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很清楚, 他大伯父富達禮心思縝密, 平日裡看著小心謹慎, 不惹事、不挑事, 但一到了緊要的關頭, 這人會毫不猶豫地出手。
這次鬨到禦前,其實也是富達禮在先發製人,齊世既是九阿哥的嶽父, 少不了也和上回九阿哥一樣, 在富達禮這兒狠狠地吃一回虧。隻不過齊世沒有九阿哥的皇子光環護體,能不能像女婿一樣全身而退, 還是個問題。
但石詠不太確定的是, 雍親王與十三阿哥,究竟打算怎麼辦。這兩位看上去心裡早已有了計劃,而且默契十足,偏偏沒有一人付諸於口……而且這兩位,一直將石詠扣在這兒, 也不讓他退下,也不讓他回避, 石詠幾乎不知該做什麼說什麼才好,隻能繼續在外書房裡候著。
一時雍親王命人先送藥酒上來,命十三阿哥將褲腿提起,看了看十三阿哥膝蓋的情形, 竟是親自拿了擦藥酒的棉巾, 蘸上藥酒, 給十三阿哥塗在膝上。
石詠見雍親王手勢熟練,便知他這樣做,並不是頭一回。十三阿哥則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地對雍親王說:“都是弟弟沒用!”
雍親王則說:“你忍著點兒!”
石詠偷眼覷著,隻見十三阿哥兩隻膝蓋腫脹得厲害。他早先曾聽說過十三阿哥得的乃是“鶴膝風”,這大約是一種風濕,也有人說是一種骨結核病。但若非親見,石詠還無法想象,這究竟是怎樣一種疾病,幾乎令十三阿哥每上一次藥酒,就如受一遍刑似的。
雍親王替兄弟上了藥酒,見十三阿哥痛感漸去,好受了些,便又取出兩個厚厚的護膝,牢牢綁在十三阿哥膝上,又讓十三阿哥彎了腿試過,才放下對方的褲腳。自有十三阿哥府的下人過來,替十三阿哥穿上鞋襪。
“老十三,今夜怕又是一番辛苦,你且忍著點兒。”
雍親王扶著十三阿哥站起來,一轉頭瞥見石詠在側,隨意問了一句:“沒帶官袍?”
今兒是石詠休沐,他哪裡會帶什麼官袍?如今身上隻得一件常服,還是半乾半濕的,看起來頗為狼狽。
石詠趕緊搖搖頭。
“這也罷了,看著更真切些,不似作偽。”雍親王沒有責怪石詠的意思,反而又補了一句,“隨本王進宮去!”
石詠至今為止,整個人尚且蒙在鼓裡,畢竟誰也沒告訴他真相到底是什麼。從白柱、戴鐸等人的描述之中,石詠隻知道正白、正紅兩旗衝突,又因送英小姐回京,才知道此事牽扯到十三阿哥,但具體正紅旗究竟是怎生做局,又是怎樣陷害十三阿哥的,他完全無知。
“若是有人問起,你便一切照實說!”雍親王斬釘截鐵地吩咐一句,足見坦蕩。石詠心下登時便放鬆了。他這人向來不會作偽,但也從來不怕說實話。
少時十三阿哥府備了車駕,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共乘一座,石詠則騎馬,一起到西華門外,雍親王遞了牌子,三人便在侍衛處等候。
今日當值的依舊是丹濟,石詠與他相熟,便順口問一句富達禮的情形,這才知道富達禮已經在乾清宮陛見過,已經出宮先回去了。而與富達禮一同前來的通政司齊世,則被康熙下令由侍衛處扣下,準備移交大理寺。
兩人在禦前究竟是怎樣交鋒的,丹濟並不知情,但是石詠想,就結果來看,他的大伯父應當是完勝。
不多時,魏珠與十六阿哥一道匆匆趕來,魏珠宣了幾人一道前往乾清宮,十六阿哥則匆匆問:“四哥、十三哥,這究竟是怎麼了?”
接著十六阿哥下死勁兒瞪了石詠一眼,似乎在問:你這小子又瞎摻合啥了?
石詠啞口無言,雍親王搖搖頭,歎了口氣,十三阿哥那頭,至今依舊臉色蒼白,神情有些恍恍惚惚的,似乎還未從今日旁人帶給他的打擊中恢複過來。
十六阿哥無奈,隻得悄悄遞個信兒,說:“剛才皇上發作了齊世,聖駕心情不大好,兩位哥哥去麵聖,務請……小心說話!”
看十六阿哥一臉憂色,當是皇帝此刻脾氣不小才是。
而雍親王與十六阿哥等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齊世已經被皇帝從正紅旗都統的位置上擼了下來,這次竟然還調動了那麼多正紅旗的兵上清虛觀大鬨,這些正紅旗的旗丁,與他齊世的私兵何異?早先皇帝費儘心思調換正紅正藍兩旗都統,又哪兒來的意義?
雍親王點點頭,請魏珠在前,他自己則攙扶著十三阿哥,石詠則跟在兩人身後,一起緩緩沿宮中道路往乾清宮過去。宮中臣子們不得用車駕,因此十三阿哥這一路走得甚是艱難,好在魏珠也不催,但由他們一行人慢慢行去。
待到乾清宮,魏珠先去回稟了,石詠等三人都候在乾清宮小書房外麵。少時魏珠出來,傳雍親王與十三阿哥回話,石詠則留在外麵。
一時十三阿哥與雍親王一道入內,兩人都是執了為人臣人子的大禮。康熙獨自一人坐在炕上,看得出來心情的確不是太好,隨意問雍親王:“老四,這回又是什麼事?”
雍親王並未接茬兒,隻是扭過頭,望著弟弟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聽見皇父發問,問的是四哥,自己依舊仿佛一個隱形人似的,一個紮心,那淚水當即滾落下來,又不敢讓康熙見到,趕緊伏低了身體,努力抑製,口中說:“皇阿瑪……皇阿瑪若是要取兒臣的性命,請這就取吧!”
康熙馬上從炕上直起身,指著伏在地上的十三阿哥問雍親王:“胤祥在說什麼?”
康熙憑一己之力,將幾個兒子折騰得死去活來,可俗語說虎毒不食子,除非氣到極點,康熙還真沒動過殺子的念頭,此刻他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聽見一向孝順的十三阿哥說了這樣的言語。
他又問:“老四,胤祥在說什麼,去問個清楚,報與朕知道!”
——是從什麼時候起的,他就再也不和昔年這個最最鐘愛的小阿哥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