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恍恍惚惚地想:對了,是一廢太子之後,在那之後,他刻意冷落,不再讓十三阿哥再有與二阿哥結黨的可能。一廢太子至今,已經有十年了,他幾乎沒和這個兒子直接說過幾句話,但凡有話要說,要麼是命太監傳話,要麼是讓老四傳話。此刻眼前地上跪著的這個兒子,幾乎是個陌生人。
皇帝這話一出口,胤祥那邊再也忍不住,瞬間爆發出一聲慟哭,連石詠遠遠地在外麵聽見了也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淚,隻覺得一顆心被狠狠地揪了一把。
康熙也隨之動容,睜大眼望著胤祥:“你說什麼,你混說些什麼……你是朕的小馬駒兒,朕對你從來都寄予厚望……”
這話說出來,老皇帝自己都愣了,這難道真是他的心裡話嗎?
幼時悉心栽培,眼看著一天天長大,成為最得用的實權阿哥,太子的左膀右臂……可是眼前這個伏在自己跟前的這個意氣消磨的中年人,發辮中夾雜著不少白發,看去竟是花白的——這真是他的兒子麼?
——十年,十年了,他都做了什麼?
康熙身體一晃,複又坐倒在炕沿上,心頭有一塊大石頭堵著,竟還是沒法兒直接對胤祥開口,偏頭望向雍親王,頹然道:“老四……你替朕問問,胤祥他到底在說些什麼……”
雍親王此刻正在兄弟身邊,當即在胤祥耳邊輕輕說了聲什麼,胤祥的哭聲略小了些,再開口卻泣不成聲,根本無法再說話。這麼多年壓抑著的委屈與淚水,在這一夜,在這禦前儘數釋放出來,以至於此刻胤祥沒有一個字能說得出口,卻將一切都說出口了。
這時候,胤祥稍許撐起身體,從袖中抽出紙箋,他麵頰上淚水肆虐,不斷滴落在紙麵上,瞬間將上麵的字跡洇出來。雍親王將低聲撫慰,小心地將這書信從胤祥手中接過來,隨即高舉過頭,遞給魏珠。魏珠則立即將這一卷紙箋遞給康熙。
康熙望著紙箋上的水跡,望著字跡一點點在紙麵上洇開,這情景,實在是太熟悉了。
“去取清水來!”做皇帝的沉聲下令。
少時清水取至,康熙命魏珠將紙箋展開,浸在水中。早先那紙箋已經乾了,浸了十三阿哥不少痛淚之後,已經顯了不少字跡,此刻整幅紙麵上的字跡完全顯現,康熙隻掃了一眼,臉色已轉鐵青——
若是這封紙箋,不是十三阿哥親手交出,而是從旁人手裡取得,康熙十九早已取信,就算能留十三阿哥一條性命,康熙也會借此機會收拾十三阿哥身邊所有的人,好讓這個兒子就此絕了指望……
康熙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寫這封礬書的人,將他的性情脾氣摸得太準了,知道他一件這礬書,會毫不猶豫地疑上胤祥……這當皇帝的甚至在想,若是換他自己攻訐政敵,大約也會可能用上這樣的羅織與構陷。一生都與權術相伴的人,熟知套路的人,往往更容易陷入套路之中而不自知。
所以胤祥才會這樣痛苦和無奈,才會乞求康熙,請這位皇父取了自己的性命算了,省得無邊無際地苦苦熬著,倒不如一了百了。
康熙再度扶著炕桌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幾步。他除了多疑之外,還有個毛病,就是護短:自己懲治起有異心的兒子來從不手軟,可若是旁人為了私利欺負到他兒子頭上,這與欺負了他無異。
“胤祥,你這件‘礬書’,究竟是從何處得來的?”康熙寒聲問。
但凡敢這樣構陷他兒子的,他要對方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什麼分量敢生這種逆心。
“回皇阿瑪的話……是今日,從,從清虛觀所得。”胤祥總算是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帶著濃重的鼻音回複康熙的問話。
“清虛觀?”
康熙背著手,轉過身,望著兩個兒子。
難怪,難怪剛才富達禮拉著齊世來求見的時候他覺得如此怪異——聽著很明顯,齊世乃是有備而來,要從清虛觀搜一件什麼東西,結果又沒搜出來,富達禮便以這個為借口,偏袒本旗的佐領,將對方暴打一頓。
富達禮的路數康熙非常了解,再加上齊世動用旗丁令康熙忌憚,欺侮女眷令康熙不齒,所以康熙便下令將齊世交由大理寺處置。
可是如今陡然多出了一封“礬書”,便是給早先清虛觀的謎案補上了一環,一切都清楚了。康熙憑空想象,若是這封“礬書”沒有被十三阿哥取得,而是被齊世搜了出來,現在會是一副什麼情形……想著想著,康熙竟然有些不敢想。
他望著下麵跪著的胤祥,忍不住右手在空中揮了揮,大聲道:“胤祥,你放心,有朕在此,有朕給你做主!”
——朕會保護你,不再讓你受這等委屈。
十三阿哥一場慟哭,倒是瞬間激起了康熙皇帝的保護欲,此刻他既是在對兒子們說,亦是在對自己說:旁人越是這樣害他的兒子,越是說明他的兒子有能耐,令旁人忌憚。這樣的兒子,他若是不好好看護著……那他豈不是傻?
“齊世這人,還真是不配做朕之親眷。此人秉性不肯安靜,有如獮猴。說來這獮猴之名,當年還是二阿哥所取。以前二阿哥每每提到此人,都稱他為獮猴都統。在朕看來,此人與一隻慣會狂吠的悍犬相類,不是什麼好東西!1”
康熙言語刻薄,既然齊世欺負他兒子,他便乾脆將其痛罵一頓,絲毫不顧底下兩個兒子聽得都有些尷尬。
“皇上,十三弟早先曾將這封礬書向兒臣描述過,兒臣也以為齊世此人,居心叵測,”雍親王於這時開口,“但兒臣想,這封礬書,想必是對十三弟的筆跡非常熟識的人,才能仿冒他的筆跡,甚至行文的習慣,寫出這樣一封礬書!”
雍親王點到即止,說到這裡,便再也不往下說了。康熙生性多疑,這個疑點早已存在胸中,隻是不肯點破。
都說虎毒不食子,他沒有害子之心,卻禁不住自己的兒子們互相內鬥,他要為一個做主,便意味著可能要懲治另一個。
康熙盯著眼前的這封礬書,心裡很明白,能寫出這一封礬書的,隻有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