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再這樣下去, 文循想。
作為魑王,他正是修為如日中天的時候。早該離開渡厄城,離開這四十年如一日的貧瘠殺戮之地。
彆徘徊。
文循最後一次燃燈, 揣著一副冷冰冰的心腸,隻為尋找自己不愛秋亦濃的證據。
燈一瞬而明,過往重新在眼前清晰。
那些被淡忘的、被他深埋起來的過往,卻不知是誰的真心。
文循第一次發現, 自己比想象中更像了解秋亦濃。
他知道她出生在白梨村, 生辰在十月, 耳垂上有一顆紅色的小痣。
她指給他看:“娘親和姥姥總說,朱砂小痣長在這裡, 是天大的福氣, 一生總能求仁得仁。”
文循嗤之以鼻。
至少,嫁給他從不是什麼福氣。而秋亦濃不曾得到,她總是在失去。
文循知道她喜歡攢靈石, 秋亦濃幼時有娘親和姥姥要養,她很小就得去村子為人驅邪。
一個小小的女孩,走上數十裡路,不辭辛勞,卻從不曾以此為苦。
嫁過來之前,她狠狠訛了秋家夫人一筆,以至於很多人在背地裡說她貪婪。
可那些被她辛苦攢下來的家底, 總是在每個冬天、每個天冷的日子,被秋亦濃拿來買藥材, 撫慰他這一身沉屙。
文循記得她愛笑。
她喜歡趴在窗前,他的靈鳥摘個果子給她,都能逗得她咯咯直樂。
他惱羞成怒的時候, 她跑出老遠,再探出頭來看他,也能很清晰地看見她眼中的笑意。
秋亦濃這個人活生生,她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過往,她甚至還有個醫修鄰居。
那人叫齊子駿。
第二年冬,文循能勉強站起來了,才知道自己的藥方是秋亦濃從哪找來的。
那男子風塵仆仆,一身青衣,十分俊秀。在大雪中,從白梨村到文府,隻為給秋亦濃送來白梨村一些年節的東西。
少女趴在他的床頭,比他的靈鳥還聒噪。
“這是娘親自給我做的冬衣,你看好看麼?”
文循習慣了她話多,這兩年下來,關係有所緩和,有時候也願意應她兩句:“嗯。”
“這是白梨村的糕點,叫做福包,文循,你嘗嘗。”
秋亦濃不由分說,塞一個在他嘴裡。
文循蹙了蹙眉,太甜了。
秋亦濃嗜甜,一嘗就知道是她娘給她做的。她長這麼大,雖然衣食並不富足,但能看出她娘和姥姥都疼她。
她也是彆人心上的珍寶。
“怎麼樣,好吃嗎?”
文循並不喜歡吃甜食,但他咽下去,看見她亮晶晶的眼,沒有掃興:“不錯。”
於是她更高興,繼續在小包裹裡翻找。
最後翻出一串紅珠子,那是用一味叫做“珊瑚子”的藥材做的,串在一起亮晶晶,看上去和珊瑚手串無異。
“這一定是齊子駿做的。”她說,“他少時有緣拜了名師,彆看他一直在小小的白梨村,我敢保證,天底下沒幾個醫修醫術有他好。”
她試圖將那串珊瑚珠戴在他腕間。
“能驅邪。”
這回文循冷冰冰地收回手:“不需要。”
秋亦濃一頭霧水,不明白他怎麼就生氣了,當年的文循亦不明白。
第二日,秋亦濃床頭出現了一串真正的珊瑚珠。
文循第一次覺得世事可笑,他反複在回憶中求證,尋找不愛秋亦濃的證據。
卻原來那麼早就有了答案。
文循知道,窮其一生,他也無法離開渡厄城了,他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輪孤零零的血月下。
*
文循放任自己做了很久的夢。
夢裡有時候是冬日,那少女在院子中埋酒,充滿希冀:“來年我們挖出來喝。”
她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個月,最後因為沒有密封好,酒全壞了。
文循歎了口氣,讓阿九挖出來,買了酒換回去。
秋亦濃再開壇的時候很驚喜:“原來我這麼厲害呀,我釀的酒比鋪子裡都好喝。”
文循低眸,笑著批閱文書。
有時候他會夢到白梨村,梨花洋洋灑灑落了一地。樹下是少女和她的娘親,秋亦濃的娘擔憂地摸摸她肚子。
“都六年了,肚子怎麼還沒動靜。”
秋亦濃漲紅了臉,哀怨地看文循一眼。
娘親會錯意,沉沉歎口氣,那之後,文循在白梨村喝了整整三日的補湯。
文循沉著臉,又不好對長輩發火,把秋亦濃笑得捶床。
這樣過一生,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然而命運薄人,總愛殘忍視之。做人時如此,做邪祟時依然如此。
文循不知在燈下待了多少個日夜,他身上的邪氣變淡,修為銳減,他的府邸被其他魑王進攻那一日,人人都想吞吃他。
那盞燈碎了。
文循望著地上的碎片,血月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他看見如今的自己——早已不再是文循,而是一個猙獰可怖的怪物。
一室寂靜,邪祟們意識到不妙,連魑王都在逃跑。
為什麼,連自欺欺人的機會,都不再留給他?
文循不知道自己那晚殺了多少邪祟和魑王。
紫色的血鋪滿了渡厄城,他沒有吞吃一個邪祟,隻是將他們全部撕碎。
最後一個活下來的邪祟,躲進了一間宅子。
它舉目四顧,發現這是一個許久沒人住的宅子,小池塘中的水枯萎,依稀能看見養過錦鯉。
院子中屬於男子和女子的衣衫還沒收,隨著夜風飛舞,仿佛主人匆匆離開,再沒回來。
渡厄城從沒有這樣的宅子,有花、有樹。
哪怕如今隻剩一地枯枝,滿地蕭條,也依稀能看出當年此處的溫馨,能猜到住在此地的人,花了多少心血,將這些東西養在靈域中,而那魑王也傾心相護。
不知是哪個魑王,生出了不屬於一個邪魔的柔軟心腸。
小邪祟哆哆嗦嗦,望向門外。
那是渡厄城最恐怖的邪祟,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祿存王。
小邪祟今夜知道眾人圍剿他,原本湊熱鬨是為了分一杯羹,可是轉眼,眾人就被祿存王殺光。
邪祟以為自己再無活路,卻沒想到眼前這個在渡厄城最可怕的存在,遠遠停在宅子外,不敢過來。
文循怔怔望著眼前的宅院許久,大顆大顆紫色的血淚,從他眼中湧出。
那是小邪祟一生中,第一次見魑王落淚。
它並不知道,它躲進了天底下唯一一個,文循窮其一生也不敢再踏入的地方。
那是他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