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夢燈的碎裂,撕開了粉飾的過往。
文循想起自己對她其實並不算好,貪嗔癡怨憎會,這是世間每一個邪祟的寫照。
邪祟不會有愛,隻有恨與執念。
他的胸腔之下,不再跳動,他甚至忘了自己是為誰而死。
剛成為邪祟那兩年,文循得知了自己靈丹被剜去,又被害死的真相。
無數個日日夜夜,他都恨不得生啖父親和弟弟的血肉,還有變成廢人後,那隨之而來的羞辱。
他偶爾也會想起秋靜姝,那是自己曾被搶走的未婚妻,後來秋家和父親塞了另一個少女過來羞辱他。
而衝天邪氣中,那個意味著恥辱的少女,卻在他的身邊安眠。
秋亦濃將他們手腕綁在一起。
他的記憶裡,他並不愛這個人。他因為秋靜姝而討厭她,不願和她同塌而眠,唯一一次夫妻之實,還是醉酒之後的意外。
他討厭她的活潑,忍無可忍的時候,還曾給她貼過噤聲符,也曾險些掐死她。
他甚至將她趕走,讓她永遠彆再回來。
可是下一次,她總能出現在他身邊。
而現在,這輪孤獨的月亮下。他赤紅著眼,胸中燃燒中欲望、嗜殺、無窮無儘的恨,他掙脫枷鎖,遵循自己的本能,去吞吃邪祟。
那晚秋亦濃追了一路,許是第一次意識到命運無法反抗。在血月下,她幾乎成了個淚人。
“彆吃,你吃了它們,就再回不去了。我給你養劍,我幫你強大!”
“你總能回去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秋靜姝嗎,秋靜姝一定不喜歡邪祟!”
“文循。”她最後崩潰大哭,“我沒力氣了,追不上你,救不了你,我……嗚嗚……”
文循回頭,看見她滿臉的淚,哭得肝腸寸斷。
他沉默良久,記憶中她第二次這樣哭,第一次是他死的那天。
他麵無表情吐出口中邪祟,變回自己的模樣。
真是煩,今日不吃。
*
可是溫養一個邪祟,令他保持心智,到底是多麼難的一件事?
無數次,秋亦濃為了養他的命劍而抽空靈力,丹田發痛。
每當文循登上見歡樓,望著他屬於他生前的執念之地,她總是不厭其煩地來帶他回家。
“邪祟又不好吃,家裡燉了蓀靈湯,你不妨嘗一嘗,我燉了許久呢。”
他冷冰冰地看著她,世上沒有邪祟愛喝蓀靈湯,那是扼製邪氣的東西。
他每每不耐聽她的話,忍不住心中惡念的時候,她總會搬出“秋靜姝”。
那畢竟是文循做人時,唯一的憾事,最後的執念。
而當他平靜下來,秋亦濃總是撇撇嘴。
有時候……在他沒有看見的地方,她卻也忍不住發怔,眼睛酸酸的。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文循不是渡厄城最厲害的邪祟,卻勉力能在此生活。
漸漸的,他搶來的院子多了許多東西,就像靈域那樣布置。
他也總有受傷的時候,幾乎被其他邪祟撕碎。
秋亦濃的淚多了起來。
“你若還能變回靈修,你想做什麼都好。”她摸摸他被吞吃一半的臉,“喜歡她也沒關係,隻要你好好活著。”
一個好人,一個保護百姓而死的劍修,至少一生不該活得這樣辛苦啊。
邪祟心中的惡意與恨意隻要淺淡,就能維持本心。
直到那個春天,文大人給大皇子妃遞了一封信:他還沒死,成了邪祟,眼看你要成為王後,你也不想他活著出來找你。
隨信的還有邪祟的血肉。
“讓他吃下去,哪怕隻一點,我知道你有辦法。他母親被邪祟殺死後,是你路過為她斂屍,這麼多年,文循才對你如此好。她的遺物,你還藏了些什麼吧?”
邪祟好掠奪,好殺伐,往往會忘記生前的記憶,那便不再有仇恨,文循就永遠也不會再找他們。
秋靜姝蒼白著臉,慢慢拿起那被封印的血肉。
於是那個春日,文循收到了一封來信。
還有一枚記憶裡小小的糕餅,來自死去的母親。
*
人這一生,有許多不願回想的事。
文循最後一次登上見歡樓時,腦海裡什麼都沒想。成為魑王的那一日,他徹底沒了神智,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宅子,忘記了秋亦濃。
他殺了許多人,在外遊蕩到風雲變色,卻沒有一次,想過要回去。
正如這麼多年,他沒有一次喝過秋亦濃的蓀靈湯。
他忘記自己也曾用生命護過那個姑娘和她的家人。
呼風喚雨的力量掌控了他,他不再記得回家的路,他忘了……對於一個禦靈師來說,渡厄城是怎樣的地方。
待他自以為是要闖出去的時候,身上的玉卻掉在地上,碎成一片片。
那是秋亦濃的命玉。
兩性之盟,永世之好。
為何一塊玉,他放在身上這麼多年,從生到死?
那一日,文循身後跟了許多門徒,他第一次回頭。
那條回去的路好長,長到他終於回去,再不見她的身影。
院子裡還有她剛剛洗好的衣服,蓀靈湯本就是祛除邪氣的東西,味道已經發臭,沒有一個邪祟願意進宅子。
漫天邪氣裡,他瘋了般尋找,最後在一個角落,找到了乾涸的、屬於禦靈師的紅色血跡。
那是來找他回家的路。
文循在原地站了許久,可是邪祟本就不知道難過為何物。
此後大夢十年,文循吃的邪祟越來越多,再不願想起她。
他以為已經忘了,連自己都騙了過去。
卻又在每一次殺人,滿城吞吃邪祟之際,遠遠避開那個宅子。
第十年,他得到百殺籙,散了一半修為,在上麵寫下父親、弟弟和秋靜姝的名字。
來年這些人都會死去。
來此的靈修要殺他,他卻仍然盤踞在見歡樓。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但他知道,他永遠出不去渡厄城了,這裡有他最珍貴的一切。
終於,那晚血月升起,有人拎著他的命劍,一步步走到他的麵前。
她頂著一張陌生的臉,文循卻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吃力地變回當年的模樣。
魑王知道她是來殺他的,他也知道,他早已控製不住殺戮之心,再不是當年的文循。
可是他仍是迎著她的劍,一步步走向她。
他眼裡湧出血淚,心卻盈滿高興和柔情。
那頓晚了十年的飯,那個等了他無數年的人,他終於能再次牽著她的手。
“亦濃,我們回家。”
——【文循X秋亦濃】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