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浮著步子往回走,不去想現在的自己該是怎樣的狼狽不堪,不去顧及路人的目光,眼淚就像開了閥門的水一樣,怎麼關也關不掉。
入夜時分,我才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八爺府,城中早已是萬籟俱靜,唯有寒風在耳邊呼嘯而過的聲音。
一推開東閣的門,正欲卸下渾身的疲憊,餘光卻瞥見一個刺目的身影。
他坐在茶幾邊上,手中還端著酒壺,居然也在喝酒。
嗬,真不知今天是什麼日子,竟碰上些爛醉的男人了。
他臉上有些微醺的紅,緩緩吐氣道:“回來了……”
說著又自顧自地斟了一杯酒,喝得極慢,小口地吞咽著,時不時地向我撇上幾眼,這才覺疑道:“你怎麼哭了?”
我本是疲倦到了極點,不願多說,頓了頓,又還是開口道:“出征的日子定在什麼時候?”
“十六日。”
“你帶哪一旗?”
他半天沒有吭聲,一直在看我的臉色,最後才微垂眼瞼道:“……正白旗。”
我呼吸一窒,正白旗……褚英的正白旗,原來竟是給了他。那留守城中的,又是哪個旗?
他猜到我的疑慮,緊接著道:“父王留了十牛錄的正黃旗守城。”
……“敗在官場,或是葬身戰場,結局都是一樣的。”
……“所以啊,你不要讓我等得太久,我這條命,可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那一天……”
……褚英……他早已料到會有這麼一日了吧?
我抿唇不再吭聲,徑自開始洗漱更衣,整個屋子裡都飄著淡淡的酒香,讓我有些茫然若失。
是的,我記得這個味道,淡而不失香醇,仿佛桂花釀的味道,初見他時的味道。我苦笑著,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東西,叫做時過境遷。
“我跟你去烏拉,好嗎?”
聽到我的答案,他終於釋懷,哂然一笑。可那笑裡卻令我心口生疼。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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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四十一年春正月十六日。
因為女真男子皆是額前剃發,所以我也隻好讓姬蘭將頭發全數綰在頭頂,用頭盔蓋住,以免讓人察覺。
我穿上正白旗的戰甲,深呼一口起,抖擻起精神來。
姬蘭對我倒有幾分不放心,隻掖著挨著說:“主子這麼多年未碰刀劍,怎麼突然又想要這一出了……”
這幾年,騎馬早已是家常便飯之事了,自打去了文館後,確實對這些對刀劍生疏了不少。原也隻是褚英希望我離開城中,避避風頭,我偏偏不願去沈陽,寧可跟著他們長途跋涉,去攻克烏拉。就算離開建州,心也還是會有牽掛……我的牽掛在這裡。
我打著趣兒安慰她道:“再不出去幾回,我就該老了……”
姬蘭一聽,竟是臉色刷白,隱晦道:“哪裡能說得老……”
我這才想起,姬蘭是與我一般年紀的,今年也有二十出頭了。在這個年代,二十出頭方未出嫁的姑娘,完全算得上是剩女一枚了。隻是古人不稱“剩女”,隻叫做“老女”,我無心一說“老”字,倒成犯忌諱了。
“怪我,嘴巴沒得牢靠。”
姬蘭……也該放她出嫁了。接踵而來的事情,讓我一直忽略了姬蘭的存在。女人家的歸宿,便是男人,這是我來到古代後看明白的第一件事情。年紀大了,就算是找到一門好人家,日後的生活也會如履薄冰。從我入城起,她便一直在照顧我起居,六年之久,我不能再自私地留她了。
隻見姬蘭的表情仍是僵硬在那兒,我不好再多說什麼,麵上就這麼搪塞了過去,但心中卻將這件事情給記下了。
□□哈赤親征,動靜自然小不了。相比起六年前,初上隨軍時,舒爾哈齊點將時那懶懶散散的做派,□□哈赤卻是十分嚴肅得體的。會兵,點將,祭天……行完每一個步驟後,才下令發兵。
我行在皇太極身後的隊伍中,一路之上,我的目光隻牢牢鎖在皇太極身上,愣神地瞧著他騎在馬上的背影……腦海裡浮現起六年前他的模樣來。
那時候他隻不過比我高出半個頭,蹄袖袍褂,衛郎清瘦。如今他的個頭早已躥得比我高出一個頭,要是平日不穿旗鞋瞧他,還得仰著頭,再加上近年來授命出征,筋骨強健,雖還是顯瘦,但一身的肌肉倒是一點兒也不差料。
“嘿,你瞧什麼呢?”
身邊一名正白旗的士兵正拎著韁繩朝我使眼色。
他笑得爽朗,皮膚略黑,長得倒還憨厚,“該不會是在瞧八阿哥吧?”
我吞吞吐吐:“沒……咳,沒有……”
“你也是新編進來的?”
我這嗓子不便和人交談,怕是一開口就會露陷,又咳嗽一聲,“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