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我都借口身體不適,沒有出將軍府,都是讓劉叔帶我去抓了藥。
一直到月末,雪也停了,也未再聽劉叔提過有人上門拜訪。我估摸著範文程如今也算是個文員了,公務在身,不會久留撫順,應該是離開了,才挑了個午後,再去我常去的茶館一坐。
我並非是在將軍府上當差的,所以也沒有月供拿,幸好是李夫人見我還算勤快,所以常常給些賞錢,讓我去添置些衣物首飾。我根本無心打扮,於是把這些錢都花在了茶館——這個我唯一能接收到赫圖阿拉的消息的地方。雖然沒有人會提到皇太極三個字,但哪怕是跟他有一點點兒關係的消息,我都迫切地想要知道。
沒想我趕得不湊巧,今日評書所聊又是老生常談那五月發生的“梃擊案”,順便剖析了一下如今在朝中勢頭正盛的“東林黨”。
我點了杯白茶,沒有留意台上的評書,而是聽著台下看客們的議論。
即便這台上唱得是明朝宮廷的秘事,可這遼東百姓,最擔憂還是離邊關不遠處的建州。
這建州今年來四處征戰,前不久征葉赫還差一點就跟明軍交手了。要是建州和大明開戰,首當其衝的要寨,就是與葉赫唇齒相依的撫順啊!如龔先生所說,明洪武十七年修撫順城,乃撫順得名之始,意為‘撫綏邊疆,順導夷民’。得撫順此名,便是為了撫緩邊民。
撫順、廣寧、沈陽、遼陽……□□哈赤會從哪個城池攻起呢?我不得而知。
大明坐了這兩百多年的江山,先滅了元朝,再抗擊蒙古,緊接著趕跑了倭寇,現在……卻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對付女真。內憂加上外患,建州的崛起,滿清入關,是曆史的必然……從這些聽客的臉上,我亦看見了濃濃的擔憂。
我清楚他們在怕什麼。漢人雖然一口一句喊□□哈赤是奴酋,也是因為知道這關外民族性格之暴烈,古往今來,遼、金的崛起,漢人與蒙古、突厥等等的少數民族交戰中,一旦城池攻破,以胡人的性子,屠城是在所難免的。
這一年,據我所知,已有不少的撫順百姓動身遠遷,搬離遼東,也許是從建州建立八旗這一步步地壯大下嗅出了戰爭的味道。有條件的人家,都往山海關這個天下第一關靠攏。離京城越近,便會越安全。
我坐了一會兒,便覺得好生乏味,打算打道回府。
正想擱下銀兩就走,肩膀卻被人從後頭按住。
我驚詫,扭頭看去,那力道卻鬆了下來,桌邊多了一個人的身影。
我戰戰兢兢地側身看去……居然,是範文程!
他居然還待在撫順,居然……找到了這裡來!
“我在撫順住了半個月有餘,終於是守到你了。”
他一身淺藍色的布衣,不苟言笑地倒了一杯茶。
“文程……”我一時啞口無言。
“姐姐,我不會逼問你任何問題,”他喝一口茶,“我知道你被圈禁在將軍府上,此番我來,隻是想知道你是否安然無恙。”
“如你所見……”我抱歉地說道。
“這半年來,我快翻遍整個遼東了……”
他一聲歎息,“你知道的,我一介生員,是沒那個銀兩在撫順的客棧住上半個月。”
除非……皇太極授意並資助他來找我……
我心裡苦澀,卻無言以對。此時此刻,滿腔算出,卻無法流露出半分我的心酸來,怕會徒增他的煩惱。
“我知道你行動不便,所以特地挑了李永芳去廣寧複命的日子來。”
範文程毅然是一個成年人的模樣,八年,他從一個小孩兒長成了一個七尺男兒,雖然還是瘦弱,卻棱角分明,我都快記不得沈陽初見他時的模樣了。
他凝神盯著我,“就算是有再多難言之隱,要回避我也好。難道,就連一個回答,你也不屑留下嗎……”
“文程,你想我怎麼回答呢?”我眼眶漸濕,“我就算活著,也是個活死人了……這撫順所,到處都是李將軍的人,我插翅難逃……我也不想逃跑。”
範文程又是怒,又是憫道:“不是給我的回答,而是給他的。”
我緊咬下唇,發不出一個音節來。
“你可知道,自你出事之後,他給我寫了封千字文。裡頭有上百句對不起,愧對我當日的托付,最終卻沒能保護好你。愧對洪巴圖魯、嫡福晉……那信,是字字誅心,句句心碎。”
我心口一陣絞痛……他何苦要這樣為難自己……
“人參和絲帕……是你設法投入將軍府的吧?”
我捂著心口,想要緩解這陣痙攣般地絞痛,“我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絲帕落在了夫人手中,我沒辦法給你答案……”
“所以,你是選了絲帕。”
範文程雙手握拳,“他不是什麼千古罪人,隻是據理力爭。從始到終都對你癡心一片,姐姐為何要這樣懲罰他?”
懲罰他,又何嘗不是在懲罰我自己?
我狠下心道:“不要追問,我亦無法回答……文程,這裡畢竟是李將軍的地界,我不宜久留,你還是帶著我的回答——回去吧!不要再來撫順,也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了保命,也為了不讓範文程也置身危險,苦衷也好隱情也罷,我一個字都不能說……
“我一度……真的以為你給洪巴圖魯殉葬了,”範文程起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若非是龔先生給我留了一封信,我才得以豁然開朗。這半年,我好不容易讓他振作起來,讓他相信你還活著……如今這個答案,我要如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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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將軍府,正好趕上了風塵仆仆從廣寧回來的李永芳。
他正佇立在大院中,李夫人、李延庚和李延齡都在他身旁。他瞥我一眼,然後笑著抱起了李延齡,“延齡,也沒有乖乖練武。”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