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小雪(六)(1 / 2)

同心詞 山梔子 9821 字 9個月前

曹鳳聲身為東廠提督又兼著司禮監掌印太監一職,在建弘皇帝身邊日久,深受皇帝恩寵,其地位敢與內閣閣臣比肩,他冷不丁地說了這麼一番話出來,一時四座皆驚。

便連坐在上首第一位的首輔陸證亦不由抬眸瞥了一眼站在殿中央的細柳,更不必說他隔壁的陳宗賢,他一筷子夾起來的水晶餃太滑,一下滑進碗裡。

他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接著又如常地端起碗來咬了口餃子吃。

“大伴今年有六十五了吧,”

建弘皇帝看著身邊這個麵皮鬆弛,身子骨卻比他硬朗得多的老太監,“這麼些年你身邊也就曹小榮那一個乾兒子。怎麼?你今日這是想要求一個兒女雙全?”

曹鳳聲躬著身,笑著說:“陛下見憐,奴婢這把年紀,越老便越想奢求一個人間天倫,隻是不知這位細柳姑娘可願意?”

一時間,殿中各色目光彙集細柳一身,陸雨梧端坐席間,亦將目光投落在她的背影。

細柳抬首對上那曹鳳聲隱含笑意的一雙眼,思及紫鱗山龍像洞中老山主的一番話,她回過神,眼底水波不興,上前一步拱手俯身:“細柳拜見義父。”

建弘皇帝微微一笑:“既如此,朕便全你一個兒女天倫。”

“多謝陛下。”

曹鳳聲笑吟吟應道。

陳宗賢的臉色有點難看,不隻是他,自詡清流的閣臣們也實在看不慣這閹賊在皇帝麵前討巧逗趣的樣子,一個沒根的東西學人討天倫之樂都討到聖上跟前了!

“燾明。”

冷不丁的聽見自己的表字,陳宗賢回神見首輔陸證端著個酒杯,他連忙提杯敬道:“陸公。”

“近來內閣事多,”

陸證看著他身上的衣裳道,“瞧你忙得連這官袍後頭中縫都抽絲了都不知道,讓人做一件新的吧。”

陳宗賢看不見自己後背,他卻也不覺難為情,笑了笑道:“隻是抽絲而已,用不著換新的,回家自己修整一下就是。”

“早聽聞你夫人在江州老家守著一雙兒女過日子,你陳府裡如今連個女使也沒有,”陸證老神在在,看著他道,“燾明你也彆節儉太過,連這等針線活計也值得你親自收拾。”

“陸公教訓得是,”

陳宗賢恭謹道,“隻是這樣的日子我自小過慣了,所以一時總也改不掉這些毛病。”

“我知道,你是苦出身,你母親若不儉省便也供不出今日的陳燾明,”陸證輕拍他的肩,說道,“所以臨台過來的流民我才放心交予你去安頓,你知道他們的苦,必能辦好此事,為陛下分憂。”

陳宗賢垂眼,看著陸證收回放在他肩上的那隻手,他麵上仍噙著恭謹的笑意,卻不達眼底:“陸公厚愛,燾明心領神受。”

又是一番歌舞畢,建弘皇帝臉上明顯有幾分疲憊,但他仍強撐精神應付了一番宗親與朝臣的獻禮,末了,他像是方才想起來似的,抬眼睃巡殿內:“朕的慶元巡鹽禦史花硯的獨女何

在?”

細柳抬眸,隻見坐在前麵的花若丹站起身,蓮步輕動,款款向殿中央行跪拜大禮:“臣女若丹,拜見陛下。”

她尚在孝中,本應縞素,但今日乃是天子的萬壽宴,她穿了一身水綠衫裙,發挽高髻,鑲寶的金鬨蛾簪隨她舉手投足而輕輕顫動。

“孩子,你起來。”

建弘皇帝朝她抬手示意。

花若丹依言起身,隻聽建弘皇帝歎了口氣,說道:“花愛卿是朕之肱骨,國之忠臣啊……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任上,使你年紀輕輕便失了怙恃,這一路上京想來你也十分不易。”

話至此處,建弘皇帝頓了頓,才又道:“依朕看,不妨打今日起,你便暫住宮中,伴在皇後身邊吧。”

當今敏敬皇後便是二皇子薑寰的生母,自薑寰被送去建安高牆,皇後便臥榻稱病,連今日的萬壽宴也未能出席。

建弘皇帝這番話一出,滿座寂然,無論是宗室還是朝臣,幾乎都麵麵相覷,心裡各有各的暗濤翻湧。

太子妃的人選若是定下來,是否意味著自先太子,也就是二皇子薑寰的同胞兄長死後,這懸空多年的太子之位,終於要塵埃落定了?

“至於花愛卿的死,”

建弘皇帝看著花若丹道,“你且安心,朕一定還他一個公道。”

花若丹眼中泛淚,忽然撲通一下跪下去,她俯身叩首:“陛下!吾父之死,實為大奸之人精心鑄成的一場謀殺!若丹身為人女,此番冒險上京,便是要揭穿此人的險惡行徑,為吾父求一個公道!”

建弘皇帝聞言,他半晌不言,一雙眼卻在殿中睃巡了一番,而後才道:“這麼說來,你手中握有證據?”

“是。”

花若丹抬起臉來,一雙杏眼淚意盈盈,卻神光柔韌:“吾父死前寫有一道密折,其中所書,皆為慶元鹽政之亂象,父親方才理出一條倒賣官鹽,中飽私囊的線來,便做了他人刀下亡魂,臣女深知此事之重,故與家中老仆分為兩路,臣女以自己為餌,若我死,也還有老仆帶著密折入京,如此臣女亦不算白死……”

“但何其有幸,臣女竟還能活著入京。”

她說著,從懷中取出來一封火漆信件,她回過頭,視線在那些身著朝服的官員中一個來回,驟然釘死在一人身上。

那人不過中年,倏爾與花若丹目光一接,他臉頰的肌肉細微抽動一下,汗流浹背。

花若丹的聲音隱含哭腔,清晰地響徹天濟殿:

“臣女要狀告當朝知鑒司使王進禍亂慶元鹽政,謀殺吾父!”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杯盞“砰”的一聲倒地的脆響緊跟而來,那王進不顧衣袖上酒水瀝瀝,幾步出來,朝前撲倒在地:“陛下!臣冤枉!”

曹鳳聲立在建弘皇帝身邊,隻得皇帝一個眼神示意,他便立即提起衣擺下階,將花若丹雙手高舉的信件接過,一邊回身上階,一邊拆開信封上的火漆。

建弘皇帝從曹鳳聲手中接過展開來的信紙,竟足有八九頁之

多,殿中一時寂無人聲,唯有建弘皇帝翻頁的細微聲響。

王進汗濕滿背,他在這種紙頁聲中緊張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驀地生出一種生理性的,想要嘔吐的感覺。

慢慢的,他抬起頭來,隻見禦座上建弘皇帝翻罷信紙,倏爾將其一掌按在禦案上,皇帝臉上沒有怒色,亦無其他過多的神情,他居高臨下地在底下花若丹與王進之間一個來回,最終目光落定在王進身上,卻喚:“陳宗賢。”

陳宗賢忙起身上前:“陛下。”

建弘皇帝抬手,數頁信紙撒向他:

“你來查。”

陳宗賢對上建弘皇帝那雙深邃的眼,他心中一跳,立即低頭,應道:“臣……遵旨。”

“來人,摘去他官帽,暫押詔獄。”

曹鳳聲這麼幾年,也是第一回見王進這個小子這副麵如死灰的樣子,他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顯,隻令人來將王進拿住。

建弘皇帝的身體也隻能撐到這兒了,他先離席,不久天濟殿中也就散了宴,朝臣和宗室都走得差不多了,細柳走出殿門,卻聽身後一道女聲喚:“先生。”

細柳回過頭,隻見花若丹走近,大抵是因為方才哭過,她的眼眶還有些發紅,身邊跟著兩名宮娥,催促她往皇後的長定宮去。

細柳看著她,道:“往後身居宮中,你多加珍重。”

“先生會來看我嗎?”

花若丹卻問她。

細柳頗有些意外,不知為何,她竟從花若丹這短短一句話中感受到一分莫名的依賴,但她回頭隻見宮闕千重,忽然又覺得,是個人初入此地,多少也都會生出一分彷徨。

“若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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