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朝她頷首,言簡意賅。
花若丹看著她纖瘦高挑的背影,她沒有理會身邊宮娥的小聲提醒,隻在一片閃爍如星的燈影中想起那個夜晚。
“小姐即便到了京城,也並非真的就安全了,如今聖上身體欠安,燕京正是風雨飄搖之時,老爺臨終之前交代過老奴,京中唯紫鱗山可信。”
小朱樓上,花白胡子蓄滿下頜的老者說道:“這便是老奴一開始讓小姐您去找細柳刀護您上京的緣故。”
“那細柳與驚蟄,都是值得您信任之人。”
花若丹耳畔回蕩起雍伯這番話,她深深地看著細柳越來越遠的背影,忽見一人走到身邊,她側過臉,喚:“陸公子。”
陸雨梧朝她輕輕頷首,再朝殿外望去,隻見細柳那道身影已漸遠,他瞥了眼手裡的油紙包,薑變走來:“秋融,你拿的什麼?”
“糖山楂,吃嗎?”
陸雨梧把油紙包的開口處朝向他。
薑變沒多想,伸手抓了一粒喂進嘴裡,糖霜裡裹的山楂幾乎要酸倒他的牙,他的表情一下古怪起來:“這東西真的能吃?”
陸雨梧輕笑一聲,正逢陸證從殿內出來,他立即喚:“祖父。”
“嗯。”
陸證淡淡應了,又對薑變道:“殿下,
臣先告退了。”
“陸閣老請。”
薑變對他頷首。
天濟殿裡曹小榮正命一眾宮娥宦官收拾殘羹冷炙,陸證與幾個閣臣慢慢走下階去。
薑變轉過臉,隻見花若丹身後幾名宮娥垂眉低眼,他與她目光一接,他微微一笑,兩人之間並無一詞。
花若丹朝他微微福身,看著他與陸雨梧轉身離去的背影,夜風簌簌,她對宮娥開口:“走吧。”
細柳芳才被宦官領出永泰門,隻見不遠處一行宦官提燈而立,朱紅宮牆旁,是才將建弘皇帝送回乾元殿不久的東廠提督兼掌印太監——曹鳳聲。
“督公。”
給細柳領路的宦官連忙躬身喚道。
有彆於在建弘皇帝麵前的那副笑臉,此時的曹鳳聲看起來有些不苟言笑,他那一雙吊梢眼一挑起來,盯住細柳,輕扯嘴角:“好女兒,你來。”
這一聲“好女兒”叫得實在不怎麼親熱,細柳眉眼未動,走上前去,那些跟在曹風聲身後的宦官自動退開了一段距離。
“無論螻蟻還是蟲蛇,都忙著要趕在變天之前找好一個新的棲身之所,”曹鳳聲看著她,乾枯如樹皮的臉頰牽扯出幾道深褶,“便連你紫鱗山也不例外啊。”
他一抬手,身後便有一名宦官立即將一枚牙牌遞來,曹鳳聲將它遞到細柳麵前,道:“你們好好護著花小姐入了京,這回也算是替咱家除了王進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這牙牌給了你,往後就是東廠中人,位同知鑒司千戶。”
“多謝義父。”
細柳伸手去接,曹鳳聲卻沒鬆手,她抬起眼簾與他目光一接,曹鳳聲扯唇:“聽聞你一路護送花小姐上京,為她擋下了諸多麻煩,她如今是聖上看中的太子妃,你如今既是咱家的女兒,往後便可出入宮禁,你可千萬莫要與花小姐生疏了。”
如今太子未定,更多人便將目光都聚集在花若丹這位準太子妃身上,她便是賭桌上那唯一一枚擺在明麵上的骰子,點數既定,便不會虧本。
細柳如何不懂曹鳳聲的弦外之音?她低首,簡短道:“是。”
曹鳳聲這才滿意地點頭,鬆開了牙牌,他抬起下頜:“你去吧,咱家在外頭有一個宅子,你這一聲義父不白叫,就當咱家給你的見麵禮。”
細柳出宮門,領回自己的一雙短刀,才走出十幾步開外,忽聽一道聲音落來:
“細柳。”
她循聲望去,隻見昏黑陰影裡一架馬車停在那裡,陸青山領著數名侍者在馬車旁,那窗中半露那少年的臉。
細柳一怔,幾步走了過去:“你怎麼還沒走?”
“我與修恒多說了幾句話,耽擱了些時間,”陸雨梧看著她道,“更深露重,你沒有馬車,便與我一道走吧。”
車蓋底下一盞燈籠的光投落在細柳身上,她摘下腰間牙牌,在他眼前晃了晃:“與我同乘,你不怕?”
“怕什麼?”
陸雨梧輕挑一下眉,略掃一眼牙牌上鐫刻的字痕
,他笑了一下:“千戶的腰牌,位同朝中五品官,我合該擺一桌酒,以作慶賀。”
“你們清流若與閹黨有所往來,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細柳重新將牙牌掛回腰側,淡聲道。
“什麼清流?”
陸雨梧看著她道,“我不做官,不在其中。”
“那在何處?”
“或在方外?”
細柳扯唇:“看不出來,你還有做那和尚道士的脫俗之誌。”
她故意的刁鑽,陸雨梧卻一點也不惱,他下頜抵在手背上:“今日修恒向我提及紫麟山。”
細柳聞言,一雙眸子立時盯住他。
陸雨梧忽然笑了一聲,與她相視:“你彆多心,我並無他意,紫鱗山若隻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倒也還好,但如今燕京正值多事之秋,我並不知曉今日宮宴上曹鳳聲為何收你為義女,但此人並不簡單,你與他往來,還需小心謹慎。”
細柳一愣,蹙眉:“你與我說這些做什麼?”
她出自紫麟山原不是多大的秘密,陸雨梧知道是早晚的事,但她並未想到,如此情形之下,他竟還會與她講這樣一番話。
燈籠搖晃,寒霧微攏。
陸雨梧的眉眼乾淨如畫,細柳審視著他一絲一毫的神情:“如今我卷進這渾水之中,你就不怕與我走得太近,危及自身嗎?”
“沃野千裡,其民也饑。”
陸雨梧忽然開口。
細柳神光微動,卻聽陸雨梧繼續道:“就憑你曾與我說過的這句話,我不信你是一個會走錯道的人,修恒今日與我說起那被你吊死在教坊司的那名給事中,聽說他死後,家中贓銀一夜之間灑滿大街小巷,我不信你們殺手還做這等劫富濟貧的好事。”
聽著他這番話,細柳腦中隱隱浮出一些記憶,那次事後,她在沉蛟池受了重罰,養了許久的傷。
陸雨梧眉眼和煦:“你是閹黨還是紫鱗山中人都不過外物而已,重要的是我眼中所見,你到底是什麼人。”
說著,他一根修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細柳不由隨著他的手指看向他的雙眼,燈籠的光影在他眼底瀲灩,她微怔,卻聽他又道:“隻是朝廷這潭水太渾濁,若日後你所行之事不違聖人所訓,你有任何需要幫忙之處,儘管知會於我。”
細柳並未立即接話,隻是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過了半晌,她忽然毫無預兆地說道:“在堯縣之時,你曾與我說過我與你的故人很像,你如今與我交心,是因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