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而已,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裴迪不明所以。好在,光幕上的動靜又將兩人注意力扯回,倒免去了他正為如何不著痕跡地移開話題而苦思冥想。
【陶淵明其人,我們也不算陌生了。】
【於我看來,說他為塑造華夏兒女的精神家園做出了卓越貢獻,真是一點兒也不為過。一個夢外桃花源,成為無數人心馳神往的歸宿;一個不為五鬥米折腰的氣節,更是對後世文人影響深遠。】
【此外,棄官而去便罷,竟從此開創了詩歌王國一座全新的高山。也是有陶淵明為標杆,才會引得田園詩派在王、孟兩位大家的帶領下,徹底在盛唐發揚光大,俊傑輩出。】
“王孟?”裴迪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關鍵詞,登時看向身旁好友,“也好娘子既是後世之人,又學貫古今,定然不會信口開河。摩詰,她口中這個‘王’,該不會……正是你吧?”
王維坐得四平八穩,連眉頭都不曾抬一下,“一則,我還年輕,隻怕擔不起這樣的盛讚。二則,‘王’本就是大姓,普天之下的能人比比皆是,哪裡能單指我一個呢?”
“就數你最謙遜。”裴迪撇撇嘴,“也最會打擊人。”
【相較於陶淵明的其他詩作或文章而言,這組《擬古》九首或許並不算那麼廣為人知。那便讓我們緊隨這第三首的視線變換,先去看一看詩人眼中的驚蟄又是怎樣的景象吧。】
【開篇的兩句,便如當頭棒喝一般,如此振聾發聵。一個“雷”字,便毫不避諱地直接點出春回大地的熱鬨景象。一派生機勃勃之景,隻在“草木縱橫舒”一句之中,就能體現得淋漓儘致。】
【尤其是這一個“舒”,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誇過這個字用得極好。可不是麼,便如同人要伸懶腰般,將花草樹木在經曆雨水滋潤後,舒展自然肆意生長的情態寫得活靈活現。】
她的描述太過形象,竟叫看到此處的裴迪亦忍不住,隨著她的動作一道,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
“你啊。”王維轉過頭來,見他如此不拘小節、隨性散漫,知道說也無用,隻得無奈地搖搖頭。
【尤其是這接下來的一句,同樣是我最喜歡的一句:“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
【現世之人常說“翩翩起舞”並不覺有什麼稀奇,卻難為陶淵明,在那個時代便能想出如此佳句。寫儘展翅高翔的姿態不提,還有一樁難處便在於,能將燕兒的自在歡樂不折不扣地映在讀者腦海裡,多高明!】
一說起詩歌,還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句,文也好一雙眸子亮晶晶的。瞧著似是嫌口中滔滔不絕還不夠,恨不能眼睛也跟著一道說幾句才好。
【收尾的這兩句呀,則像是詩人對燕子的關心與解釋。陶淵明以問句結束,並未在詩中給出明確答複,這便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想象的餘地。】
【所以,假使諸位就是那燕兒,麵對他的提問,你們又會如何作答呢?】文也好輕輕巧巧地將問題拋給了光幕前的觀眾。
裴迪正要拉好友交談,卻見王維的目光早已不曾落在這上頭,便下意識地隨著他的視線,一道向前看去。
兩人所在的這間書屋是先前被精心改造過的,戶牖被一節竹杆高高撐起,直直對著屋外的庭院。所以,即便他們此刻盤腿而坐,卻也能借著這點便利,將外頭的景象看得分明。
秋日蕭瑟,庭院樹木撲簌簌地往下落著葉子,不比詩中描畫出鶯歌燕舞的熱鬨。
修行之人,最是無情,卻也最是多情。
偏偏在這最後兩句,五柳先生借著門前景象與燕子舊巢,轉回詩人自身,自然要勾得人許多愁腸。此情此景,裴迪倒有些明白了王維的走神。
但也僅是一些而已。
分明自己與他是好友,知交多年,可有許多時候,裴迪仍覺得自己看不懂王維。
出身名門,少年天才,仕途得意,詩畫雙絕。這樣的王摩詰,理當是驕傲自矜的、是意氣風發的。
他也誠然是這樣的。
可為什麼,舉手投足間,王維的眼尾眉梢,總會流出一絲與他名氣身份所不符的愁緒與幽思呢?
裴迪想了想,又覺“愁緒”和“幽思”二詞有些過了,一時間正苦於找不到更貼切的表達,便聽文也好已經開始稍作小結:
【初次看這首詩,從驚蟄時分的天氣與草木蟲鳥變化入手,隨後引申至門前新燕歸來,再到最後對於時過境遷的慨歎。總體而言,詩歌有著獨屬於春天的熱鬨,和春日特有的明媚活潑。】
【可在我看來,這個首詩卻分外的孤獨。】
是了!尤是最後一句,頓叫裴迪如撥雲見日。
王摩詰會笑語,會奏琴,總是顯貴的心頭好、宴會的座上賓,可他始終克製地遊離於俗世喧囂之外,似乎堅持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靜靜地旁觀著一場賓主儘歡、紅塵熱鬨。
清醒而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