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膳時,褚英神色匆匆地來到彆院瞧我。我們見麵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好像都是“好些了嗎”。這分明是一句廢話,但時日久了,卻又顯得不那麼廢話了。為什麼?因為這是說話的藝術,幾乎所有人見麵的第一句都會以一句廢話來開頭,這樣才好繼續繞到正題。所以,廢話的藝術就在於,看似無用,實則有用。
唉,誰讓日子實在是太過無聊,令我也成了個哲學的人。
褚英來彆院吃飯的次數隻有寥寥幾次,想也知道,是因為他還有幾位福晉要陪的緣故。
“大貝勒近來很忙嗎?”
他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忙。”
“我聽說……明天貝勒爺要辦家宴?”我夾了一口菜,放在碗裡,有些吞吞吐吐地問。
他點了點頭。
我娓娓道:“其實我整日悶在府上也是悶,來赫圖阿拉也有些日子了,還沒來得及四處看看……”
彆看我白天對姬蘭說得那般理直氣壯,但其實心裡還是有幾分緊張的。我認識褚英這些日子來,從未敢對他提出任何要求,至於我傷痊愈後的事情,也隻字未提過。我分明是想賴在城裡不走,他也不聞不問,像是默許了一般。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有著他這個年齡該有的心智與沉穩。我也不敢有什麼貿然的行為。
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也不回答,隻一個勁兒看我瞧我,快要將我看出個窟窿來了。
“所以吧……我想……”
“想去慶功宴?”沒等我擠完牙膏,他便挑眉道。
我用力地點點頭。
他擱下筷子,故作躊躇道:“這如何是好,阿瑪說女眷中隻有正室和側室可以參加……”
“啊?”我心中暗罵殊蘭,這麼重要的情報怎麼沒和我說清楚,一邊道:“這樣就不麻煩。”
“哈哈——”他隔著桌子來敲我頭頂,我一下未反應過來,就聽見他爽朗的笑聲,“我糊弄你呢。我原先以為,你是個不喜歡熱鬨的人。難得你對明日的宴會感興趣,到時讓姬蘭和殊蘭陪著你,跟著嫡福晉去赴宴,可好?”
我連忙從位子上起身行禮,“謝大貝勒。”
“我說了。你又不是奴才,你是客,不需要老向我行禮。”
“大貝勒於我有救命之恩,又好心收留我這麼久。行禮是應當的。”
褚英臉色稍愣,隨即恢複笑容,隻扶我起身,沒有再多言什麼。
我重新坐回到飯桌上。褚英卻沒有再拿起筷子,而是正襟坐在我對麵。
我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抬起頭來看他,果不其然,他也正目光炯炯地凝視我。
“範姑娘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終於是聊到這個話題了。不行,我必須要想個辦法留在赫圖阿拉城裡!我冒著生命危險,差點命送狼口,才得以進到這內城裡來,什麼都沒查清楚,怎麼能走?
再說,走……要我去哪裡?回沈陽去嗎?那範氏兄弟於我,也隻不過是陌生人,在這世間,我無親無故,在哪裡又有什麼區彆?
“大貝勒,其實……我有難言之隱,我必須要留在赫圖阿拉城裡!我知道已經打擾了你很多時日了,但若是大貝勒能為我在城中安排個事做,哪怕是做下人我也是無妨的。”
褚英凝神聽著我的請求,神色撲朔。我想,默數三下,他要是沒有反應,我就下跪。雖然我非常厭惡這一套行禮下跪的古人禮數,但是事到臨頭,氣節算個屁?
褚英歎了一口氣,問道:“這城外頭可是有仇家在追殺你?”
“……是。”我隻有將計就計。
“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再在我府上住些時日吧。正好,我也——”他頓了頓,望了我一眼,繼而道,“我也無心放你走。”
“……嗯?”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有些手足無措。
他輕笑了一下,飲了一口茶,“你若是走了,我這些書裡頭的‘疑難雜症’,要找誰問去?做下人也太委屈你了,不如就安心幫我把兵書譯成女真譯本吧。”
“真的可以嗎?”不用當奴才,還能繼續留在城裡。褚英你真是太好了!
“我從不食言。”褚英微笑著說,“隻怕,日後你會厭倦這柵中的生活。”
“有你在,我不會!”
我不知是因為高興,還是為何,突然就放浪形骸地來了這麼一句。脫口而出之後才覺得有些不妥,連忙解釋道,“我是說,有大貝勒這麼提攜我,我一定好好寫譯本,不會辜負你的期許的。”
褚英也被我這窘迫的樣子給逗笑了,突然伸出手,握在了我的手腕上,認真地說道:“與你一起吃飯,真是令人愉悅。不用聽那些女人們的閒言碎語,家長裡短。若是哪日,你要離開赫圖阿拉,隻怕我真會舍不下心來。”
××××
我坐在梳妝台前,有些發愣地瞧著鏡中的自己。長發如瀑,眸如點漆,清麗可人。
在現代,這張臉陪著我活了三十多年,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個大美女。在那個胭脂彌漫,燈紅酒綠,美女如雲的時代,女人們都在拚儘全力用著奢侈品武裝自己,用脂粉畫一張麵具,披著光鮮亮麗的外套。我從來沒覺得自己能和她們媲美。
我的人生,是從遇見葉君坤開始的。從十五歲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和資助款開始。
雖然我一直懷著希望,日複一日,在這異度時空裡生存著。可我仍是不能確定,所有發生的這一切,是不是真實的?還是終究隻是我的想象罷了……
可什麼又是現實,什麼又是夢境呢?如果躺在屍檢台上冷冰冰的屍體才是現實的話,那我寧願永遠活在想象裡。至少在想象裡,我還能相信葉君坤他還活著。我還能相信,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指引,是葉君坤留給我的指引。
於是我坐在梳妝鏡前,好好端詳著自己。原來的我沒發現,但現在一看自己,竟還算是一個古典美女。隻要按照古人的模樣,穿上旗裝,梳好發簪,稍加裝扮,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再加上本就正值花季,身段窈窕,柔指芊芊,膚如美玉,稍加粉黛點綴,就能美豔不少。
不由得感歎一句,原來我十五歲時,也有過這樣青春的時候,也有過這樣流金的歲月。
“格格真美。”
姬蘭一邊幫我係著腰帶,說道。
我稍稍抬了抬左手,被狼咬過的左臂仍舊有些隱隱作痛,不過好在這女真遊醫的醫術倒還真不賴,不知是用了什麼靈丹妙藥,傷口愈合得極快。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命好,這一口咬下來,既沒傷到筋骨,也未傷及要害,敷過了藥,也沒有再感染潰爛。
褚英本是說好入宴前來彆院接我的,可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影,到了酉時,才有個小廝來傳話,說是大貝勒與大臣們仍在議事,抽不開身,讓我等自行赴宴。
我這身份本就不明不白的,偌大個赫圖阿拉城,他倒也真放心讓我自個兒去赴宴。想到這裡,我才發覺,這偌大城中,我唯一可以依仗的人也隻有他了。
我拉著那小廝,反複確認道:“大貝勒可還有彆的交代?用不用和嫡福晉一塊兒前去?”
那小廝隻搖頭,“大貝勒隻讓奴才給格格傳個話,其他的一概沒有交代。”
我有些不安,一邊的殊蘭卻像是迫不及待般一臉興奮,“格格,那咱們就先去吧。我認識路的!哎呀,不知道今天咱們府上能領到多少賞……”
到底是十幾歲的姑娘,總能那麼快活。正無奈中,恍然想起自己現在也是個十五歲的毛丫頭,而不是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大齡女青年,根本沒資格笑她嫩啊。
殊蘭眼底透著的喜悅,顯然是少女將要見到自己愛慕之人的喜悅。既然是□□哈赤的家宴,那宴會來的肯定都是些王侯將相了。想她心中愛慕之人定是個地位顯赫之人,搞不好還是□□哈赤的哪個兒子呢。
見我正津津樂道地打量著她,殊蘭連忙推搡我一下,說道:“格格這樣瞧奴才做什麼,奴才臉上又沒掛花。”
“沒掛花我就不能瞧了嗎?”我打趣道,“我是看你春光滿麵,莫不是即將見到心上人了?”
她一聽,更是羞到了家,一跺腳,“格格就知道笑話奴才,奴才什麼時候拿貝勒爺來笑話過格格?”
天,你笑話得還少嗎?我搖頭:“拿你打趣罷了,扯貝勒爺作甚。”
“我看呐,分明是格格害臊了,”殊蘭伶牙俐齒地頂了回來,“這府上,誰不知道貝勒爺從山上撿了個大美人兒回來……”
聽她這麼一番話,我想起昨天褚英的一番話來。我跟他非親非故,不過是萍水相逢,可這段日子他確實是待我不薄,將我安置在府上悉心照料。這個世上總沒有無緣無故的事情。他的情意我並非沒有瞧出端倪來,隻是我害怕,若是有一天我們之間這層紙戳破了,我若直言了當的拒絕他,怕是這赫圖阿拉城我也留不住了。所以,眼下我能做的,唯有半推半就,繼續吊著他的胃口了。這之一,是我此生絕不會跟彆人結婚。除非我找到了葉君坤。之二,他畢竟是個有家室的人,若我真的迫於無奈從了他,豈不是要做妾?這說好聽了叫側福晉,說白了就是妾。在古代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尋常之事,隻是我卻難以接受。因為我是個現代人,受過女權主義的熏陶,要跟彆的女人共侍一夫,我想都不敢想。
“格格,時間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想到這裡便覺得不快活,一時鬱結道:“還說什麼決不食言,這還不是食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