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庚一直是抱著漢書,獨自個兒在窗邊看著,也不聽我講,我知道他是挨不過李永芳才硬著頭皮來的,對女真話沒有半分興趣,甚至可以說是忿恨在心。我就專心教著李延齡,他和豪格年紀差不多,梳個小高冠,胖嘟嘟的,連漢話都有些說不太清楚,卻專注地跟著我牙牙學語,我教會他的第一個詞,是阿瑪。
李永芳平日大多數時間會跟著部下外出吃酒,有時練兵,有時巡城,總之極少在府上。李夫人是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操持著整個將軍府的大小家務,雖然將軍府上也有不少下人,但事無巨細,她都爭著親力親為。不過對古代的女人來說,除了這些事情,她們也沒什麼彆的事情可做,不過是個閒散人也。
而我呢?我的生活,除了想念,還是想念。
隻有這份想念,能支撐著我活著。
於是,我開始在專注地收集著遼東的大小事情,每一天,都滿心歡喜地能等來建州的消息。無論是走街串巷裡聽來的也好,還是在將軍府上得到的消息也好。我不能這樣漫無目的地空虛度日,我想利用在撫順的時間,了解更多有關大明的動態和消息,掌握更多內部的情報。這一切,就從撫順開始,從這個將軍府開始。
李永芳此人,官三品,職位是撫順所遊擊。明朝的製度是,在遼東並不設郡縣,但立衛所。所以撫順也好、遼陽也好、沈陽也好、建州也好,統稱衛所。這幾年,建州加快了統一的步伐,早在□□哈赤出兵葉赫前,明廷便已經有了覺悟,要加強遼東邊務,以備不時之需。遂加增了撫順這一邊境重鎮的兵員。於寬甸調撥六百名隸之撫順,而改備禦為遊擊,即以李永芳攝其事。
其實遊擊一職,作為武官,上頭還有很多更大的官銜,比如參將、總兵。隻不過在撫順所,李永芳的職位已是最高的將領,不僅如此,在曆任的撫順官員裡,也是官職最高的一位。所以在撫順,大家都稱呼他為李將軍。
李成梁與世長辭後,遼東的總兵換了一撥又一撥,從出名的杜鬆和麻貴,到前年的張承蔭,和如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王木芮。沒有一個能駐守遼東超過兩年以上的。就連巡撫遼東多年的熊廷弼,去年也因督學時棒打生員致死之事,與巡按禦史荊養智在奏折中相互攻擊,弄得兩敗俱傷,最後一個棄職,一個還鄉。其實熊廷弼巡按遼東這幾年,光是彈劾李成梁一事,就可以看出他有不畏強權之心。後來那幾年,他一直上奏修繕城堡,堅持防護邊疆當以自受為上策,並且徹查大將小吏,杜絕行賄之風,如實核查軍情。當年不少跟著李成梁的部下,都被他查了個乾淨,綱紀大振。可見他是個有心作為之人。隻可惜官場沉浮,一向是如此,誰人會沒有一點把柄被人捉住呢?一朝起就有一朝落。而對如今的遼東來說,並沒有一個像李成梁一樣能夠統掌大局之人,熊廷弼回鄉後,更是如一盤散沙。
然而就目前的形式來看,建州仍是不敢輕舉妄動,大張旗鼓地和明廷宣戰。
女真部落後代再多,種族再怎麼興旺,也還是抵不過數千萬計的漢人呐。何況建州才馬不停蹄地征完了輝發、烏拉等部,在葉赫吃了一次癟之後,怎麼說也要一年時間來休養生息,養精蓄銳。所以,明廷和建州的態度都是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以求和為主。
這日我照舊在書房講我的課,見李延庚正讀一本我從未見過的書。在將軍府住了這些日子,把書房的書都翻了個遍,單單是沒見過這本。我見他讀得津津有味,愛不釋手了好幾日,耐不住好奇心,才終於在一日同他搭話,問道:“大公子近日都在讀什麼書?”
李延庚向來是不願同我搭話的,即便是我主動問話,也是毫不客氣地甩臉色給我。今日這一問,我本未報什麼希望,結果沒想到他竟是出人意料地問答道:“是《張太嶽文集》。”
“張太嶽是何人?”我問。
沒想到李延庚嘖嘖鄙夷道:“若是連張太嶽是何人都不知,你還算是個漢人嗎?”
我……確實隻算半個漢人。古有雲,不恥下問嘛,即使他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但在古人的事情方麵,他畢竟比我懂得多謝。
“鄙人淺陋,請大公子賜教。”
李延庚合上書,“萬曆首輔——太師太傅張居正。”
張太嶽這個名號我不知,但張居正三個字我還是知道。這個被後世品位明朝第一政治家,實施的改革變法不僅帶明朝進入了中興之勢,更在軍事上明智地任用了“南戚北李”鎮守邊關。雖然他身後有太多兩麵的評價,說他是良輔獨將,也有說他奢靡獨斷,但不可否認,他在明史的知名度不亞於任何一位皇帝。
“這本《張太嶽文集》,所著為何呢?”
我一時間充滿了想要一讀的欲望,既是張太嶽文集,那定是張居正本人所著之書了,我倒真想看看,這萬曆第一首輔到底是何等的英才。
“不過是張太嶽生前的一些政事奏疏,”李延庚又哼了一聲,“裡頭有些政績,我甚是欣賞,隻可惜……當朝不是每個人都如此慧眼清明。”
“我若是想讓大公子將此書借我一閱,多半是不可能了吧……”我暗歎一聲。
李延庚當然是不會把書借給我的,將書抱在懷中,“這書你看了也沒用,唯有一條,我倒是挺想念給你聽的。”
“說來聽聽。”
“萬曆初,張太嶽當國年間,軍政敗壞,邊患不斷,其主張‘以尊主權,課吏職,信賞罰,一號令為主’,且對待農民起義潮,應當‘得盜即斬’,強硬鎮壓……”
李延庚咬牙切齒道:“對付逆賊竊國之人,就當反一個,殺一個!對待這些邊民胡酋,更是該早早處殺以絕其根患!”
我聽他此言,被生生給嚇住。他年紀輕輕,卻有著如此深強烈的護國之心。他對胡人如此深惡痛絕……要是他日,他知曉他的父親李永芳,實則是個“親胡”之人,該不會提刀弑父吧?
我不敢再跟他討論下去,更不敢在他麵前露出自己半點對建州的關心,和對明朝滅亡的預料。
至於那本《張太嶽文集》,我也約莫此生無緣一睹了。
看見這樣的李延庚,我的內心是悲哀的。朝代滅亡,前有宋朝的靖康恥,對漢人而言,這份對異族的排外之心,這份憎惡,已是根深蒂固了。雖然大清喊了那麼多年滿漢一家,最終呢?再怎麼漢化,異族終究是異族……
我生活在那個五十六個民族是一家的中國,那個少數民族其樂融融的時代。我知道曆史的走向,無法扭轉,所以我無法對這種民族感情感同身受。可李延庚不同,他是李永芳的長子,出生武門世家,又是在遼東長大的,鎮守邊疆,耳濡目染,自然有深刻的感悟。要他來日去接受一個天翻地覆的大清,該是比死還難受吧?我在心裡歎惋,卻也深知,一個李延庚後頭,還有千千萬萬的漢人,我無法左右一個李延庚的思想,和他的剛正。更無法左右這累積在明朝百姓間的民族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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