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珠點頭,“你和穎親王交好的事情,我心中有數。”
“娘娘是明白人,也該知道穎親王之故……其中另有文章。王爺早前自察哈爾回城後,便一病不起。也偏偏是在皇上的登基大典前這個節骨眼兒上,冒出來個奴才,說是那劉士英的仆從,告發我在府中縱博一事。我跟那劉章京半點兒交情都沒有,也就有過那麼一回,和幾個以前遼陽衛的同鄉喝了點兒小酒,劃拳助興罷了,那都是幾年前的事情了……”
海蘭珠凝神想著,這樣看來……此事跟王丙告發吳爾古代收受賄賂,以及冷僧機告發莽古濟謀逆二事,手段和套路竟如出一轍!
“我自明降清,入仕做官也有二十年了。被罪罰一事,確實也在我自己德行有失,自然不敢有半分怨言。所以一開始,我全當是自己運氣不好,遭人眼紅了去。可後來王爺的病越來越重,我才發覺整件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寧完我說到此處,雙目微紅,情緒亦有些不穩。
“王爺平日裡為人謙和,心思純明,皇上對他信賴有加,情同手足。但他不爭鋒芒,六部裡掌管禮部,說白了是個虛職,所以才會被人當做軟柿子捏。王爺身邊能信賴的人不多,重病之時,我曾去府上探望,那時他已不能下地……王爺敝退了下人,給我留下了一句話道:‘仇人必除之,否則後患無窮’……我問王爺仇人是誰,他卻未答,隻要我自己去悟。”
“仇人必除之……”
範文程與海蘭珠對視了一眼,即刻有了答案。
“是一個‘九’字!”
鮑承率先說出了答案,片刻後,卻仍有些一頭霧水,“可這九字……會是什麼意思?”
範文程吸了一口涼氣,“是九王。”
“不錯。”
寧完我心中亦是同樣的答案。
“九王……睿親王?”
海蘭珠眉頭緊鎖著。眼下雖不敢妄下定論,但依照眼前的線索推測,加上這個“九”的指引……所有證據紛紛指向了“九王”——多爾袞。
當年努-爾哈赤在世時,在沈陽修建盛京城,於大政殿外修築了十王亭。除了八旗的八個不同旗色王亭外,還有左右翼兩亭,一共十亭,遂稱十王亭。而在這十王中以“九王”代稱的,便是多爾袞了。
皇太極派多爾袞、豪格還有嶽托和薩哈廉一統出征察哈爾的那次,嶽托和薩哈廉在同一時間病倒了,皇太極也因此與代善率兵迎援,而葉布舒也正是這時墜的馬……
緊接著代善被議罪,莽古濟一黨被肅清,薩哈廉去世,嶽托和豪格也被受到牽連……
海蘭珠打了一個寒顫,這每一件事情……都環環相扣,絕不可能隻是巧合!而更顯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連環套!
而她因為葉布舒落下殘疾而生的憤恨,竟成了順水推舟,為他人做了嫁衣!
整個雅間都陷入了沉默。
海蘭珠發不出一絲聲兒來,雙手冰涼,膽戰心驚。
這就是宮闈鬥爭,沒有硝煙的,卻殘酷至極。在權利、皇位麵前……人心最黑暗的一麵,人性最險惡的一麵,這樣畢露無疑……
人之初,性本善,可這個權利的鬥獸場,會令得本性善良的人也墮入了俗流……
她深吸了一口氣,想要極力平複內心的震顫,而眾人似乎都在等待她的表態。
寧完我切入正題道:“我的手上沒有確鑿的證據,這些都隻能算是揣測,若是能查明穎親王的死因……就能向皇上告發睿親王的異己之心!”
鮑承先提出質疑,“多少大夫都瞧不出王爺的病症,何況現在是死無對證……證據要怎麼找?”
“若是能屍檢呢?”
範文程向海蘭珠投去了問詢的目光。
海蘭珠搖頭道:“太遲了,人早已入棺火化了。”
即便是現代法醫技術,也對骨灰的鑒定束手無策。
“穎親王既已過世,就算查出了真相,又有何用呢?”
且不說寧完我如今隻是一介庶人,就算他還是大學士,單憑幾個漢臣之力,就能扳倒一位親王嗎?未免也有些異想天開。
海蘭珠奉勸道:“要和睿親王作對,無疑是在以卵擊石,對如今的你而言占不到半分好處。”
寧完我卻答:“我也知此路艱險。然皇上於我有知遇之恩,我又承蒙穎親王的恩惠,才能有今日的家財……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娘娘可能覺得寧某人平日裡吊兒郎當,但還不至於忘記知恩圖報四個字怎麼寫。”
“隻是為了報恩,還是也想借此機會將功贖罪,重返朝堂?”
海蘭珠倒非不信寧完我的話,隻是習慣了他平日裡唱高調兒,所以話裡幾句真幾句假,還要掂量一下。
寧完我一聽,立馬原形畢露,滔滔不絕了起來:“自然是為了報恩!說句逾越的話,先帝驍勇善戰,用兵如神不假,但到底有幾分匹夫之勇,皇上則不然。當今聖上,乃有宋□□趙匡胤之才略,又得唐太宗李世民的武定四方,文德治世之英姿——”
鮑承先輕咳了一聲,扶額道:“寧兄,你的調子起得太高了……”
“算了,在下還是同娘娘直說了吧!”
寧完我心一橫,也不再隱瞞,坦白道:“我想報恩不假,但也有個人野心。前頭那冷僧機不過是一介奴仆,隻知道見風使舵,也能因功混上個三等梅勒章京。結草銜環,皇上和穎親王的這份恩情在下不敢忘。我對大清一片赤誠,卻遭人暗算,如今被皇上擯棄,實在是心鬱難平!”
海蘭珠了然,“你既然坦白了,那我也跟你說說我的想法吧。這件事情,你當去找成親王商議,而不該來找我。”
“我也考慮過,可成親王畢竟也在朝中,朝堂勢力不可同日而語,貝勒也好王爺也好,皇上哪日動了心思,說倒也就倒了,娘娘卻不同……”
寧完我晦澀道:“找到了成親王,這個消息也許隻會留在成親王府,能不能上到禦前無從得知。但找到了娘娘,消息便到了關雎宮,總歸是離皇上近了一步。”
“你高看我了。我除了能跟皇上提個醒外,當真幫不到你什麼。”
皇太極明確地跟她說過,不希望她卷入這些事情來。而她也清楚,一旦邁入了這場的鬥爭,就會像是陷入無底洞一般,再難脫身。
海蘭珠推卻道:“何況,朝局的事情我本無權乾涉,後妃不得乾政,是曆朝曆代的規矩,我也不能壞了規矩,犯了皇上的大忌。還望寧學士諒解我的難處。”
“在下明白,如今我手中沒有確鑿的證據,要說扳倒睿親王,實在有些癡人說夢。娘娘不願蹚這趟渾水,也是情有可原的——”
“並非如此,”海蘭珠喟然長歎一聲,“就算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這些都是睿親王做的,我也無能為力……因為這些事情,我早已置身事外了。”
她雖也對多爾袞有所忌憚,但隻有心提防,而無心與之抗衡。
她才剛剛重拾回平靜的日子,隻希望能離這些爾虞我詐越遠越好,在家相夫教子,平淡安寧……
寧完我聽到她的回答,雖難掩失望之色,卻仍深鞠了一躬道:“娘娘心裡不願意,在下也不能強人所難……我如今是個庶人,的確很難令娘娘有所動容,若有朝一日能官複原職,定不會忘娘娘當日的提攜。”
海蘭珠將寧完我扶起來,“若是從前,我一定會傾力相助,隻是如今心累了,也有了牽掛……我不敢輕易一博。”
說完這番話,她有些失落,也有些感慨。
還記得當年在撫順時,她與寧完我的萍水相逢時,他們都還意氣風發……
當年她就知道,寧完我是個有才識之人,若不是因為卷入這權力鬥爭的漩渦,被人暗中絆了一跤,這個內秘書院大學士的位置豈會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一時間,她竟有些五味陳雜。
不知是何時起,她也成了這般世故的人……麵對是非曲直,明明看得透徹,也寧願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安身自保。
從前的她會愛,會恨,會對國破家亡有著切膚之痛,也會心懷熱忱,頑強地與不公抗爭。
而今呢?她仿佛失去了鬥誌,甚至……失去了呐喊的聲音。
孟子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難道她的後半生,也會不可避免的墮入俗流嗎?
她安於寄居在皇太極的羽翼之下,不聽不聞不問,故意看不見這滿城風雨,隻心安理得地活在太平盛世裡。
這一次,她親手把自己鎖進了安樂的金絲籠裡。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的劇情其實都是結局的鋪墊,交代一下前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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