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喧囂,那少年的聲音卻仍舊清晰地落來耳側,細柳腳下一頓,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時怔住。
來這趟之前,她想過陸雨梧也許會有很多種反應,憤怒的,不敢置信的,懷疑的,唯獨不該是此刻這樣一副沉靜的神情。
他沒有質問,什麼都沒有。
“進來坐吧。”
陸雨梧看著她道。
這樣的小雪天,陸驤令人做了兩碗熱薑茶來放在小幾上,爐火燒得正旺,火星子劈啪迸濺,門外小雪紛紛,卻始終堆積不起來,在庭內地磚上化為濕痕,細柳坐在一張椅子上,爐火烘烤著她濕潤的衣擺。
“我說過,我相信我的眼睛。”
中間隔著一爐炭火,陸雨梧的聲音忽然落來。
細柳抬眸,隻見他端起一碗薑茶遞來,生薑的味道隨著上浮的熱煙散開,她片刻沒動,陸雨梧朝她抬了抬下頜,大有她不接,他便一直這樣僵持著的意思。
細柳不發一言,接了過來。
陸雨梧收回手,也將薑茶端在手中,他一雙眼睛注視著門外,燈火映照之下,飛雪細如鹽粒:“是不是所有進入紫鱗山的人,都會像你一樣把什麼都忘了?”
薑茶的熱順著碗壁蔓延來細柳冰涼的指腹,她搖頭:“不是。”
生薑的味道實在不是那麼好聞,她捧在手中半晌也沒有抿上一口,卻因為這分暖意而遲遲沒有放下它:“相反,紫鱗山本該容不下我這樣一個人,我記性不好,沒有人相信我能成為一個好的殺手。”
陸雨梧一頓,不由看向身邊的這個女子。
她以單薄身軀危坐,濕潤的淺發就貼在她的耳側,燈影月輝交織而來落在她蒼白而清臒的臉上。
她忽然垂眸,一隻手覆上腰側的短刀,眉宇清冷而傲然:“我也不是什麼都記不得,譬如我最開始握的是劍,但沒有一柄拿得穩,直到遇見它。”
那麼多的日複一日,都成為她身上消不去的傷疤。
“細柳刀成了我的名字。”
她說著,抬起臉來,“在它屬於我之前,除了苗平野之外,我並不知道它還曾屬於誰。”
“苗平野?”
陸雨梧敏銳地捉住這個名字。
細柳點頭:“他是細柳刀原本的主人,也是我紫鱗山的右護法,但我並沒有見過他,似乎在我入山之時,他就已經死了。”
“自他之後,山主玉海棠空懸右護法之位,這麼多年來無人能繼。”
紫鱗山極其神秘,江湖之上有關於它的傳聞也是少之又少,多少人即便識得細柳刀也未必知道紫鱗山,陸雨梧避世七年,若非薑變提及,他也不會知道燕京還有這樣一個隱秘山門。
他問道:“你們紫鱗山中有多少門徒?”
細柳看他一眼,隨後道:“護山弟子應以千計,還有遊走在四海之境的‘帆子’更是不知凡幾。”
陸雨梧眼中浮出一分驚愕,一個江湖門派擁有這樣多的門徒
教眾,卻在江湖之下宛若靜水深流,不露聲色。
它絕不是一個單純的江湖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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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雨梧早就知道這一點,若非如此,細柳也不會隻身卷入朝堂紛爭之中。
“這麼多的門徒,紫鱗山中應該有籍冊才對。”
他開口道。
“不錯,”
細柳說道,“帆子有帆子的籍冊,護山人有護山人的籍冊。”
紫鱗山的門徒眾多,山主玉海棠在四海之內設分堂,那些數不清的帆子如魚苗一般遊向四海,各司其職,分堂便如一張從一開始就鉤著他們的漁線,誰若敢背叛,分堂必定悄無聲息地斬草除根。
“盈時若是在你之前入的紫麟山,那麼她應當與你在同一部籍冊當中。”
陸雨梧話音方落,卻見細柳忽然站起身來,隻聽她道:“籍冊我會回山去找。”
見她要將那碗薑茶原封不動地放回小幾上,陸雨梧伸手攔住她:“下雪夜寒,喝了薑茶再走吧。”
“公子小心!”
陸驤眼尖地瞧見陸雨梧的衣袖落在爐火上,細柳聞聲反應很快,她一手挽起來陸雨梧的衣袖,握起他的手腕。
焰光如簇,映照她清寒眉目。
陸雨梧一愣。
細柳鬆開他,看了一眼手中已經沒有那麼熱的薑茶,她如同飲酒一般大飲幾口,生薑的味道刺得她擰眉,她乾脆擱下半碗,轉過身:“走了。”
陸雨梧站起身,看著她踏出門去,走入一片被燈火朗照的雪色之間,她腰間銀飾亮如星辰,碰撞著發出細微的清音。
她施展輕功如風掠去,夜幕之間,了無痕跡。
值此宵禁之時,整個燕京城關門閉戶,隻餘滿街的寒冷蕭索,皇宮之中,乾元殿燈火通明,曹鳳聲屏退了所有宮人,大醫烏布舜恭謹地站在龍床邊上。
“你的意思,朕……果真沒幾天了?”
殿中靜無人聲,良久,龍床上傳來建弘皇帝嘶啞的聲音。
“烏布舜不敢欺瞞皇帝陛下。”
烏布舜低首。
建弘皇帝雙眸浸滿血絲,正是四十餘歲的年紀,他臉上卻已滿是滄桑疲態,他眼珠微動,目光盯住一盞燭火,那焰光跳躍著淌下一道蠟痕,他扯唇:“人如燈燭,總有個蠟乾燈滅的時候,皇兄如此,朕亦如此啊。”
烏布舜開口道:“皇帝陛下,烏布舜無法治愈陛下的頑疾,但我苗地亦有一法,可暫時壓製皇帝陛下的病症,隻不過……”
“隻不過什麼?”
曹鳳聲立即問道。
烏布舜從懷中取出一個紫砂盅,他在燈火之下,以竹鑷從中夾出來一隻通體雪白,身上幾乎沒什麼紋路的蟲。
曹鳳聲見狀,臉色一變,嗬斥道:“大膽!竟敢攜帶蠱物入宮!”
那隻蟲在竹鑷間拚命地掙紮,烏布舜從容不迫地看向龍床上的建弘皇帝,道:“皇帝陛下,此物雖能為您續命,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多爭個幾日,漢話說,杯水車薪
。”
建弘皇帝看著那隻雪白的蟲,它無論如何掙紮都掙不開烏布舜手中的竹鑷,他久久地看,半晌才喟歎一聲:“杯水車薪也好。”
“陛下!”
曹鳳聲撲通跪地:“這等邪祟之物,絕不可用啊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看著他那張老臉,一雙眼睛通紅,眼瞼都含淚,這個人在他身邊最久,平日裡噓寒問暖的,想一想似乎哪個後妃也沒他這樣知冷知熱,建弘皇帝心中百味雜陳,麵上卻分毫不顯,“朕還有事要做。”
曹鳳聲嘴唇哆嗦,他看著龍床上自萬壽節過後便更病得皮包骨的建弘皇帝,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燭焰烤熱金針,烏布舜道了聲:“皇帝陛下,此為蟬蛻子蠱,遇血即融,有續命之效,它鑽入血脈之後,再度成形之期,便是……”
“便是朕的死期。”
建弘皇帝徐徐道,“這是子蠱,那母蠱呢?”
“蟬蛻是我苗地的無價之寶,即便是最有天分的煉蠱人,傾其一生也未必能煉出一枚蟬蛻,它的母蠱乃是劇毒,但它所孕育的子蠱卻有續命之效,我手中僅有這麼一枚子蠱,至於母蠱的下落……我無從得知。”
烏布舜說著,抓起來建弘皇帝一隻手,曹鳳聲不由上前幾步,隻見金針刺入建弘皇帝中指,血珠頃刻冒出。
烏布舜立即將那枚子蠱放到建弘皇帝的傷口處。
曹鳳聲看著蠱蟲瘋狂地吮吸著不斷冒出的血珠,不過片刻,它雪白的身軀竟然變得像血一樣紅,很快,它開始融化在建弘皇帝的指腹,它的身軀化作血絲一般的東西一寸一寸地憑著本能往那道金針紮出的細小傷口裡鑽。
猛然間,建弘皇帝雙目大睜,他臉頰抽動,臉色變得烏紫,頸間青筋暴起,他似乎能夠清晰地感知到那東西在順著他的血脈逆流上行,刮骨鑽心。
曹鳳聲聽見建弘皇帝痛苦的叫喊,他撲到龍床前,隻見建弘皇帝雙眼中竟有血氣,他忙喚:“陛下!”
“烏布舜!你到底用的什麼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