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和易領著眾臣和命婦拜過,跪在蒲墊上久久沒有起身,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連吩咐也變得麻木而無力:“你們都出去罷,讓本宮再待一會兒。”
情理之中的要求,眾人都無可奈何,哀痛中紛紛請求娘娘保重鳳體,依次序慢慢退了出去。
雙門緩緩合攏,空曠的大殿中央,夏和易痛哭失聲,嚎啕的聲音淒厲悲痛,仿佛要把五臟六腑裡藏的所有痛楚和悲淒都喊出來。
屋外的人跟著垂頭啜泣,任誰都為之哀慟。
如果不是她一壁在哭,一壁偷偷從指縫裡上下偷瞄,痛苦會痛得更加逼真一些。
供案後,繡滿經文的垂地帳幔揭起一角,從高台後慢慢走出一個身影。
餘光觸及影子投在地磚上的輪廓,熟悉的輪廓,瞳仁慢慢,慢慢縮緊。
皂靴走到她的眼前,終於停住,“彆嚎了,我耳朵要聾了。”
“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剛才還趴在地上嚎哭的夏和易眨眼間綻放出燦爛的笑顏,“嗷”一嗓子撲過去,手腳全用上了,扒上去,又蹭又吸又啃。
趙崇湛被她猛力一撞,撞得往後退了兩步,畢竟是重傷初愈,不免扭過頭去咳嗽幾聲。
夏和易臉色一變,咬了咬唇,不知道是在安撫他還是在安撫自己,喃喃道:“你沒那麼容易死,因為好人長命。”
趙崇湛環抱著她,垂眸深深看她,她的操勞是實打實的,人清減了些,眼下的青影不能作假。他歎了一口氣,頭低下去,前額抵住前額,緩緩廝磨,喟歎道:“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夏和易眼角一挑,嘿嘿笑著補了下半句:“我也沒那麼容易死,因為禍害遺千年。”
然後笑起來就停不住了,話兒跟吐瓜子殼兒似的,一顆一顆突突突突往外蹦,“之前路上添置的那麼多產業,胡猴一早在打理了,咱們可以吃現成的。我還把所有銀票子都帶出來啦!藏得可好了,碧瑩和碧晟輪班兒守著,丟不了。不是我吹,我現在不能說是富甲一方,至少是吃喝不愁。”
那炫耀家產的架勢,活像個俗不可耐的土財主。
土財主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胸脯子,“以後你就跟著我混吧,下半輩子餓不著你。”
被她胡鬨的心境感染,趙崇湛眼中跟著露出深濃笑意,“你要是始亂終棄,我豈不是連個安身之本都沒有?”
“可說呢!”夏和易嘩一下把劉海兒做作地挑了挑,抖著腿斜著眼說:“那你得精進技藝呀,沒事兒給我捏捏腿揉揉肩什麼的,得可勁兒討好我。”
不琢磨就罷了,越想越滋潤,得寸進尺誰還不會呢,“讓我想想,還得時不時彈個小曲兒,上回我想點曲你沒讓,我可是慪了好幾天呢!”
打罵間很是笑鬨了一陣,可重逢的喜悅終究是蒙著其他情緒,屋子裡漸漸靜下來,揮之不去的憂傷的氣氛在安靜中縈繞。趙崇湛緩緩地撫著她的頭發,溫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還敢說!”夏和易突然暴怒,從他懷裡掙脫出來,“啪”的照肩上來了一巴掌,“這麼大的事兒,你居然不跟我先通氣兒!”
敢在皇室宗祠的牌位前揪人耳朵的,全天下估計再沒第二位了。
趙崇湛邊咳邊退,倉促拯救被擰成麻花的耳朵,還要忙中抽空匆忙解釋,被追殺是真的,墜崖也是真的,確實是重傷一場,昏迷糊塗了好些日子,境況一度相當凶險。當時怕周圍還有餘孽未清,是故沒有將生還的消息傳出來,再後來……
“再後來,就乾脆將計就計了。”發覺她不擰耳朵了,趙崇湛終於騰出手來,輕輕替她拭去眼角的淚光。
“其實我不知道你死沒死,我隻是猜測……”夏和易聽得揪心,又難過又害怕,說著話又捶了他一拳,“反正你要是真翹小辮兒了,我就不走了唄,留在這裡給你敲一輩子木魚,就在你的牌位前頭敲,吵也吵得你不安生,誰讓你敢丟下我。”
趙崇湛還沒來得及在滿心的感動中笑話她傻,夏和易就怕他不信,抬手就掀起馬麵裙,左右膝蓋上各綁了一個厚實的軟墊,自誇中充滿了不知道什麼叫做克製的自得:“嘿,我做了兩手準備哪!”
沒人能比她再萬無一失了,夏和易想著想著就飄了,心滿意足地咂嘴,“天啊我可真是太機智了。”
隻是實在不該掀裙擺,長久未見的小夫妻,太輕易就能點燃久曠的戰火。
趙崇湛在迷亂的光暈中迭迭敗退,後腰撞到案桌,到底心底還勉強存了一分理智,試圖阻止她:“列祖列宗在上,不要胡來。”
夏和易胳膊細腿兒像伴生的藤蔓那樣纏上去,笑嘻嘻的,“列祖列宗瞧著,才能保佑你跟我兒女雙全呀。”
趙崇湛麵色鐵青,掰她摳得死緊的手指,“放手!不能在這裡——”
夏和易的好臉色瞬間垮下去,呲著牙花兒恫嚇道:“你現在既不是皇帝也不是王爺,沒權沒勢的小郎君罷了,我警告你彆再作無謂的抵抗,以後我讓你往東你就得往東,叫你往西你就得往西,不然我不給你飯吃,聽到沒?”
聽聽,嫌棄他現在沒身份了,連尊稱都沒了,張口就你啊你的,還凶相畢露,活脫脫的土匪惡霸。
這才是夏和易,太久不見的夏和易。
趙崇湛靜靜看著她,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湧上來,是啊,她就是這樣沒規沒矩想如何便如何的人,在高聳的宮牆間,她隻能做磚縫間夾縫求生的苔蘚,隻要踏出那道攔馬牆,不需要額外澆灌,她就能在自由中恣意而茁壯地生長。
哪怕隻為了這份久違的、活生生的氣息,趙崇湛也彆無選擇,隻能雙手托住她,朝牌位的方向充滿歉疚的深深鞠下一躬,然後,閉上眼,十分屈辱地接受了她上下其手的輕薄。
當然了,在適當的時候,一躍翻身做主也是必須的,貼著她燒得通紅的耳畔呢喃:“我看你是膽子肥了。”
夏和易含淚閉上了眼睛,將難耐的嗚咽和罵人的粗口全都吞回喉嚨裡。
畢竟,兒女雙全什麼的,還是一場很美好的期許。
再畢竟,還有一輩子可以用來教訓他,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
皇帝駕崩,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京裡上下亂作一團,內閣奉出暗藏已久的遺詔,奉旨傳位於淮陽王趙曦。
夏皇後自請為先帝誦經祈福,獨居於偏殿,不慎在傷痛過度之下失手打翻的香台,殘餘的火星子引燃了層層疊疊的黃帳幔,一場大火眨眼間便吞噬了整座偏殿。
待皇陵的守軍和宮人發現後衝進去,已然為時晚矣,隻尋得探不到鼻息的焦屍一具。
夏皇後享年十九,諡號敬恭皇後。
*
當這個消息終於傳到南方,已經是第二年的初冬。南邊兒某座連名字都談不上來的小城,是北方的大雪從未踏足過的地方,四季如夏,人人靠海為生,捕魚、撿貝,慢悠悠地活著。
沒有大買賣的地界兒,午後總是悠長慵懶的,一條無人走動的後巷裡,有人竟然在膽大包天議論敬恭皇後,好在四下無人,否則非得治他們不敬之罪不可。
說話的是一位娉婷的年輕姑娘,長相是小城裡難得一見的如花似玉,可惜行為並不怎麼閨秀,叉著腰就開始耍橫,不滿地張口嚷嚷:“你怎麼給我預備這麼個諡號?”
那爺們兒似乎是見過大世麵的,麵上十分平靜,抬臂將姑娘扶上了馬車,挑釁也挑得順口坦然:“自然是因為你既不敬也不恭。”
姑娘登時轉頭,盯著他惡狠狠說呸,“你就不怕我拿魚叉戳你?”
爺們兒冷冷一笑,“就憑你那準頭?叉中過幾條魚了?魚叉倒是被你弄壞了好幾柄。得啦,彆惦記了,再是下輩子也戳不中我。”
姑娘自覺受到了極大的羞辱,暴起怒喝一聲,揪著他的衣領就把人拽進了車裡。
哎哎,有話好說,可不興動粗呀……
嘖,那架打得……可真夠厲害的,車廂都搖得快散架了,您瞧,連馬都想逃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