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緩緩地走到我麵前,波瀾不驚,也無意讓我將我所說的“條件”說出來。隻是顰著眉,眼神愈發森冷。其實他早已心知肚明的,我在心裡歎息,我是騙不過他的。雖然明知是很老的橋段,可我還是想用一次,因為我若不說,隻怕會後悔餘生。
“每個人心裡都有所執著的東西,若真是空無一物,無所牽掛,豈不是太過虛空了?”
一語落定,院中便隻剩我一人獨自立著,和幾株垂著頭的海棠,冷清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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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哈赤犒賞此番出征斐優得勝回師的士兵們,並在大殿之上對此番主將們論功行賞。代善與兄長褚英乘機領軍“登山而戰,直衝入營”,大破烏拉兵。代善因為奮勇克敵,並斬殺了敵軍統兵貝勒博克多,遂賜與“古英巴圖魯”美號。對舒爾哈齊卻未加責難,仍舊是賞賜了他“達爾漢巴圖魯”之稱,而實則已奪了他手上的兵,顯然是一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然而據說,在大殿之上,眾將士仍是頗有微詞,以褚英和扈爾漢的指責最為尖厲,句句直指舒爾哈齊貪生怕死,棄全軍於不顧。當然,我想這些也都是在□□哈赤的授意之下的。
□□哈赤當然也知道,要一次撂倒舒爾哈齊絕非易事,畢竟舒爾哈齊是自己的胞弟,和他一起打下建州江山,這個“三都督”的名號也不是白來的。論勢力與威望,也不是聯合了五大臣還有褚英等人就能一舉扳倒的。於是眾人在朝堂之上又是一陣僵持,上次當著眾軍的麵,已經有過了處罰,□□哈赤顧及到自己聲望問題,便沒有再給予舒爾哈齊更多的處罰,隻讓他安心在家思過,不再帶兵。
於是原本好端端的一場犒賞,最後也無疾而終。此事鬨得可謂滿城風雨,風聲鶴唳。下人們都議論紛紛,連威望僅此於□□哈赤的三都督,也落得如此結局,人人皆惶恐之至,誰也說不準下一個遭殃的會是誰。
雖說我久居深院,不問世事,但城中的風波我還是能及時知曉的。這些消息,都是姬蘭帶給我的,她是皇太極安插在我身邊的親信,平日裡除了幫我和皇太極傳話或創造見麵的機會以外,也會帶一些城中的消息給我。姬蘭心思縝密,辦事得力,口風又緊,所以也成了我在城中的心腹之人。
然而,就在我覺得此事掀起的風波就要告一段落之時,卻又節外生枝地出了另一樁事情。
姬蘭從嫡福晉那裡捎來了一張信條,上麵用清麗的漢字寫道:事關大妃,願稟八爺。
姬蘭不識漢字,而這諾大的赫圖阿拉城中,識得漢字的更是寥寥無幾,我心下一驚,問道:“給這字條的是何人?”
“嫡福晉的一名貼身丫鬟,隻說,將這個交給你們主子,她自然明白。”
我將這信條揣在懷裡,腦海裡想起了在嫡福晉那裡見過的那個丫鬟,那時我懷疑她是大妃的親信,現在這麼一出,讓我真真是雲裡霧裡,摸不著頭腦。但心中仍有幾分畏懼,那丫鬟知道的事情絕對不少,她既用漢字寫信條,證明她知道我是漢人,又知道我與皇太極有暗中聯絡。若這真的是大妃又一個陷阱的話,那我的處境便是危險之極,這麼多的把柄皆在對方手上,隨便一項便可以置我於險惡之中。
我揣度著對方的用意。既然這樣暴露自己的底牌,目的無非兩個。
一是威脅,二是走投無路。
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隻有按信條所寫,讓姬蘭給皇太極捎話,而我則按兵不動,等待著事態的變化。自從知曉這城中境況險惡之後,我每走一步,都在時刻提防著,生怕走錯一步,便是自掘墳墓。
當天晚上,皇太極便在他的住處上小設茶宴,款待這位有事要稟的丫鬟。而自從褚英給我考慮時限之後,對我的行動限製也寬赦了不少,至少不用整日隻禁足於彆院之中了,於是我也連夜趕到了他的住處,一同會一會這個人物。
與我的猜想無差,傳此信條的丫鬟,正是常陪在郭絡羅氏身邊的貼身丫鬟,那位阿巴亥的從姑。
今日一見,她的相貌倒是端莊可人的,年齡也與我相仿,稍作打扮,絲毫瞧不出丫鬟模樣來。
“是你——”皇太極一見來人,便皺眉說道。
“奴才見過八阿哥。”
“起吧。”
皇太極愁容未展。我問道:“你們認識?”
他點頭道:“她是大妃的堂妹,我們曾經在父王與大妃的婚宴上見過。”
“難得八爺還記得奴才。”
“好了,我二人既是舊識,沒有外人,就不必自稱奴才了。想你涉險來找我,定是有要緊事了。”
她站起來,對我行了個禮,自我介紹道:“我叫烏拉那拉·塔爾瑪。”
我對她一點頭,見她與皇太極二人似舊相識般,兩人眉目相對,我心中居然有些淡淡的不爽。什麼嘛?明明是舊情人幽會,何必拉著我這個電燈泡呢?
塔爾瑪就坐後,便對著皇太極哂笑道:“現在要見上八爺你一麵可真難,逼得我隻有鋌而走險。”
“這不是見著了嗎?”皇太極斟了一小盅酒,固執地拉我在他旁邊坐下,開門見山道,“你既然有話要稟,便直說,近來城中不太平,我們時間不多。”
“八爺是聰明人,我的來意打我一踏進這屋內,八爺應該就猜到了。”
皇太極眼神淡然,並不瞧她,抿一口酒言道,“行軍打仗,免不了有死傷,你阿瑪博克多乃領戰主將,命喪沙場,也算是為國捐軀了。”
“八爺說得輕巧,他可成了二貝勒的刀下之鬼,我卻毫不知情地還在幫他們磨刀!”
“從布占泰與我建州反目那一日起,你就該想到有這一天的,”皇太極見她情緒激動,隻好放軟一些語氣,“你為大妃做事,是你自己的選擇,又怪得了誰呢?”
我坐在一旁,聽著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話,倒還聽明白了些。原來這塔爾瑪是烏拉主將博克多的女兒,而那日在烏碣岩的交戰中,代善擒殺了博克多。可是,我不明白的一點事,為何那塔爾瑪對代善這般咬牙切齒,說自己還在幫他磨刀?
“我也知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我阿瑪死在戰場上,我怨不得誰,可我沒想到,阿巴亥那女人居然這樣心狠……她早知道的,為了讓二爺立功,她連我阿瑪也不顧了!”
塔爾瑪潸然淚下,不由得哽咽道:“我是任性淘氣,硬要待在建州,我連阿瑪的樣子都快忘了,沒想到好不容易再見一麵……卻是他的屍首……”
見她這般抽噎,我也不禁心裡一酸,想到我見到葉君坤的屍體時的情形……任是誰,到了那種情形下,也會情緒失控的吧!
我與皇太極相視一眼,他隻好撫著她的背安慰道:“你便是再怎麼哭,也不能把你阿瑪哭回來……”
“八爺,這赫圖阿拉城裡,我再找不到彆人幫忙了,唯有你了……”
我見此情景亦是動容,從衣襟抽出一條絲絹來,遞給塔爾瑪,她接過去拭了拭淚,吸著鼻子對我言道:“讓姑娘見笑了。”
約莫是因為方才情緒激動,她垂淚的臉上泛了一層紅暈,眼中淚光晶瑩,讓人不免生憐。
皇太極沉著冷靜道:“你若想回烏拉,我可以幫你,若是還想留在城中,便得安安心心留下,再不要摻和大妃的事情了,否則,任是神仙也是幫不了你的。”
“我想留下……”塔爾瑪埋著頭,聲音低低的,“我隻是想留下,才會答應幫她做了這麼多沒良心的事……”
我命姬蘭準備了些熱湯,皇太極舀了一碗,遞到她麵前。
“這樣大哭了一場,肚子一定餓了,你先喝點熱湯,餘下的事情交給我打理便是。”
塔爾瑪點了點頭,眼淚又快要溢出般低聲道:“多謝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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