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輯事廠在燕京城景化門的北邊,夜裡天寒地凍,外頭值夜的番役們凍得耳朵鼻子紅了個透,卻也隻得抖抖灌進雪粒子的皂靴硬扛。
值房中的人卻好過很多,架子上的鐵盆都被炭火給燒紅了,李百戶與其他幾個兄弟正吃著花生,他一手的血沒洗乾淨,也沒個顧忌,捏碎外殼就往嘴裡倒花生粒。
幾人聽見刑房裡的慘叫,眉頭都沒皺一下,端起來熱酒一陣兒敬來敬去的,一個年紀稍輕的還不太會喝這樣的烈酒,辣得直咧嘴:“李哥,咱們審的那幾個都招了,怎麼你那個還嘴硬著呢?咋的你晚上沒吃飯?”
“去你的。”李百戶蹬了他一腳:“你們審的那幾個是什麼貨色?腦瓜瓤子淺得很,為了那仨瓜倆棗的進項,被劉二通一挑唆便一心想著將那些流民都趕出護龍寺,這才二天兩頭地找事。”
說著,李百戶抬眼往刑房裡瞧了一眼,“那劉二通可不一樣。”
李百戶沒能撬開那劉二通的嘴,如今接了他手在刑房裡審犯人的正是細柳,一百戶不由壓低聲音道:“你們說這位女千戶行嗎?”
那到底是個女子,如何能做得好刑訊這等事?
“咱到底是幾個大老爺們兒,哪想到還有被個女子壓一頭的時候。”花生忽然就剝得沒滋沒味兒的,另一人複雜低語。
李百戶笑了一聲:“我看你們是酒喝多了毛病大,不如瞧瞧自個兒身上穿的什麼醒醒神。”
幾人竟真的不約而同地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倒也的確清醒了點。
哪怕沒有那位女千戶,他們這些人就不是被壓在底下的了?他們這些全須全尾地大老爺們兒正全心全意的在為宦官做事呢。
此時,刑房裡忽然就沒聲了,李百戶他們才抬頭往那道窄門望去,隻見那紫衣女子從中出來。
燒得正旺的火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那頰邊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待她走近了些,李百戶他們才注意到她滿手都是血,連護腕都濡濕了。
“大人。”
幾人立即起身,李百戶更是殷勤地送上一方巾子,說:“大人擦擦吧,這巾子乾淨的。”
細柳瞥了一眼他的手,斑駁的紅從他手上沾到了他才拿過來的巾子上,李百戶也發現了,他尷尬地收回:“……這下不乾淨了。”
他連忙喊人去打一盆水來。
細柳將罪書扣到桌上,李百戶他們幾個腦袋才湊過來,她便轉身往值房外麵去,隻餘一道清越之聲落來:“戶部宋昌,即刻拿人。”
正當子時,東廠中番役不避宵禁魚貫而出,李百戶等人今夜是沒得睡了,細柳卻並未一道去宋家拿人,她孤身打道回府,夜間雪重,無人清掃,巷中每走一步都有沙沙之聲。
長巷儘頭黑洞洞的,細柳提著一站燈籠,那是此間唯一的光源,婆娑寒霧中,她步履忽然一頓,抬首之際,雙目在一片昏黑之中一凝:“誰?”
她在原地未動,卻聽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那種踩雪的聲音
越來越近,有人破開濃夜而來,走入她的光源之中。
那是一個異族男人,藍布短衣,古銅色的皮膚,臉上有神秘的銀白圖騰,如此嚴寒天氣,他竟依舊赤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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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柳認出他,眼底浮出一分警惕之色:“是你。”
她摸向腰側的短刀,卻聽那男人道:“我不打架,你彆誤會!”
細柳神情漠然,而那男人卻已經指著他自己介紹道:“我是舒敖,漢姓是苗。”
細柳眉頭一皺,扔了燈籠抽出一柄刀來,那舒敖見狀,急得一頭熱汗:“你有傷彆亂來!”
他在單薄的短衣裡一掏,掏出來一個小瓷瓶,大跨步才走近細柳,短刀倏爾抵上他的脖頸,他看著雪粒子砸在刀刃上,再抬起眼,對上麵前這年輕女子清寒的眉目,他卻始終沒有抽出腰間的鞭子來,隻是雙掌捧著那瓷瓶,道:“這藥是大醫給的,你吃了會好受。”
細柳看著他掌中的東西,心中想到那位苗地來的大醫自進過一趟宮後不久便從驛館消失,蹤影全無,她還以為他們已經走了。
此人忽然出現,又莫名其妙地給她送什麼藥,實在詭異至極。
“對不起。”
細柳心思千轉,卻聽這樣一聲,她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有一瞬微怔,隻見麵前這個約莫二十歲的男人臉上竟掛著一副複雜的神情,原本粗獷的嗓音這會兒細得跟蚊子聲兒似的:“我那天不該打你。”
沒有了那日的傲慢囂張,此刻他低下頭,好像很真誠。
沒了燈籠,此間隻有薄薄一層月華,風聲呼嘯著,細柳盯住他片刻,忽然“噌”的一聲,收刀入鞘:“不必。”
她沒理會他遞來的東西,繞過他朝前去。
舒敖轉身連忙跟上,不過幾步,細柳停下,冷聲道:“你再跟著我,我一定殺了你。”
舒敖卻看著她,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玉海棠對你……怎麼樣?”
細柳眉心微動,這個異族人竟然知道玉海棠。
“你到底是什麼人?”
她心中浮起微末的異樣:“為何要問我這些?”
舒敖想了想,六七年前他才二十二二的年紀,那是他第一回出苗地,在一個與此時相似的雪夜,南州的絳陽湖還沒有結冰,他從水中撈出來一個十歲的女孩。
他記得她稚嫩的眉目,渾身凍得僵冷發紫卻還緊緊地掐著他的手臂,在高熱渾噩中一聲聲喃喃著一句“我不認”。
舒敖看著她。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不該是曾經那副眉眼長大了的模樣,一點都不相似,可是她依舊擁有那副倔強的神情。
一個不肯認命的孩子,被他敬愛的大哥當作女兒一樣的孩子。
“你……”舒敖的聲音裹在夜風中落去細柳的耳邊,視線落在她腰間的雙刀:“你知道你這一雙短刀從哪裡來的嗎?”
細柳一怔,她對上舒敖探究似的視線,紛紛雪意薄薄地落了層在她雙肩:“我自然知道。”
這一雙細柳刀是紫鱗山中右護法苗平野的。
細柳猛然一頓,她忽然想起此人方才說他的漢姓為苗,苗舒敖,苗平野……?
她緊盯住舒敖,眼底神光微動,疑竇忽起:“你和苗平野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大哥。”
舒敖喉頭稍緊,神色複雜。
細柳原本清冷的眉目間浮出一份驚愕,她從未見過那位已經離世的右護法,因而亦不知他竟原是個苗地人,但若右護法與眼前此人真是親兄弟,那麼舒敖知道紫鱗山,知道玉海棠倒也不算奇怪了。
可隱隱的,細柳仍覺有些不對,再抬首對上舒敖的目光,她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一手覆上腰間短刀:“細柳刀已是紫鱗山之物,我絕不會給你。”
“啊?”
舒敖愣了一下,連忙擺手:“不,我不是要刀……”
“那你說,”
細柳麵容透著一種鋒利的冷感:“你到底想做什麼?”
舒敖滿掌的細汗都要將那小瓷瓶捂熱了,他迎向她冰冷不善的目光,輕聲道:“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從哪裡來?我……”
“阿叔。”
忽然之間,巷口那片昏黑中銀鈴簌簌而響,一道清脆的聲音落來。
舒敖高大的身軀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