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興八年。
臨安皇城,垂拱殿。
薑離走過去,輕而慎地握住了嶽將軍捧著兩軍旌節的手臂。
似是轟然一聲心石落地。
連著塵埃都在陽光中靜默下來。
薑離止住了淚。
“我生本無鄉,心安即歸處。”*
對薑離來說,自她被這個bug係統坑來,就是真的‘生生無鄉’。
在大明做太上皇那些年,她常各處遊玩,但卻從沒想要回到明時的‘家鄉故址’去看一看。
故鄉從來不隻是一片土地。
而現在,在她看到嶽將軍這一刻——哪怕她依舊無鄉,卻無比心安。
有些人,他隻是站在這裡,就是萬古精忠,兩間正氣。
就是後世華夏人骨與血,魂與魄的安心歸處。
*
大抵是名將的直覺和天賦,又或是嶽將軍原本就是對佛法頗有研究之人,他很快就理解了薑離所說的情況。
過程之絲滑,甚至讓薑離再次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麵對這些人傑中超級電腦一般的思維,她自己好似‘大明曆練半生,歸來依舊是老式計算器’。
不過相較於自身,嶽將軍還是更關心另一個問題,如果說是後世人——
他語氣難掩沉重:“宋……亡國了?”
薑離抿了抿唇。自打到了南宋後,她對這群魔亂舞朝堂上的惡人們有多能狠下心,對此時的嶽將軍就有多不忍心。
簡直像捧了一朵棉花糖,水都不忍沾。
一時竟踟躕不忍說出真相。
倒是柔福帝姬雖是極敬重嶽將軍,但說話還是能夠很直截了當。
她語含憤恨:“天不垂憐我宋萬千子民——連著三位皇帝如此倒行逆施、淩蔑臣民,凡誤國之事,無不為之!”
然後很誠摯地望著嶽飛發問:“嶽將軍覺得如此下去,咱們宋亡國很意外嗎?”
真誠是唯一的必殺技。
薑離:柔福妹妹,我的嘴替。
嶽飛:沉默。
並不得不緩緩沉痛點頭讚同。
這一瞬,他忽然想起晨起在入皇城路上瞥到的榜帖——
臨安城中民情激憤,各種匿名罵宰輔甚至皇帝的榜文、小報貼的到處都是。原本還算齊整繁華的街道,如今被這些墨字紙張糊的淩亂而千瘡百孔。
如這千瘡百孔的江山和民心。
而他一瞥之間,正見鬥大墨字在白牆上潑灑出的一句詰問:“天下者,中國之天下,萬民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自屈膝於虜,至國民於何地?!”[1]
哪怕是急著入宮,嶽飛見此也忍不住勒馬停駐,看了片刻。
彼時蕭然矗於清晨無人街道,嶽飛心中無比傷痛:因他已然深知當今陛下心性,他終究不會懂這句話的。
這天下隻是他掌中玩物,如果能犧牲天下百姓換他九五至尊的
一世富貴喜樂,他必會毫不猶豫甚至毫無愧疚地去做。
但當時的嶽飛不會想到,兩刻後他的心境就翻天覆地。
此時嶽飛望著眼前身著大宋帝王袍服的身影,竟生出天地悠悠,獨愴然涕下之感:如今這天下……終是萬民百姓的天下了!
*
“嶽少保。”
薑離已經自發換過了更有安全感的官職稱呼。
雖然此時嶽飛還未官拜少保,但不要緊,‘完顏構’一出海,就可以是了!
薑離是特意請柔福先寫好了這張聖旨,她親手蓋了印璽。
想到她的海上航行計劃……
“時間緊任務重。”今日會麵實在還有太多要事需議定,薑離很快調整了狀態,然後道——
“但嶽少保還是先吃些東西吧。”
原本在聽到‘時間緊’三個字,已經高效率從袖中取出了請朝廷發兵奏疏的嶽飛:?
吃東西?
薑離很自然接過他手裡的奏疏以及旌節。
不用問,一看就知道,今日嶽將軍來麵見‘完顏構’,隻有一個主旨:“請戰北伐!而若朝廷不舉兵就納節請歸。”
嶽飛堅辭官,完顏構不許——這也是紹興八年到紹興十一年間反複出現的情節。
說來也可笑,完顏構和秦檜君臣兩個,在紹興八年費儘心機甚至不惜磕頭求來的議和,隻維持了短短幾個月,紹興九年金國朝堂就發生了巨變。
從前跟南宋議和的完顏昌倒台,新上來的完顏宗弼當即撕毀和談之議,重新開始大舉攻南宋。
又是嶽將軍再次揮師北伐,這次更是連戰連捷,一直打到了距離汴梁不過幾十裡地朱仙鎮……
然而,接下來便是人儘皆知的,完顏構連發十二道金字牌班師詔,逼令嶽飛撤軍。
自朱仙鎮不得已撤兵後,嶽將軍就隻剩下一件事:請解兵權,請辭請歸。
然而終究求而不得,直到紹興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