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碎的濕雪忽然而至,朔風卷起人的衣擺,異族男子短衣赤膊仿佛毫不知寒,他臉上銀白色的圖騰更襯他膚色古銅,他起鞭正欲再襲向細柳,幾名身著青黛衣袍的侍者立即挽劍上前擋下他的鐵刺鞭。
異族男子收回長鞭的刹那,勾破了那一幅被風吹起的畫像。
那樣輕飄飄的一頁紙如斷葉般落在陸雨梧淡青的衣擺之下,他垂眸,其上“周盈時”三字正是他親手所書。
濕雪拂麵,陸雨梧眼底滿是震驚之色,仿佛久久不能緩,半晌,他的目光落在細柳的背影,又倏爾盯住那異族男子,他俯身撿起畫像,幾名侍者立時退開,陸雨梧攥著畫像,指節幾乎泛白,手背青筋分縷微鼓,他一步步走到那男子麵前,雙眸沉沉,語氣幾乎急切:“你說,你認識她?”
“走開!”
異族男子的官話拗口,他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麵前這個漢族少年,隨後視線再度落在後麵那紫衣女子的身上,他要繞過陸雨梧的刹那,陸雨梧忽然抓住他的手腕。
那力道之大,異族男子低頭隻見他指節泛白,他揚鞭正欲發作,細柳手中一枚銀葉飛出,異族男子匆忙側身躲過。
陸驤領著幾名侍者上前來,陸雨梧後退一步,那異族男子正欲再發作,卻聽得一道蒼老的聲音傳來:“好了舒敖。”
那名喚做雪花的少女一聽這道聲音,再不看戲,忙跑過去將那位才從馬車上下來的白發老者扶過來。
那老者頭上纏著藍布,身上掛著雪亮的銀飾,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那麼一晃悠,身上聽鈴哐啷響個不停。
“大醫。”
被叫做“舒敖”的異族男子握著鐵刺鞭的手一鬆,恭謹地喚了聲。
老者花白的胡須長到了肚臍,他老得連眉毛都白成長長的兩縷,那一雙眼睛被鬆弛的眼皮覆蓋了一半的神光,他一邊走過來,目光一邊在人群裡睃巡,此時無論是烽火營的將士還是打架打得滿頭包的匠人村百姓與流民,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被截斷成兩半的那條銀蛇身軀瘋狂地蠕動去那老者的腳邊。
眾人心裡看得發毛,而那老者卻倏爾將目光定在細柳的身上,他像是認真打量了一番這個年輕女子與她手上的雙刀,隨後才看向盤住他雙足的蛇軀,歎聲道:“可憐孩子,這個節氣,你本該好生睡上一覺。”
“雪花,你親手養的,何苦害它。”
他溫聲斥責身邊的少女。
“雪花知錯了,大醫。”
雪花說著這樣的話,卻是笑容滿麵的,她俯身伸手,那銀蛇的兩截身軀便自動纏入她袖間,她抬起臉來,在神色各異的臉孔當中,她看到那清秀少年扔來一個白眼。
“大醫!”
一個在馬背上一路顛簸的屁股都快磨出血泡的八品官一瘸一拐地跑過來,烏紗帽戴偏了都不知道,留兩撇八字胡,張口就唾沫亂飛:“你們這些人到底擋在路上做什麼!這位是苗疆來的大醫,是要入宮給皇上看病的!若誤了事,我看你們誰擔待得起
!快快退開!”
他這麼一嚇,匠人村的百姓和流民退得更開了,隻餘下陸家身著青黛衣袍的侍者還紋絲不動地在陸雨梧身邊,那八字胡還有些不滿,正欲發作,卻聽得一聲暴喝:“爾等刁民,膽敢傷陸公子一根毫毛,老子……”
伴隨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那那道粗獷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細柳抬眸,隻見徐虎領著兵來了。
“這……咋回事啊?”徐虎見兩邊人退得開開的,中間一條大道彆提多敞亮,他下意識地撓頭,卻隻撓到了硬邦邦的頭盔,他連忙翻身下馬,飛快地跑到陸雨梧的麵前來,“陸公子,卑職來遲了!”
“陸公子?哪位陸公子?”
那八字胡帶著聖旨去苗疆一趟,來回幾個月了,見著這一幕,實在是一腦袋漿糊。
“我說你……”
徐虎正要多說幾句,卻見陸雨梧抬手,他即時止住話音,隻見陸雨梧向來春風和煦的眉眼之間卻好似攏著嚴寒,開口道:“既是苗地來的大醫,聖上龍體為重,還請大醫速速入宮。”
“隻是,”
陸雨梧抬起眼簾,他的視線落在那舒敖身上,“這位仁兄忽然暴起,為難我的朋友,總要有個理由。”
“要什麼理由?”
那舒敖是個急性子,他抬手指向細柳,“我還要問她呢!那雙刀明明是……”
“舒敖。”
大醫出聲製止他,他隨即看向細柳,又對陸雨梧笑了笑:“二位彆見怪,這世上人有相似,刀亦萬變不離其宗,他一時錯認而已。”
說罷,大醫拍了拍雪花的手:“去,給人解藥。”
雪花立即跑到驚蟄麵前,變戲法似的手裡憑空多了一個小瓷瓶,她塞到驚蟄手裡:“回去碾碎了塗你的屁股,不塗的話會死哦。”
“……”
驚蟄咬牙切齒,正要發作,卻敏銳地察覺到又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近,他抬頭一望,隻見一眾東廠番役簇擁著一位年輕宦官疾奔而來。
“曹掌印。”
李百戶認出他來,那不是內官監的掌印太監,曹督公的乾兒子曹小榮麼?
他忙上前見禮。
曹小榮氣還沒喘勻,拽住韁繩,馬匹轉了一圈,他目光在人群裡睃巡一番,最終定在那一行異族人身上:“烏布舜大醫何在?內官監曹小榮奉命前來接應大醫入宮為我皇帝陛下診治!”
“烏布舜領旨。”
烏布舜微微俯身,便是見禮。
少女雪花在一眾各色的目光中將烏布舜扶回馬車上去,那舒敖緊繃著臉,雙目在細柳臉上停留一瞬,到底還是回頭往馬車上去。
“陸公子。”
曹小榮下馬來朝陸雨梧作揖,隨即便對細柳道:“乾爹讓你跟我一道送大醫入宮。”
細柳目光不期與陸雨梧相接,濕潤的雪花一粒又一粒,沾濕她頰邊,他雙眼沒有絲毫笑意,交織著複雜的濃影。
“細柳,快走啊。”
曹小榮催促道。
大醫的馬車緩緩行來,細柳收刀入鞘材發覺自己雙手僵冷,她蜷握一下指節,走過陸雨梧身側,幾步翻身上馬,對李百戶等人下令:“你們送完糧後再回東廠複命。”
“是!”
李百戶抱拳應道。
可憐來福不會騎快馬,一個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到了這兒,卻見細柳與驚蟄他們跟隨一隊車馬往回走,他有點發懵。
“驚蟄小公子,你這是怎麼了?”來福一頭霧水調轉方向,卻見驚蟄有一半屁股一點兒不敢挨馬背,他不由好奇。
“關你屁事!”
驚蟄沒好氣地咬牙道。
風聲漸緊,小雪紛紛,落在地麵上瞬間濕潤無痕,大醫掀開簾子,抬眼便見細柳騎馬在側,風吹起她耳邊淺發,烏布舜看見她耳側一道淺顯的疤痕,他的視線又在她腰間銀色的腰鏈上停留一瞬:“姑娘,舒敖無禮,我代他向你賠個不是。”
不同於雪花和舒敖生澀的口音,烏布舜的官話說得十分流利且地道。
細柳聞聲對上他慈藹的目光。
烏布舜花白的長須被風吹亂,他看著馬背上的這個女子,她有一張蒼白清瘦的臉,細碎的雪花落在她烏黑鬢發,卻抵不過她眉目之間的清寒,他微微一笑,道:“你這刀修的是短命的功夫,你年紀輕輕,何苦。”
“不修它,命更短。”
細柳冷淡道。
“……”
烏布舜一時語塞。
那舒敖立即冷聲道:“誰準你這樣與大醫說話?”
細柳麵無表情,淡瞥他一眼。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