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海棠說道:“……我要明白什麼?”
烏布舜看著她,忽然一聲淺淺地歎息:“你以為這個孩子對你的尊敬是基於一種懼怕,是基於你手中有可以緩解她痛苦的良藥,但其實不是,她對你的尊敬,是出自她對你的那種血緣關聯的親近,我們苗地的人都相信這種天生的聯係,這便是情,哪怕你不想承認。”
烏布舜在外麵什麼都聽到了。
玉海棠雙手緊緊攥握起來,她慣常陰寒的眉目仿佛無法承載這樣因為血緣而滋長起來的一分溫情,她想不通:“我那麼對她……”
她神情是冷厲的:“整個紫鱗山沒有比她受罰更多,更狠的人,我厭惡她,嘲諷她,是我讓她彆奢望做一個人,是我告訴她,她隻配做一把刀……我踩碎她的尊嚴,讓她活成這樣,她憑什麼對我……親近?”
烏布舜想了想說:“記得平野跟我說起過,你妹妹芷柳也與你親近。”
玉海棠緊繃下頜。
烏布舜仿佛一瞬點醒了她,她看著床上的細柳,果然慢慢地湧上來那種熟悉感,作為程芷絮,她從來沒有對程芷柳有過一分好顏色,但哪怕是這樣,程芷柳也始終圍繞在她身邊慢慢長大,叫她姐姐,也從來不肯離她遠一點。
哪怕臨終之時,程芷柳也仍不忘要丈夫周昀代筆,口述一封給姐姐芷絮的信,作一個正式的告彆。
這對母女,為什麼……要那麼相像呢?
“芷絮,我知道你想做什麼。”
烏布舜那雙眼睛裡滿是複雜:“當年舒敖將盈時親手從南州救回來,你因此而受了先帝的懲罰,身受重傷,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與平野想要保住這個孩子實在不易,若沒有蟬蛻,你就隻能親手處死她。”
“但她那麼小的年紀,哪怕是蟬蛻幼蟲她也承受不住,可平野說,你們沒有辦法了,隻有這條路,才能為她換回一點生的可能。”
那是烏布舜收到的,最後一封苗平野寄回苗地給他的信,因為玉海棠重傷未愈,而她所學武功於女子而言陰寒至極,她因受傷而壓製不住那股陰寒之氣,苗平野為此常常運功幫她緩解,卻不料,他反被這股陰寒之氣邪侵入體,受了嚴重的內傷。
“若不是他受了內傷,那麼他將一身功力傳給這個孩子之後,也就不會死。”
這亦是烏布舜心中的痛。
他甚至沒能來得及從偏遠的苗地過來見平野最後一麵。
“誰讓他那麼做了?!”
玉海棠像是
被這個名字刺痛,她手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裡。
“他若不救這個孩子,難道讓你去救?”烏布舜搖了搖頭,“他是我養大的,我明白他的善良,他舍不得你,也真心心疼這個唯一與你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根本不需要他這樣!”
玉海棠抬起一張臉來,眼瞼竟然有些泛紅,語氣卻冷極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的自作主張。”
她曾以為苗平野不會死。
因為他從來沒有跟她坦白過他身上的內傷。
她恨他的欺騙。
烏布舜沉默片刻,他的目光再落到石床上那女子身上,說:“你如今功力深厚,內息平穩,哪怕將一身功力用來為她壓製蟬蛻,想來也暫時不會危及你的性命,但今日的蟬蛻已不是當年的幼蟲了,它長大了。”
烏布舜看見細柳頸間那塊皮膚底下癲狂的東西:“這本是她與蟬蛻的殊死一戰,但她太虛弱了,這場戰爭也就成了蟬蛻單方麵對她的虐殺,她不一定能扛得住,平野從前可以保住她,但如今你卻不一定還能保得住她,即便如此,你也要一試嗎?”
這世上,還沒有人可以扛得住蟬蛻成蟲對宿主瘋狂的恨。
細柳起初覺得自己很冷,後來又覺得自己五臟六腑仿佛充滿了燃燒的烈焰,這種滾燙的熱意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在丹田沉下,又積蓄起更猛烈的火光,無形中順著她的血脈綿延,阻擋著蟬蛻的進攻。
混沌中,她好像聽見一道聲音先喊她“細柳”,又喚她:“盈時,不要睡,那怪物才是弱者,它沒資格主宰你的性命,你不要輸給它。”
體內的烈火灼燒出的滾燙燥意慢慢烤乾她腦海中彌漫的霧氣,她竟然可以隨著這道聲音慢慢看清它的主人。
同樣的石室,同樣的石床,他雙腿盤坐在她麵前,雙掌與她相對,年約三十來歲,擁有一張英朗堅毅的臉,略深的膚色更襯他的那雙眼如天上雄鷹的眼睛一般銳利而明亮,他剃去雙鬢,用一條深色長巾盤起發辮,一隻耳垂上墜著雪亮的銀飾。
“師父,我很疼,我是不是快死了……”
她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虛弱而哽咽,那竟然是她自己的聲音。
那個男人略微一抬下巴,耳邊的銀飾就隨之而動,他說:“你不會死,我,還有你姨母,不會讓你死。”
“姨母?”
她艱難開口:“誰是我的姨母?”
男人說:“是誰都不重要了,連我也不那麼重要,你會忘記自己叫什麼,也不會記得自己的過去,這是我們保護你的唯一辦法,我盼你將來也最好不要執著於過去,細柳這個名字你如果不喜歡,你也可以給自己取一個喜歡的,叫什麼都好……”
他用那樣溫和而複雜的目光看著她說:“反正都是你自己。”
很久很久,
畫麵變得模糊起來,她看不清那個男人的臉了,隻能感覺得到他溫熱而寬厚的大掌撫過她的發頂。
他的聲音變得疲憊而虛浮,像
是深深地歎了口氣,說:
“細柳,師父走了。”
細柳心中沒由來地生出一股慌亂,她喊了聲“師父”,一雙眼驟然睜開,血紅充盈著她的視線,她隱約看到麵前盤腿坐著一個人。
女人的身形,模糊的輪廓。
她那一雙冰冷的手正貼著細柳的掌心,細柳後知後覺,感受到從女人掌心源源不斷輸送至她體內的霸道內力。
那陰寒的氣息,已經將她凍僵了,她看不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結出薄薄一層寒霜。
“不要動。”
像是察覺到她手指顫動了一下,玉海棠冷聲告誡。
烏布舜一直在旁,見細柳有了些意識,他趕緊道:“孩子,為防止蟬蛻在你身體裡亂竄,我用紫杉木刺紮在你各處關節,這個時候你千萬不要亂動,來,喝一口蟲茶,儘量讓自己清醒些。”
說著,烏布舜走近,喂了一口蟲茶給她。
細柳乾裂麻木的嘴唇仿佛因為這口溫熱的蟲茶而有了些知覺,卻因為滿目的血紅而依然看不清對麵的人:“您為什麼……要傳功給我?”
她勉強維持著清醒,唇齒僵硬到說話都艱難。
玉海棠冷笑一聲:“當然是為了折磨你,我的武功天下人想要,卻又不敢要,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承受不了這種非人的嚴寒。”
她一如往常,那樣尖銳刻薄,冷漠無情。
“您是姨母嗎?”
忽然聽見這樣一道嘶啞的聲音,玉海棠臉上陰冷的神情驟然一裂,她一下抬眼看向麵前的這個姑娘,血珠從她眼瞼滴落,弄臟她被烏布舜擦乾淨的那張臉。
烏青的脈絡占據了她整張臉,她不像個人,像是被囚在地獄裡的惡鬼,那雙眼赤紅,耳裡也都是血。
哪怕嘴裡都是血,她也仍要問:“您是我的……姨母嗎?”
玉海棠像是被冰刺炸穿了心臟,她喉嚨發緊,眼瞼竟然一瞬間不受控地泛起酸意,無論她怎麼壓也壓不下去這股酸脹。
玉海棠抿緊蒼白的嘴唇。
蟬蛻天生桀驁,不肯輕易淪為人的附庸,它的瘋狂源於它對宿主的厭惡,甚至輕蔑,而輸送內力便如同是在人的經脈當中放一把大火。
隻有深厚的內力,才能燒起來那把烈火,燒得蟬蛻一時生懼才好,隻要它生懼,才算勉強跨過這道生死難關。
對於蟬蛻成蟲而言,這把火更需要無比深厚的內力才可以燒得起來。
細柳覺得自己血管都是燙的,她仿佛感覺到那個怪物在她的頸間顫動,像是被四麵八方湧來的烈火給暫時困住了手腳。
與此同時,她腦海裡的霧更淡了,一幀一幀的畫麵紛至遝來,有時是漫天大雪,有時是繁花時節。
有時是在一座草木蔥蘢的園子裡,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將年紀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給她看一幅圖。
她記起來,那座園子叫做蘢園,而那幅圖上,是明園。
在案角邊哭的那個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濕漉漉的那雙眼睛。
還有那棵山枇杷樹。
她想起來上麵刻著她母親的名字,程芷柳。
一個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樹,哭著不肯嫁給父親好友的兒L子,後來她摔下去,砸在那個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發熱症。
他一個人在雪地裡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貼上她滾燙的額頭。
如此反複很多次。
她以為那是作弄,所以很煩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熱了,他卻沒有出現。
她有點不情不願地問了聲父親。
“你還問呢?你昨日胡鬨,秋融那個孩子昨日在外頭玩雪,都以為他貪玩,誰也勸不住,哪知道他是為了給你退熱,手都凍傷了。”
父親扶額,有點頭疼地說:“你要是好了,就趕緊跟我去陸府看看他去。”
她雖然不喜歡愛哭鬼,可是心中覺得自己畢竟誤會了他,多少還有點愧疚,第二天喝了湯藥,就跟父親過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嚴重多了,嗓子都咳啞了,見她來了,隻是彎起眼睛對她笑了一下,並不說話。
“誰讓你給我退熱的?”
她有點彆彆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著:“我多喝幾碗藥,也就好了。”
但是,她還真的很討厭苦苦的湯藥。
小孩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用他那雙清潤明亮的眼睛看著她,抬起手在床沿輕輕一拍,像是請她坐下。
她一點沒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會兒L,她有點不自然地道:“我爹說你手凍傷了,傷哪了?”
他抬起來一隻凍得腫腫的手。
她看了一眼,發現他手腕內側一道紅痕,還有些腫,因為是凍傷的,他這隻手一直不肯放進被子裡暖著,那樣隻會癢得厲害。
她歪著腦袋看了那道紅痕片刻,說:“好像月亮啊。”
一道緋紅的彎月。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這一場綿延熾盛的大火熔斷了枷鎖,洶湧而來,不斷充盈在她的腦海,刺痛她的頭皮。
那些作為周盈時的,又或是作為細柳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著她的記憶,她記起父親被斬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後來,也是這個人將她推到南州的絳陽湖中,要溺死她。
從那以後,她成為了細柳。
有一位山主,還有一位……師父。
“師父說,”
無數記憶糾纏著細柳這顆壞掉的腦子,劇烈的疼痛幾乎牽連著她五官都在抽痛,細柳不知不覺,滿眼瞼的血紅都被淚意衝淡:“我……有一個姨母。”
過往記憶儘數蜂擁而至,但很快,細柳感覺到那隻怪物在她頸間那塊皮膚下焦躁地順著血脈往上,她的那些記憶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來,像是要將她好不容易記起來的東西拆吃入腹。
細柳渾身緊繃起來,她本能地抗拒
,然而越是掙紮,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脹,烏布舜看她頸間血管不對,臉色一變,忙道:“孩子!快彆想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會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個時辰過去,玉海棠烏黑的鬢發幾乎結滿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籠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輸送到了細柳的身上,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疲憊極了,一手抓住細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記起那些東西,是因為那是蟬蛻給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記憶。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舊會忘乾淨。”
說罷,玉海棠一把鬆開細柳,接來烏布舜手裡的一碗熱蟲茶勉強喝下去,總算感受到一絲暖意,她下了石床,轉身欲往外麵去,可走出幾步,她又忽然定住,轉過臉來:“我給你我全部的功力是為了讓你擔起紫鱗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絕不會放過陸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並不能真正地壓製住那隻蟬蛻成蟲,接下來才是細柳與蟬蛻之間真正的較量。
細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結在她的眉頭,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謂徹骨的冷,隻有順著她的丹田熊熊燃燒的烈焰。
她閉起眼,仿佛在黑暗中與那個怪物相視。
它始終蟄伏在她的血肉裡,用那雙陰寒的眼,輕蔑地審視著她,沒有人類可以主宰它這隻高傲的怪物,它厭惡人的軟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這樣的宿主身體裡。
可是沒有了宿主的氣血,它隻能死。
它索性瘋狂地毀滅一切,先虐殺這個可惡的人類,再死在她的血肉裡。
烈火熊熊,它與細柳無聲對峙。
它瘋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細柳在冗長的對峙中身體緊繃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順著她的血脈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過去,以及連此時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憑什麼?
細柳蜷縮起身體,用儘全力,不顧那個怪物鋒利的齒牙,搶回一點殘缺的畫麵,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聲音對她說:
“你要好好與你身體裡的那個怪物對抗,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它也不能。”
蟬蛻被她徹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瘋狂啃咬,無聲叫囂,細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渾身仿佛都要被這一場大火燒成灰燼了。
她猛然睜開一雙血紅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裡,烏布舜好像燃了什麼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麵對幾個弟子交代著什麼,細柳聽不清,但那些聲音可以反複割破她的耳膜,耳廓裡一時又淌出血來。
那個怪物在她頸側偏後的皮肉底下鼓動著,瘋狂往上,要到她的腦子裡去,頃刻之間,細柳憑內力抬起來右手摘下發間的銀簪,尖銳的簪頭陡然刺入她頸間,這種自己親手給的痛,竟比蟲茶還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頭紮著皮肉之下那個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劃,一道猙獰而血紅的口子劃至肩上。
那個怪物鑽在她的血肉裡掙紮,被簪頭釘在她的肩裡。
即便這樣,它也不死。
從頸到肩,那樣長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細柳的衣襟,極致的痛,換來她此刻難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來。
笑著笑著,她低頭看了一眼滿是血汙的衣襟。
憑著一口不敢輕易泄掉的氣,她從懷中摸出來一個小冊子,紅腫得不像樣的手捏起來綁在冊子上的那隻炭筆,整隻手因為這樣簡單的蜷握而抖個不停。
他那道緋紅的月牙痕,是凍傷的。
原來,她真的是周盈時。
細柳笑著,雙眼卻被淚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遺忘她,連她自己也什麼都忘記了。
但有一個人,
是這世上唯一的,永遠會記得她的人。
她幾乎看不清翻開的冊子,手卻緊緊捏住那隻炭筆,她艱難地喘息著,血沾濕她的手背,她青筋儘數鼓起,顫抖,卻用儘力氣,一筆,一劃——
“不要忘記陸雨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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