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4 章 冬至(一)(2 / 2)

同心詞 山梔子 9465 字 9個月前

細柳抬眼,朦朧寒霧中,那渾身銀飾的少女僅有十二四歲的年紀,她笑吟吟的,目光與細柳一觸,又忽然看向舒敖。

舒敖雙肩忽然塌下去。

“雪花,你怎麼來了?”

他怏怏道。

她走過來,身上銀飾輕響:“大醫找你回去吃臘肉雞蛋麵。”

舒敖跟大醫一樣喜歡吃臘肉,還喜歡就著雞蛋麵吃,這大半夜的,他摸了摸肚子,還真餓了。

雪花看了一眼舒敖手裡的瓷瓶,她對細柳道:“姐姐,這是大醫的好藥,阿叔給你,你就收下吧。”

說著,她要去拿舒敖手裡的瓷瓶,舒敖卻立即往旁邊挪了幾步,躲開她的手,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東西硬塞進細柳手裡。

雪花撇撇嘴。

舒敖看著細柳:“這藥你千萬要吃。”

說罷,他便立即轉身往巷子口去了,雪花幾步跟上去,一聲一聲地叫“阿叔”他也不理,隻顧自己悶頭往前跑。

漸漸的,銀飾的清音消失了。

細柳瞥了一眼手中的瓷瓶,片刻,她步入昏黑之中,出了巷子口,朝冷寂的街道上去。

舒敖從暗處顯出身形,看著細柳越走越遠的背影。

“阿叔怕我給她下蠱?”

雪花靠在牆邊,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個姐姐身上的東西可比我的毒蟲厲害多了,它們才不敢靠近她呢。”

舒敖一言不發。

雪花看著他道:“阿叔,回去吧,吃臘肉雞蛋麵去,大醫在等你。”

舒敖卻如一道山廓半隱在這片晦暗的夜幕裡,飛雪連天,眼見那道身影快

要不見,他忽然張口,粗獷的嗓子扯出來一個連綿悠遠的調子: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裡頭,水也不能流……”

異族古歌被他用生澀的漢話吟唱出來,在這片沒有人煙的街道上,顯得尤為深邃孤清。

細柳隱隱聽見這道怪異的歌聲,她忽然停步,隔著一片濃濃寒霧,漫天雪落,她朦朧看見那兩道模糊的身廓。

“宵禁之時,何人亂吠?”

猛然一道中氣十足的大喝聲從另一頭的街巷裡傳來,緊接著便是一陣森冷整齊的步伐聲隱約傳來。

那是巡夜的隊伍。

“阿叔我們快走!”

雪花連忙拉著舒敖往回走。

舒敖被她拽著膀子,一邊走一邊問:“雪花,什麼是亂吠?”

他就出過一回苗地,平時也沒認真學,好些漢話他還聽不懂。

雪花不假思索:“就是狗叫。”

寒風呼嘯,斜吹大雪,細柳回到府中,驚蟄與來福的屋子早滅了燈,她在廊上洗乾淨了手,又去浴房中就著冷水洗漱換衣過後,方才回到房中。

左肩中的銀針總是刺得她不舒服,但今日所有的疲憊都在她躺下去的一瞬開始包裹她,仿佛她的手腳都像生了鏽,桌上一盞燈燭在燃,她目光觸及燈下那隻舒敖強塞給她的瓷瓶。

伴隨窗外風雪,她想起那道怪異的歌聲。

他到底想說什麼?

千頭萬緒如亂麻,細柳懷抱著心中怪異不知何時眼皮沉沉壓下,她本有一副好像怎麼都暖不熱的身骨,但在朦朧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更冷了。

像是被封凍在冰冷的水中好多年,水波在晃,點綴毛茸茸的漁燈,她掙紮著伸手,努力破開水波,水麵之上烏篷小船晃動著,一隻大掌伸來按下她的掙紮。

水聲激蕩,鱗波湧動。

她逐漸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冰冷的湖水包裹她的口鼻,她什麼也看不見,在一片漆黑中下沉,再下沉。

但忽然間,好像有一雙手猛然抓住她。

“天地剛生下,相疊在一起,筷子戳不進,耗子住不下,蟲蟲壓裡頭,水也不能流……”

古老而神秘的異族歌謠輕輕緩緩,被一副實在不怎麼樣的粗獷嗓子反複地低吟,竟然有一種神奇的生命力。

混沌當中,那歌聲消弭,漆黑驟然被極致的白覆蓋,有一個麵容不清的小少年在那片茫茫雪意中朝她招手。

他抬起來的那隻手腕上一道印記紅如朱砂。

細柳驟然睜開眼,她一下坐起身,滿滿背是冷汗,她手腳雖然裹在被子裡卻仍如寒冰,她蒼白著一張臉,胸口起伏,劇烈地喘息。

身患怪症,她並不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所有的夢境,大多時間醒來隻隱隱留有一分印象,但這一分的印象也足夠她暫且還記得起方才夢中的那道印記。

忽然間,它竟然與今日浮金河橋下,那食攤的油布棚中,那隻扶過她的手腕骨內側彎月紅痕重合。

下一刻,細柳掀開被子,從枕邊雙刀底下抽出一張畫像,赤足衝出屋外去。

風雪入廊,迎麵如刺。

她幾步下去踩踏積雪衝向院中那口圓缸。

月華單薄,而簷下燈籠光影如織,缸中清水漫溢,她一靠近,缸邊堆積的一圈白雪落入缸中,薄冰微浮。

細柳一手敲碎浮冰,水麵鱗波動,映出她的一張臉。

寒風吹動她手中那副畫像,畫上十歲女童的那副眉眼無一處不令人感到陌生,她怔怔地望著水麵。

碎裂的浮冰切割著她的模樣,拚湊著她的眉眼。

這時對麵廊上房門忽然打開,驚蟄披上外衣出來就見細柳孤零零地站在那口圓缸前,他走近幾步,隻見她一隻手濕潤發紅,水珠不斷順著她纖細的指骨滴落。

她沒有穿外衣,隻一身素白單裙,烏黑的長發淩亂,淺發被風吹亂在她蒼白頰邊,她那樣一雙眼分毫沒有平日裡那樣亮如寒星,反而黑漆漆的,隻有空洞茫然。

像個醒不來的夢中人。

驚蟄吃了一驚:“細柳,你在做什麼呢?”

風吹紙動,細柳僵冷的手指微鬆,那幅畫像被風吹起,飄飄搖搖。

細柳的目光隨它而去。

點滴雪粒拂過她的臉頰,她扶著缸慢慢地坐下去,一縷烏黑長發落來肩前,她恍惚喃喃:

“是啊……”

“我到底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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