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的郵輪轟鳴作響起來,黑煙從巨大的煙囪裡冒出。
船泊岸的港口台子上此時聚滿了人,他們看見郵輪從上麵放台子下來,人聲頓時歡騰起來,有的是來接多年沒有回到故地的親朋,有的是早早來這等好友的,也有的是來瞧個稀奇的。
輪上的人熙熙攘攘的從上麵擠下來,有人拎著的半個身子大的竹藤箱子被撞掉了,他大聲呼喝,卻沒人管他。
腳步行進間地上還有個黑色軟呢子帽被踩來踏去,估計也是那個不小心落下來的,可現在想折返回來撿卻是撿不了的。
這四月的天,已經帶上了悶,更何況在這人流亂竄的地方,能不熱嗎。
有愛美的女士從珍珠包裡麵掏出絲帕子揩汗,塗著大紅的指甲不住的撥弄燙的小卷的頭發,終於等了許久,算是在人堆裡找出了幾個月不見的情郎。
情郎頭發汗濕,身子被撞的顫巍巍的,卻還是把手裡的脂粉盒子攥緊,好不容易才來到女士身邊,靦腆著臉把手裡的東西給小心遞了過去。
女士接了過來,瞧著手裡的洋貨,想著總能在姐妹那邊好好顯擺顯擺,麵上掛起笑來,剛準備溫柔細語幾句,一抬頭就看見輪邊上遙遙的靠著個人。
那人就那麼站著,手裡就拎個方菱格小箱,一身洋灰色的雙排扣子西裝敞著,內裡是件沒有係領帶的白色襯衫,手上半扣著頂寬邊禮帽,指頭一搭一搭的敲著。
原是老練的打扮可穿在他身上卻不顯得圓滑,隻讓人覺得隨性散漫,他麵容年輕,頂天了說是二十出頭。
隻可惜離的遠了些,看不清仔細的樣子,可通身氣質卻是全然與旁人格格不入的,引的旁人眼光往他身上放。
女士轉頭看了看自己身旁大汗淋漓的矮個子情郎,忽然就生了厭煩之意,拿了手裡的東西,挎著珍珠包轉身就走,徒留一個穿著豔紅色旗袍的豐腴背影。
情郎邁著步子趕忙追了上去,一通的伏低做小算是哄的人又開了顏,
女士又回頭看了看先前的那個男人,心裡知道自己是怎麼也都沾不上邊的,倒不如找個敦厚些的,也好拿捏著,這麼想著,又傍住身邊情郎的胳膊。
蔣彌倒不清楚自己就是站在那,還惹了這麼個是非出來。
他見下船的人不再多了,反手將帽子戴回頭頂去,也從船上下來了。
蔣彌一身洋裡洋氣的打扮昭示著他身份不俗,有人看他一眼又憤憤暗唾聲赤腳佬。
也有人想上前接點生意,知道蔣彌這種人出手大方,小費定然給足。
一個短衫漢子上前,頸上搭著汗巾,“先生,去哪兒地方,我給您拉一路。”
蔣彌看了眼遠處一溜排的黃包車,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被人拍了拍肩膀。
兩個滿臉凶相的高大男人仔細的看他一眼,不確定的問,“蔣少爺?”
他們也不確定麵前這人究竟是不是蔣彌,他們除了張前年的照片外也沒什麼其他認人的方法。
但蔣彌確是笑了起來,很是隨和,身上帶著些處世未深的少年氣,“是我爸讓你們來接我的嗎。”
兩個高大男人趕忙鞠躬,然後又麻利的接過蔣彌手上的箱子,“是的,是的,還請蔣少爺跟我們過來,車在外邊候您。”
這副架勢,讓那個原本還想載蔣彌一程的黃包車夫趕忙退遠了,再不敢上來搭話。
蔣彌無所謂的點點頭,任他們接過自己的箱子,被兩人一路引著到了塊安靜地,那邊停著輛黑色老福特。
蔣彌還沒到車邊上呢,後排座上就有人推門下來。
那是個看著極溫潤的男人,一身天青色的長衫,腳上是雙黑色布鞋。
鼻梁上搭著副黑邊圓眼鏡,臉就被這烈日頭照著都還是泛著冷白,唇是淺淺的紅,頭發梳的齊整,但底下還是有點壓不住的卷,眼角極細小的紋路揭示他要比蔣彌大上不少。
看起來很是內斂含蓄的樣子,好像又是那種老派私塾裡麵好脾氣的教書先生。
他比蔣彌矮上大半個頭,與一身洋裝張揚的蔣彌卻像是兩個地方的人。
蔣彌身邊的兩個男人恭謹的喚了聲,“程先生。”又看了看蔣彌,憋著氣準備著引薦的措辭。
但那個程先生先淺笑著開口了,“蔣少爺,我是您父親派來接您的人,我叫程綻。”
蔣彌也回笑著點頭,“那我也叫你程先生嗎?”
程綻搖頭,垂下眸子,扶了扶鏡框,又抬首笑道,“您實在抬愛我了,直接喚我名字就好了。”
蔣彌摘下頭頂帽子,“那像什麼樣子,看起來,你似乎比我大些?不如叫你程哥吧。”
程綻笑了笑,“好。”
今年蔣彌剛滿二十,而程綻卻已經是二十九了,喊一聲哥也算不得假。
蔣彌被日頭曬得有些熱,想要脫外套擼袖子,但看著也不雅觀,又隨便客套幾句,就說,“先上車吧,等會慢慢聊。”
他話剛說完,兩邊的高大男人就開了後座的門讓蔣彌進去。
蔣彌也沒猶豫,就這麼坐了進去。
那個程綻也坐在後座上,靠著蔣彌的右手邊,兩人之間隔了段距離,不近不遠的,也不會叫人感覺過於疏遠,或是過於接近,還是保留了私人空間的。
蔣彌個高腿長,雖然現在年齡還算小,但是那股子氣勢卻是不容小覷的,原本還算寬敞的後排座不知怎麼的都有點逼仄起來。
程綻坐姿端正,腰杆沒有刻意就已經直挺,哪怕車子偶爾會顛簸兩下,他都不帶晃的。
身子似乎有些纖瘦,天青色的長衫穿在身上有些空落落的,看起來倒像是個嚴謹規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