄的皮膚下,一樣東西瘋狂鼓動:“你還不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