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稱帝尊號二(2 / 2)

皇太極設帳於山包地勢高處,挑了一處視野好的石台觀賞漁獵。

渾河水如其名,水色渾濁,湍急粼粼,河岸兩邊聚集著不少正在拉網的漁夫。

海蘭珠坐在他身側,蒲扇輕搖,皇太極則與代善二人談古論今,追憶起了少年事。

坐了一會兒,下午的豔陽便曬得她有幾分倦了,皇太極仍在和嶽托高談闊論著天下事,聊到了愈演愈烈的農民起義,和橫空出世的明將盧象升。

這個盧象升,去年在鄖陽擊敗了高迎祥、李自成的數十萬義軍,人稱“盧閻王”,名號足以見得其令起義軍聞風喪膽之勢。

李自成會和高迎祥、張獻忠後,從河南一路橫掃中原,攻克了鳳陽不少,還焚毀了朱元璋的老家祖墳……

說是來看漁獵解憂的,其實還是為了政事、國事。

這一出浮世亂,海蘭珠越聽越是胸悶氣短,煩躁不已。於是她獨自離開了幄帳,尋了一處蔥鬱的大樹避蔭。

大樹底下好乘涼,也好在一片清淨。

誰知才眯了一小會兒,就聽見一個聲音道,“高處不勝寒,娘娘還是下來吧……”

她認得代善的聲音,也記得這句“高處不勝寒”。

隻是二十多年前,說出這句“高處不勝寒”的,是個馳騁疆場,意氣風發的少年……

而今的代善,早已心如止水了。

海蘭珠循禮欠身,“禮親王。”

代善閒適地撿了一處乾淨的草地坐下,像是自我解嘲道:“娘娘抬愛,現如今我不過是個閒散人而已,掛了個禮親王的銜頭,遲早……是要給這些後生們讓賢的。”

“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海蘭珠承言道:“蘇東坡寫這句‘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時,怕也想到了,通權達變,在合適的時候功成身退,總比落得身敗名裂要好。”

“功成身退?嗬……”

代善輕嗤了一聲,“真正功成身退之賢者,何至於如我這般狼狽?到如今,還要靠兒子來作保。”

“幾位大貝勒裡,皇上獨待你不薄,王爺又何出此言呢?”

“皇上不過是顧念舊情,看在穎親王和成親王的份上,給了我幾分薄麵罷了……”

代善仰頭一躺,雙手交叉撐在後腦勺上,悵然道:“一生浮名又為何?我是真的老了,真的鬥不動了……”

海蘭珠以為他是因為薩哈廉去世而感觸,遂體恤道:“生死無常,自有天命,還請王爺看開些吧。”

代善沉寂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娘娘當真覺得,穎親王的去世是偶然嗎?”

海蘭珠尚不得其意,就聽他悠悠道:“這個世上可沒有偶然……皇上親封的七位親王裡,我和穎親王、成親王就占了三位。這肅親王是太子爺,鄭親王是皇上的心腹親信,總有勢單力薄的人……”

代善的話中,分明意有所指,海蘭珠皺眉道:“王爺想說什麼?”

“娘娘可還記得我當年說過的話?世上事,絕非隻有黑白對錯,壞人也可能是好人,好人也可能是壞人。而今,阿巴亥的孩子們長大了……”

代善用十分耐人尋味的目光看著她,“咱們拭目以待吧,總有一日,睿親王和豫親王……會回過頭來討債的。”

海蘭珠微微詫異,睿親王和豫親王……

多爾袞和多鐸,他們一個二十四歲,另一個才二十二歲……雖說坊間議論,他們二人是一個風流一個荒唐,但年紀輕輕,卻能按功封在親王之列,實力不容小覷。

薩哈廉的死……當真與他們二人有關嗎?

在察哈爾繳獲玉璽那次,薩哈廉和嶽托的確與多爾袞同在出征之列,那時皇太極便與她提過,嶽托中途犯了舊疾,薩哈廉也有病在身,他放心不下,才親自去迎大軍還師。

對於奪-權的明刀暗箭,海蘭珠早已習以為常了,這下聽到代善的暗示,她卻不覺得意外。

她幽幽歎了一聲,“因緣果報,循環不失。隻是這一報,尚不知是善還是惡……”

畢竟是弑母之仇,對少年來說,何其沉重……又豈是輕易能擱下的。

一報還一報,十年前阿巴亥被迫殉葬的那個夜晚,她就知道,這又是一輪因果報應的開始……

她對曆史的結局熟稔於心,也知道,多爾袞的城府和野心……絕不止做個掌管吏部的睿親王而已。

“人生在世,荒誕如戲……現在想想,其實早在遼陽時,我便輸得一敗塗地了。”

代善長籲一聲,格外悲愴,“你看到的‘功成身退’,不過是因為時乖運舛,彆無選擇罷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海蘭珠望著山下一派祥和的漁獵之景,感慨道:“當年,若不是王爺助長了阿巴亥奪-權的氣焰,她如何能招權納賂,一步步將自己推向權利的深淵,萬劫不複……”

“你說得不假,是我錯給了她希望……”

代善的語氣間,帶著一絲隱忍的懺悔,“我一把老骨頭了,自己作的孽,便應自己還……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不代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我的這兩個兒子,彆的不像我,倒偏偏都很癡情。娘娘也知道,在這貝闕珠宮的圍局裡,唯有絕情的人,方能走得長遠。”

也許是習慣了見代善在人前光鮮傲氣的模樣,如今這番嗒焉自喪的籲歎,令她莫名地生出一股惻隱。

他們雖做不成朋友,但至少在這一刻,是惺惺相惜的。

海蘭珠問:“那你呢,可夠絕情了?”

不遠處,皇太極和嶽托正並肩向他們走來。

代善沒有回答,緩緩地站起來抖擻自己的衣袍,口中好似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得失,得失……什麼是得,什麼又是失?大清的這把龍椅前,沒有我的一席之地,我一生與世俯仰,走到今日,已經夠了。”

待皇太極行至他跟前時,代善才複掛起笑容,微一躬身道:“皇上。”

皇太極負手問:“怕是朕和成親王聊得久了,禮親王覺得悶了?”

代善一絲不苟地答:“回皇上,這下午的日頭曬得人身乏體困,臣怕在皇上麵前有損儀容,才出來找了處蔭涼地歇息,正巧碰見了宸妃娘娘,才與娘娘小聊了幾句。”

皇太極倒沒有責怪之意,目中帶笑地走到海蘭珠身邊,執其她的手問:“愛妃與禮親王都聊了些什麼?”

對這個人前的新稱呼,她仍是有些不大習慣,這一喚雖飽含情意,她卻是好不自在。

“回皇上,臣妾……也就和禮親王敘了敘舊。”

皇太極沒有多問,下令起駕回宮。

轎輦一直送到了宮門口,臨作彆,皇太極才朗聲對嶽托道:“既然今日漁獵也看了,回去之後,朕的話你可要好生思量才是。”

也不知嶽托先前都聽到了些什麼,回城這一路皆是臉色極差,絲毫看不出半點喜悅來,隻是勉強地答道:“回皇上,臣一定好好考慮……”

皇太極點了點頭,又彆有深意的叮囑了一句:“你是朕的親侄,也是愛將,更是我大清的開朝元勳。有些事情,孰輕孰重,朕希望你能好好拿捏,不要因為一些不必要的紛擾,而誤了自己的仕途才是。”

“是。”嶽托垂首答。

皇太極交待道:“禮親王,成親王,既到了大清門,你們也不必送了,回府去吧。”

代善與嶽托齊聲答:“謝皇上體恤。”

海蘭珠從珠簾探出頭去,看了一眼代善落寞而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卻有些荒蕪。

皇太極見她走了神,悶聲問:“你可是在同情他?”

海蘭珠淡淡一笑,放下珠簾,沒有作答。

轎子停在了鳳凰樓前,皇太極沒有下轎,而是喟然道:“你記住,這座皇宮裡,沒人值得同情,除了你我之外,都是敵人。”

“唉……走吧,我們去閣樓上坐坐。”

不待他作答,她已婉婉下轎,朝鳳凰樓的石台行去。

皇太極負手跟在她身後,一直登上了頂閣,她才嫣然回眸道:“皇上可知,你和禮親王的區彆在哪嗎?”

皇太極悶不吭聲,等她繼續說下去。

“你是嘴上無情,心裡有情,而禮親王是嘴上有情,心中無情。”

海蘭珠凝望著他剛毅鋒利的側顏,她所愛的男人,如今是君臨天下的九五之尊。

他從來都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生戎馬,叱吒風雲。

可做皇帝,到底有做皇帝的悲涼……

“禮親王閒賦在家,對他而言是無官一身輕,落得快活自在,所以我一點兒也不同情他,”

她一手輕覆在他肩頭,低吟道:“我隻是憐惜你……如今連代善也走了,你身邊,又還剩下誰呢?”

聽到此處,皇太極的眸色驟黯,呼吸聲愈發沉重了起來。

“你也覺得朕錯了。”

海蘭珠平心靜氣道:“我不是你的謀臣,也不關心朝局,隻是想說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

近來從肅清到登基這一係列的事情……太繁雜也太倉促,令得她應接不暇,險些沒能看清這之中的迷局。

好在是代善給了她善意的指引。雖然這個指引,也是他出於自保的舉措。

那個主動告發莽古濟的家奴冷僧機,絕非善類,他的背後一定有一個授意於他的利益集團,否則他怎麼敢孤注一擲?

莽古爾泰一黨倒台,緊接著就是代善這個元老……如今薩哈廉和嶽托接連被責罰,豪格也處於劣勢,幾位親王裡,受益的自然是多爾袞和多鐸了。

範文程曾評莽古濟事發,乃是“一石二鳥”,其實所指並非皇太極,而是多爾袞……隻是那時,她還沒有想到這一層。

顯然,自繳獲玉璽一事後,皇太極就對多爾袞的信任和倚重愈甚,他的爵位也一路扶搖直上。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能得封在親王之列,相比之下,戰功赫赫的阿濟格卻隻是個郡王,可見皇太極對之的偏愛。

如今的多爾袞,不再隻是個手足無措看著生母被逼殉葬的少年了,他有兵權,有野心,更懂得運用手段謀權。

出於對曆史結局的顧慮,她不得不提防多爾袞。

就算多爾袞注定會權勢熏天……然而,也不能是現在。

皇太極有幾分不悅,徑直坐在吳王靠上,“朕先前處置了這麼多人,你都不為所動,倒是被禮親王的巧舌如簧給說動了。”

海蘭珠生怕他誤解她的意思而動氣,隻好兜個圈子,緩和道:“那我問你,什麼是黨爭?”

皇太極遲疑了一會兒,答:“拉幫結派,黨同伐異的朋黨之爭。”

“不錯。”

海蘭珠憶古思今道:“我在明朝生活了十數年,萬曆朝、天啟朝到如今的崇禎,我都算是待過了,也見識過了。萬曆朝時,沒人知道魏閹是誰,隻是三黨與東林黨之間相鬥。而到了天啟朝,魏忠賢橫空出世,三黨倒戈,滿天下是魏千歲的功德生祠,閹黨可謂是權傾朝野,隻手遮天……東林黨落敗後,其黨羽無一人能幸免。再後來,崇禎繼位,肅清懲治閹黨……”

當年,她用了“靖康之恥”的教訓,以後世人的角度告訴了他議和的意義。

而這一次,她想用“黨爭”的教訓,告訴他統治的意義。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個黨派的得勢,往往是另一個黨派的沒落。若是代善這一黨的勢力,也如洪水過境,衝刷得絲毫不剩了,朝局上,又有誰能牽製住多爾袞呢?

皇太極不會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不知道十年後曆史的格局,也不知道,他的這位幼弟,和宋太宗趙光義一樣,藏得是謀兄篡權之心。

“崇禎殺魏忠賢那一年,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崇禎,善惡分明,一心想要肅清朝綱,以為殺掉了魏忠賢,就能治朋黨之亂。可是黨爭黨爭,有黨才有鬥爭,有鬥爭……才有平衡。他殺了罪惡滔天的魏閹,也除掉了唯一能和言官抗衡的利劍。魏閹弄權,閹黨禍國不假,然而除掉了這個‘大鱷’,崇禎一個孤家寡人,又如何能跟東林君子、滿朝文武鬥下去?”

袁崇煥殺了毛文龍,使得東江海務具廢,皮島無人牽製;崇禎殺了袁崇煥,無人牽製遼事;殺了魏忠賢,則無人牽製群臣。

當年李成梁坐鎮遼東時,亦是靠女真部落間的鬥爭來遏製建州的壯大。

殺掉魏閹的崇禎帝,太過年輕氣盛……他未曾想過,閹黨至終是皇權統治的衍生,殺了遺禍百年的魏閹,也失去了牽製平衡朝局,對抗官僚的工具。

從現代術論的角度來說,閹黨是擁戴皇權的集團,與之駁斥相鬥的東林士大夫,則代表士族官僚這一股資本勢力。兩者原本勢均力敵,產生博弈的局麵,閹黨的滅亡,直接導致了皇權式微,與封建主流背道而馳。

她洋洋灑灑的一席話,從黨爭上升到了社會矛盾和資本矛盾,看似很難令人領悟和消化。但她真正想讓他明白的,是以黨爭來牽製,以達到統治的目的,這才是黨爭的意義。

“舉明朝的實例,是想借黨爭喻朝局……”

她以黨爭作藥引,最後才將話頭調轉回代善身上,如是道:“禮親王在朝中根基已深,你若非要連根拔起,不是拔不動,隻是留他在朝中,也能起平衡穩固局勢之用。否則,你想將大權都交給阿巴亥的三個兒子嗎?”

皇太極沉思默慮了良久,黯然道:“你與朕說實話,你不肯朕動代善,是不是顧念當年——”

“不許犯傻了,”她捂住他的嘴,一句句重複道:“我說了這麼多,是為了你……隻是為了你而已。”

“你話中的道理,朕聽明白了。可朕……不覺得崇禎錯殺了魏忠賢。”

皇太極若有所思道:“明之衰亡,自萬曆朝始,其原因錯綜複雜,黨爭隻是其中一患。可假若不殺魏忠賢,閹黨勢必權勢竄天,民怨四起,為君者何顏以對天下人?”

海蘭珠暗喻道:“閹黨的存在,是維係朝中勢力平衡的關鍵。魏閹權傾朝野,卻無篡權之心,他雖胡作非為,卻不曾危及皇權統治……”

皇太極不屑道:“且不論其忠奸與否,堂堂一國之君,要殺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還要權衡利弊,那他在明廷中還有何威信可言?若是連幾個士大夫也鬥不過,又還談何複興?朕倒覺得,若依權宜之計留下了魏忠賢,那崇禎帝隻是個中庸之流,殺了魏忠賢,才令人刮目相看。”

海蘭珠一時失言。的確,她拿崇禎來做例子,仍是不夠恰當……她忘記了,皇太極是如何打破諸貝勒擁兵自重的原狀,一步步大權獨攬,成為大清的開國皇帝的。

站在皇太極的角度而言,或許這些手握兵權的諸王,才是他的牽製。

海蘭珠左右想了想,還是決定點到為止。該說的她已說得夠多了,畢竟朝局的事情,也不是她能過多乾涉的。

“不過,你今日的話,朕便當做是警醒了。”

皇太極握了握她的手,目光懇然,“隻是朕要治國,也要治家,麵對諸王貝勒,要一碗水要端平,獎罰分明才是。你若覺得朕罰禮親王罰得重了,朕再補償些家財給他……”

“所以皇上以為,禮親王真在乎那些家財嗎?”

海蘭珠莫名覺得有些諷刺。

“你不是個固執己見的人,我所言,你日後就會明白了。禮親王、成親王還有已故的穎親王,從繼汗位到稱帝……是一直擁戴你的人呐……”

她一語詁怨道:“鳥儘弓藏,兔死狗烹……皇太極,我隻希望你不要做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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