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大雪(三)(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10722 字 9個月前

舒敖看著那樣一張陌生的臉,再看她腰間短刀,他心中始終哽著一個疑竇,還欲發作,卻聽烏布舜道:“舒敖,彆忘了你父親的叮囑,這是燕京皇城,不是婆州。”

舒敖聞言,擰著眉頭,不說話了。

山間風聲簌簌,小雪落在馬鬃上,細柳看著它融化,忽然間,她回過頭,青山隱隱,那些身影已模糊到辨不清。

“姑娘不顧惜自己,隻憑這樣一副底子,來春它醒了,你又如何挺得過?”

這樣一道蒼老的聲音倏爾落來。

細柳立時回頭,隻見簾子被風吹開縫隙,露出窗中那烏布舜一道不清不楚的側影。

如此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細柳根本聽不明白。

她擰起眉,策馬往前。

山道上,寒風牽動陸雨梧的衣袖,他靜默地看著那一行馬車漸遠,陸驤在他身側憤憤低聲道:“那細柳果然不是什麼好人!她說著幫公子您找人,卻原來都是在哄騙您!她既是紫鱗山的人,明明知道周……”

陸驤說著,抬眼看向陸雨梧,他那樣一副靜默的神情,竟好似裹覆如織的冷雪,陸驤一下頓住,不敢再說下去。

徐虎身為統領,自有一番威壓,他十分利落地令人將匠人村的百姓驅散,隻見那江州老叟手中竟有一柄鏽跡斑斑的刀,他怒目圓睜

,令人將他拿住:老家夥!連兵器你都敢偷?你可知這是殺頭的重罪!

陸雨梧聽見徐虎這一聲?_[(,仿佛才從寒風中尋回一絲知覺,他轉過身,那老叟沒了方才的精神頭,又開始提不動刀了,顫顫巍巍地道:“他們那些人刁,小老兒怕他們傷了陸大人,所以從夥房裡……”

徐虎才不管那些:“就是夥房裡的你也不能動!他們刁?老子看你也刁!”

“徐統領,”

陸雨梧幾步走過去,“事出緊急,這位老伯也是救我心切。”

徐虎連忙側過身來抱拳:“陸公子,話是這麼說,可他動了我烽火營的兵器,依照規矩,理應軍法處置!”

“啊?”

那老叟臉色煞白,忙告饒,“軍爺恕罪!小老兒實在不知這些……”

徐虎卻站直身體,正欲令兵士將他押下去,卻聽得陸雨梧忽然一聲:

“陸驤。”

幾乎是在徐虎還沒反應過來的刹那,陸驤提劍上前橫劈一道,那柄才被兵士從那老頭手裡奪過來的刀頃刻斷成兩截。

兵士虎口發麻,刀柄一下脫手,被陸驤一腳踢飛到山道底下去,不見影蹤。

“……?”

徐虎目瞪口呆。

“徐統領,拿人也要個證物,您說是吧?”陸驤生得一張圓臉,看著討喜,講話卻硬邦邦的。

陸雨梧走近,雪花粒子落在他大氅的狐狸毛領上很快融化,他對徐虎道:“徐統領,我希望他們一個不少地搬入護龍寺的工棚,國寺為重,你說是不是?”

徐虎隻是人軸了點,軍營裡講究個執法必嚴,他是守衛京城的三大統領之一,平日十分講究軍令,但他卻也不是個傻子,隻聽得陸雨梧這一番話,他一個激靈,忙乾巴巴道:“這是自然,這是自然!”

得了徐虎的令,那兩名兵士立即鬆開了老者,他驚魂未定,脫了束縛卻險些沒站住,陸雨梧立即伸手扶住他。

“陸大人……”

老者抬頭,顫顫地喚。

陸雨梧輕拍了拍他粗糲乾癟的手背,算作安撫,隨即對徐虎道:“讓大家都回去吧,下雪天,都不要在這裡受凍。”

戶部撥的款沒多餘的給這些流民置辦棉衣棉被,陸雨梧便自己出錢讓陸驤去采買了一批來分給他們用,大約是今日匠人村的行為鬨得這些流民們很是不安,這半日下來不少人跑到陸雨梧跟前來問修國寺的事還做不做數,陸雨梧忙到日暮西沉,臨走前回望那一雙雙惴惴不安的眼睛,他朗聲道:“你們放心,匠人村的不滿隻是一時的,我一定解決這件事,明日徐統領會送你們去國寺安頓。”

“謝謝陸大人!我們一定給陛下好好修國寺!”

有人激動地眼眶含淚。

“菩薩若看我們心誠,一定會讓陛下長壽的!”

“願陛下長壽安康,無災無病!”

“願陛下長壽安康,無災無病!”

陸雨梧看著他們熱切的目光,今日卻很難有力

氣對他們再笑一笑,隻朝他們輕輕頷首,隨即領著一行侍者離去。

徐虎看著陸雨梧他們一行人的背影,複雜道:“這小陸大人還真一尊菩薩……”

“剛入仕的有幾個不是菩薩?”

焦大人正要走,聽見徐虎這話,他便撚著胡須瞧著那位陸公子漸遠的背影,笑了聲,“日子久了他便會知道,這天底下多的是人指望菩薩打救,可他一副血肉做的身軀,哪裡能擔得住那麼多的期望呢?”

雪氣濕潤,撲濕了簷瓦,陸府中隻有管家興伯與一乾仆從,陸證今日又不回來,在內閣小樓中歇息。

“公子。”

陸驤奉上一碗熱茶。

陸雨梧坐在一把醉翁椅上,他雙眼望著門外一庭燈影如織,映照漫天風雪,仿佛出神,陸驤不敢高聲,隻好將茶碗放在一旁的小幾上。

忽然間,陸驤敏銳地聽到簷瓦之上一絲細微的響動。

他一下抬頭望去,隻見簷上月光渾圓,鋪了銀白的一片,一道纖瘦的身影不知何時立在脊線之上。

那人施展輕功落來院中的刹那,廊內蟄伏的侍者即刻傾巢而出,陸驤幾步擋在陸雨梧身前,定睛一看,一片雪亮的劍影當中,那是一個女子,一身紫衣,腰鏈墜掛的銀葉輕輕碰撞,發出清音。

“是你!”

陸驤麵色不善,“你來做什麼?”

“陸驤。”

陸雨梧的聲音從他身後落來:“退下。”

陸驤回頭看向陸雨梧,他抿起唇,抬手一揮,院中侍者立即收劍退下,隱入濃暗的一片陰影當中。

陸驤退到陸雨梧的身後,細柳站在院中,抬眸隻見那少年身上披著一件狐狸毛領的氅衣,靠坐在一張醉翁椅上,一旁的小幾上茶碗裡熱煙繚繞,下麵壓著那一幅破損的,揉皺了又被人拚鋪展開的畫像。

寫有“周盈時”三字的一角被風吹得輕晃。

細柳幾步走上石階,卻在門口站定,她迎向那少年一雙靜如春水的眸子,張口道:“我隻知道這雙刀原本的主人是誰,但我並不知道周盈時在我之前是否入過紫鱗山。”

細柳刀從來都屬於紫鱗山,那個叫做舒敖的異族男人知道細柳刀的底細,也許那位大醫烏布舜也知道,他們是自苗疆遠道而來,舒敖見到那畫像時的反應不似作假,也沒有必要作假,可周盈時……到底為何會在紫鱗山?

陸雨梧站起身,夜風裹雪而來,擦過她的衣角又拂動他的衣擺。

其實這一天下來,陸雨梧有很多話想要問她,但這一刻,看著她單薄的身影,他忽然問道:“入紫鱗山的人,都要經曆什麼?”

細柳一怔,但她遍尋記憶,空空茫茫,身後落雪聲聲,她道:“我不記得了。”

她什麼都不記得,那種空茫之意仿佛在她心臟上紮了一個洞,什麼也盛不下,空得令人難捱。

“我與你說過我記性不好,實在是一個難以托付任何事的人,也做不了誰的朋友,”她的神情忽然裹覆起一種堅硬的漠然,“無論你信或不信,我的確不知道她是否入過紫鱗山,又是否在我之前握過這一雙短刀,我連我殺過的人我都記不住——”

她抬起眼簾來,聲音滿是雪意,“或許有一天,我也不會記得起你。”

陸雨梧幾乎一愣,他看著她,來時滿鬢沾雪,雪化了潤濕她的鬢發,晶瑩的水珠順著她耳側滑下,雪天夜寒,她卻仍穿著白日裡那件衣裳,衣襟被那個叫做舒敖的異族男人勾破了一道,她仿佛是冰雪雕琢出的一個人,眉目冷得脫塵,幾句話便咽下去她所有微末的情緒,忽然變得像從前那樣拒人千裡。

簷下燈籠被吹熄了一盞,細柳的身影一半陷入濃烈的陰影裡,她正要轉身,那少年卻幾步走近,夜風斜吹,雪氣凜冽,他雙眸映著澄澈和煦的光影,那道如磬的聲音落來:

“你冷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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