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兒,他便想起另一事來,不由看向陸雨梧:“陸公子,好像戶部來了個什麼官兒,正在棚子裡等你呢,瞧他那模樣,就不是個善茬,那焦大人如今正殷勤伺候著呢。”
“我知道了。”
陸雨梧輕輕點頭,似乎並不
意外,他與細柳相視一眼⑶⑶[]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抬步便要往前麵的油布棚裡去,可才走出幾步,他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招來陸青山,令他去馬車上取來一個紫檀木嵌銀絲的八寶盒。
陸雨梧令陸青山將八寶盒遞給驚蟄,隨後他又對細柳道:“昨日說好的,這是我的回禮,我祖父喜甜,所以家裡糕餅做得最好,你們嘗嘗看。”
隻這幾句話的工夫,陸雨梧便匆忙往前麵的油布棚裡去,驚蟄看著他們一行人的背影,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霎時被裡麵各色精致的糕餅迷了眼,卻聽得“哇”的一聲,他一下轉過頭,隻見原本應該在粥棚裡扒拉菜葉子煮飯的來福正對著他手裡的糕餅盒流口水。
“……”
驚蟄自己咬了塊到嘴裡,又順手往來福嘴裡塞了一塊,他湊到細柳身邊,“你還彆說,陸府的糕餅是不一樣,不過陸公子今天可有的忙了,那戶部的官兒一看就是來扯皮的,難纏著呢。”
細柳抬眸,隻見陸青山掀開油布棚的簾子,陸雨梧淡青的衣擺拂動,走了進去,她緩緩開口:“難纏的不是他,是陸雨梧。”
哪怕是皇城根底下流民的救濟糧,也總有膽子大的敢伸手進來刮油水,這種事在朝廷裡屢見不鮮,故而主理此事的官員大都有些資曆,又有人情麵子,如此才能既賑濟流民,又能與一乾官員維持住那一團和氣,隻不過是苦一苦流民少吃幾粒米,死活不相乾。
像陸雨梧這樣一粒米也不放過,非要全都添到流民粥碗裡的少年欽差還真不多見,何況他還是陸閣老的長孫,那些屍位素餐的大人們如今正覺得他難纏得緊呢。
“這東西看著好值錢啊……”驚蟄的手忽然勾住她腰間玉帶,卻定睛一看,玉帶內側有一繡字,竟然是“陸”。
驚蟄一驚:“細柳你怎麼……”
細柳拂開他的手,隻見日光底下,這少年穿著他那一身蟹殼青的圓領袍,偏偏今日日頭盛,他被這件厚厚的冬衣捂出滿頭的汗,一張白皙秀氣的臉都熱得發紅。
“如今是孟冬,天氣變得快著呢,這豔陽天,你怎麼穿這麼厚的袍子……”來福也看見了,在後頭冒了句嘴。
“我怎麼知道這鬼天氣變這麼快?”
驚蟄一把推開他,“行了,煮你的飯去!”
見細柳往李百戶他們那邊去,他便也跟了上去,但兩人並肩片刻,他卻忽然聽細柳道:“陳次輔對你好,怎麼還送你入紫鱗山?”
“啊,”
驚蟄一邊走,一邊道,“不是恩公送我去的,是我自己要去的,他待我和藹,可我卻不能受他的恩一輩子吧。”
他踢了踢腳邊的石頭:“都說紫鱗山的帆子遍布四海,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尋得那個使雙鉤的殺父仇人,報得父仇,便也算對得起父母的生養之恩了。”
說著,驚蟄轉過臉來:“那麼你呢細柳?”
還不待細柳開口,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瞧我,又忘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細柳神色冷淡,不發一言。
京郊的流民安置處一施粥便是小半個月,朝中盛傳建弘皇帝有心寵信首輔陸證至極,竟有培養陸雨梧這個黃口小兒接任的用心,上趕著巴結陸家的官員私底下開始將陸雨梧喚做“小閣老”,而因陸證這個首輔而被蓮湖黨壓了十幾年的白?黨則憂心忡忡,變著法兒地給陸雨梧使絆子。
戶部那些官兒,擺資曆的擺資曆,見了陸雨梧便朗誦起自己是哪朝進士,什麼天子門生,裝委屈的裝委屈,芝麻大的爛事都要往大了去哭,個個都說自己是一心為公的好官,個個都是為國著想的忠臣。
但不論他們是哪一套拳法,到了陸雨梧這兒,統統都隻能落得個打在棉花上,悶聲不響的尷尬局麵。
寫折子告狀?就是遞上去也得先進內閣,哪怕陸證作為首輔大公無私,麵不改色地將彈劾他親孫兒的折子遞送到建弘皇帝麵前,最終也不過是個留中不發的結果。
但賑災濟貧不能無度,眼看都小半月了,流民不散,仍指望著官家的粥棚過活,朝廷裡一幫子人卯足了勁地寫折子抨擊陸雨梧賑濟無度,長此以往怎麼得了?
正是此時,陸雨梧亦上了一道折子,半月以來流民糧米用度皆詳細羅列其中,司禮監掌印曹鳳聲則將東廠每日負責搬運糧米的數目都校對好呈上,嚴絲合縫,根本沒有給人做鬼的餘地。
這還不算完,陸雨梧還在折子上提出將流民充作修建護龍寺的人力,以此緩和護龍寺人手不夠的境況。
建弘皇帝令曹鳳聲在內閣才宣讀完這道折子,閣臣們立即炸開了鍋。
“這怎麼能行呢?”
一名官員站出來道,“誰都知道修建國寺者應受我朝優待,可在崇寧府合村墾地,此例一開,難道來一批流民,我們便要許他們建國寺,入崇寧府戶籍嗎?”
“是啊,”
又一名官員附和道,“此例絕不可開!哪怕陸欽差是閣老您的孫兒,此話下官也還是不得不說!”
陸證端坐在太師椅上,老神在在:“雨梧年紀輕,在座諸位皆是他的長輩,比他吃的鹽多,比他走的路多,可誰又沒個年輕的時候?哪怕天馬行空,我們這些人也不妨聽聽他的想法,燾明,你說呢?”
忽然聽到這一聲“燾明”,閣臣們的目光便都不由落在次輔陳宗賢的身上,陳宗賢立即起身作揖:“閣老說得是。”
陸證輕抬下頜,一名堂侯官便立即出去,將在值房裡坐著的陸雨梧請了過來,今日外麵吹著風,又在下雨,淅淅瀝瀝的聲音中,閣臣們見那少年身形如鬆如竹,撐傘從容而來。
他沒有正式的官職,如今頂著欽差的身份,建弘皇帝特賜借服正三品,一身孔雀補子官袍,他將傘遞給一旁的宮人,緋紅的衣擺拂過門檻,在數雙神色各異的目光注視中,他走上前,抬手施禮。
“內閣中事,咱家不便在此,”
曹鳳聲打量了那少年欽差一番,再看向陸證,麵上噙著一分笑意,“這便先告辭了。”
曹鳳聲帶著一行宦官冒雨離去,議事廳中,陸證看著陸雨
梧,道:“雨梧,你在外麵也聽見了,護龍寺是國寺,我朝雖有法理,卻總不能來多少流民,就將他們都納入到這條法理之下,若開了這個先例,地方上的流民都湧入燕京,到時又如何收場?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
“稟閣老,此事下官不是沒有想過。”
陸雨梧垂首。
“陸公子既然想過,又為何要提出這等孩子似的設想來?”一名官員適時出聲道,“那些流民在京郊半月已然儘得朝廷恩典,可他們卻還聚集在那裡不肯離去,實在是得寸進尺。”
“得寸進尺?”
陸雨梧側過身,目光落在那坐在椅子上,眉目肅正的官員身上,他先是微微頷首,隨後緩緩道,“這位大人可知他們是哪裡來的流民?”
“大多從臨台而來。”
那官員如何不知。
“是,臨台。”
陸雨梧看著他道,“臨台今年大旱,本是天災,又有反賊鬨事,更是人禍,這些流民其中不乏有勞力的青壯年,反賊正需要他們這樣的人,可他們卻沒有一個揭竿而起背叛朝廷,這樣的百姓拚了性命來皇城一趟,得了一口半口的粥,不肯離去便是得寸進尺?”
“荒唐!”
那官員豎眉,“依照你的意思,朝廷就該養著他們,來多少養多少,哪怕不計其數,耗光了國庫才好!”
“若我大燕四海鹹寧,又何來流民不計其數?”
陸雨梧雙眸沉靜,“若無天災人禍,他們有手有腳,又何必背井離鄉?自己若能掙得一口粥飯,誰又肯跪地乞食?”
“臨台如今是個什麼狀況,朝廷裡也都知道,可地方有地方的難處,朝廷也有朝廷的難處啊,”又有一位官員開口了,“再者,朝廷也不是沒有派人去賑濟災民,咱們這兒已做儘了能做之事,難道這天底下所有的流民跑到皇城來,你都要管嗎?”
“雨梧一介臨時欽差,除去皇命之外不過一個白身,”
陸雨梧平聲靜氣,“如您所言,我自然管不了天下流民,但眼下能管的我為何不管?國寺並非年年都要起一座來,他們這些人得聖上恩典才有一口粥飯果腹,若以他們為建寺之人力,他們心必至誠,這如何不算是為聖上積福添壽?”
一個“積福添壽”,令諸多官員眼底神色一動。
誰都知道如今的建弘皇帝身體每況愈下,因而欽天監才請命修建這護龍國寺,這套所謂“積福添壽”的說辭他們誰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卻不能在嘴上駁斥。
雖說建弘皇帝今日隻是令曹鳳聲將陸雨梧的這道折子在內閣裡念了一遍,並未有所表態,可誰又說得清建弘皇帝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說不定,病入膏肓的君父,如今真的很需要他的子民的那份誠心誠意。
“雨梧,不得無禮。”
陸證倏爾出聲:“你才多大年紀?如今在你麵前的這些大人們,哪一位不比你明白事理?如今是災年,不光大燕不好過,蠻族亦是如此,故而災年多戰事,朝廷裡哪一件事離得了這些大人?他們也都是血肉之軀,哪裡能麵麵俱到,事事親為呢?”
陸雨梧低首道:“是,諸位大人皆是國之肱骨,下官不敢無理,隻是下官以為,要解決流民之難題,便是要先讓他們暫時安定下來,既然如今國寺在建,他們若參與修建,便不算空耗朝廷的糧米,他們有事可做,才是安民之本,之後他們若要回鄉的便能回鄉,若不想回鄉,亦能合入崇寧府匠人村中,開荒墾田也算安穩。”
他說著,俯身作揖:“下官在此代這些流離失所的百姓,懇請諸位大人指一條明路。”
潮濕的雨氣撲入門內,左右兩排官員胸前的補子湊齊了鳥獸飛禽,而幾位閣臣如青石碑林般莊嚴肅穆地立在這內閣當中多年,大燕四海之境的一切皆在他們俯仰之間。
他們高高在上的審視著這個初出茅廬的十七歲少年,不屑於他眉眼之間過分的朝氣,見底的澄澈。
“陸公子,你說什麼才算明路?”
陳宗賢看著陸雨梧,忽然道。
雨勢忽然盛大起來,天邊雷聲轟隆,天色青灰暗淡,閃電的光影在那個十七歲少年身後明明滅滅,他抬首,雙目清明,聲如玉磬:“活著。”
“他們想活,我亦想讓他們活,無人奢望更多,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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