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柳起身很快收拾好頭發,又在屏風後穿上外衫,思及玉海棠信上所言,她便道:“山主令我回去一趟。”
驚蟄“哦”了一聲,道:“沒叫我嗎?”
細柳從屏風後出來拿起枕邊雙刀:“嗯。”
驚蟄鬆了口氣:“那可真是太好了。”
來福此時還沒回來,細柳孤身出了大門,卻並未朝城門口去,而是一路穿街過巷到了陳府當中。
陳宗賢今日稱病在家,人在花廳裡坐著,隻見有人掀開厚氈簾進來,他才抬起臉來:“驚蟄沒跟來吧?”
“沒有。”
細柳簡短道。
陳宗賢點了點頭,又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冷不丁道:“宋昌是你讓人去捉拿的。”
“是。”
“你撬開了那個劉三通的嘴,”陳宗賢緩緩說道,“之後是不是還想著要撬開那宋昌的嘴?你想聽他吐出來些什麼?”
細柳一頓,她抬起臉對上陳宗賢那雙深沉的眼,電光火石之間,她似乎不必去撬宋昌的嘴此刻便已經有個確切的答案擺在她眼前,她立即垂首:“大人恕罪。”
“你做那閹賊的義女也做得太認真了些,”
陳宗賢冷笑一聲,“我不管你到底是裝糊塗還是真糊塗,細柳,你給我記住了
,一柄刀若是不聽話,便失去了它所有的價值,屆時便是廢鐵了。”
這廳中光線昏暗,細柳在濃烈的陰影裡神色不清:“多謝大人提點。”
陳宗賢無謂地扯唇:“死了個流民而已,事小事大全憑人的一張嘴,但劉三通招得太快了,禍水引到宋昌身上,那陸雨梧倒是一身輕了。”
原本此事沒什麼大不了,但護龍寺才開始修建,又因為這座國寺是建弘皇帝看中的命脈,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心不齊整,死了個人就更說明那陸雨梧將流民歸入護龍寺實在欠妥,朝裡跟蓮湖黨不對付的官員誰都不會放過這個挑骨頭的機會,一個個的正要擼起袖子好好的在折子上大書特書,細柳這兒L卻已迅速地將宋昌給拿了。
一夜之間不知道浪費了多少人的筆墨,折子寫一半隻好都扔了。
陳宗賢言語底下深深的不滿襲向細柳,她眉眼未動,在一片昏暗陰影中靜默地看了一眼他,這個人如今的姿態便已經在向她說明,區區一個宋昌,根本奈何不了他。
否則,他今日便不會隻是敲打,而該先逼玉海棠處置她了。
“我的確不知其中緣故,隻因此事是曹鳳聲親自交代,我避不開便隻能插手其中,”細柳低首,淡聲道,“而審劉三通一事亦並非我一人所為,何況我府中與東廠皆有曹鳳聲的眼線,眾目睽睽,我聽大人您的教誨,自是不敢心存怠慢,令東廠中人看出端倪。”
陳宗賢心中疑慮猶在,但聽細柳這番話,他自然知道細柳蟄伏東廠亦是向他請示過的,他也聽驚蟄說過曹鳳聲送給細柳的宅子中還夾帶了一個叫來福的宦官,那人盯得很緊,手中還有個冊子時常記錄細柳與驚蟄的言行。
他皺了一下眉:“果真是因為這個?”
“不敢欺瞞大人。”
細柳垂眸,遮去眼底冷意。
陳宗賢與玉海棠那樣的瘋女人打交道有幾年了,他自然也清楚這細柳乃是紫鱗山中最得力的,身居左護法之位,這兩年給他辦事也算是沒出過什麼錯。
一個不自由的殺手而已,怎會忽然之間跟他對著乾呢?
陳宗賢有一刻眉心鬆了鬆,那點戒心雖說沒有完全放下,但他卻十分相信自己對玉海棠的控製,這個女子不也一樣被玉海棠控製著麼?
想到這裡,陳宗賢神情便也緩和了一分,但想起江州老家,他臉色又有些沉:“此事暫且不提,這回玉海棠應該與你說得清楚,你即刻啟程去江州。”
“山主卻未曾說是為了什麼事。”
細柳說道。
“這個你先不必管,”陳宗賢站起身來,哪有半分病氣,他雙目晦暗,泛著冷光,“到了江州便去我家中,屆時自會有人告訴你。”
“是。”
細柳淡應一聲,隨即轉過身要往外去,卻聽身後陳宗賢忽然道:“你去江州的事不要對驚蟄透露一個字。”
“他年紀太小,不要什麼事都讓他摻合進去。”
細柳沒回頭,掀簾之際,風雪迎麵。
出了陳府,細柳一路往回走,路上行人漸多,街邊攤子上擺著不少紅燈籠紅剪紙之類的東西,人們不避風雪各自采辦著自家的東西,此時細柳方才驚覺年關將至,她穿行其間,想起來方才陳宗賢的種種反應。
他似乎並沒有將被劉三通咬出來的宋昌當回事,一個戶部的小官而已,隻怕也是陳宗賢早就算計好的,劉三通他們這些人行事並不周密,萬一捅出簍子來,總要有個頂鍋的。
宋昌就是那個頂鍋的。
反倒是他暫時不肯吐露的那件事,似乎才真正觸及到他敏感的神經,這趟江州之行,必定不簡單。
路過浮金河,她回過神,抬眸之際目光在浮金河橋下那個食攤上掠過,此時正是吃早飯的時候,油布棚裡擠滿了人。
卻沒有昨日的那個人。
“細柳。”
伴隨馬車轆轆之聲,一道清澈的聲音忽然而至。
漫天雪意,細柳循聲回過身,隻見那身穿官服的少年在窗中朝她招手。
“你怎麼不過來?”
陸雨梧看她站在那兒L,半晌不動。
細柳定了定神走到馬車旁去,再看一眼他身上緋紅的官服:“你入宮了?”
陸雨梧頷首:“是,本想見聖上一麵,但聖上龍體欠安,故而並未得見。”
隨即他又道:“你上來,我送你回去。”
細柳側過臉,見陸驤已經掀起來簾子,她一言不發,幾步過去彎身入了馬車中,才坐下,陸雨梧忽然遞來一物,她下意識地接住,才發覺竟是個湯婆子。
她披霜帶雪的,像個冰雪雕琢出的人,雙掌驟然接觸這樣的暖意,仿佛有一瞬融化了點她眉目間的冷意,她抬眸之際,隻見陸雨梧從懷中取出來一物遞來。
“我本來正要去見你。”
他說。
細柳垂眼瞥一眼他手中的東西,正是此前她親手交給他的紫麟山籍冊的一枚殘頁,她眼中浮出一分莫名:“怎麼了?”
“陸驤,火折。”
陸雨梧喚道。
外頭陸驤立即鑽入簾子裡來,取出來一隻火折打開吹燃了火遞到陸雨梧麵前,陸雨梧則將那枚殘頁放在那焰光之上烘烤。
細柳不明所以:“你這是做什麼?”
火光映在薄薄的紙片,在陸雨梧一雙清澈的眼底明滅:“我記得你說紫鱗山的籍冊做不了假,今日我卻要告訴你,這滿紙字句當中,卻有一句是假的。”
細柳一怔,隨即便見陸雨梧吹滅了火折,他雙指捏著那片殘頁,指腹在那一行被烘烤得隱隱有些濕潤發亮的字痕間摩挲而過,墨色沾染在他指間,而紙上“周盈時”三字已經模糊不清。
“朧江墨,不以水化,如漆如石,色濃而墨潤,在紙上書寫之後幾乎立即乾透,且與經年的陳墨無二,”
陸雨梧抬起眼來看她,“但若火烤,便會逼出其中水氣,使其變得像剛書寫上去的一樣,除非年深日久,才能散去其中水氣。”
細柳向來沒有過多情緒的臉上浮出一分驚愕,她不禁對上陸雨梧的那雙眼睛,澄明而漂亮。
他清如玉磬的聲音清晰地落來:
“細柳,紫鱗山主騙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