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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蘇軾方才聽聞蘇轍一番話, 麵上並無任何驚懼之色。

八郎說得對!

這事兒和他們沒關係!

比起他來,小小年紀的蘇轍更是沉穩。

兄弟兩人隔著書房老遠,就聽到史吉那響徹天際的哭聲:“疼!”

“爹爹, 好疼啊!”

“我要娘娘, 我要去找娘娘……”

蘇轍與蘇軾走進去一看,隻見史吉頭上已鼓起一個雞蛋大小的包,一旁的史彥輔更是一臉著急:“吉兒, 你到底是怎麼了?”

蘇洵一看到兩個兒子, 就道:“六郎,八郎,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是知道兩個兒子性子的, 知曉兩個兒子不會與人動手的。

蘇轍正欲開口,誰知蘇軾就搶在他前頭一五一十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道了出來,最後更是道:“……爹爹,史叔父, 這件事和我們沒有關係。”

“是雞屎,不, 是史吉自己打到自己的!”

史彥輔雖文采不怎麼樣,但他能與蘇轍成為密友, 又怎會是是非不分之人?

史彥輔看向史吉,皺眉道:“吉兒,可有這麼一回事?”

史吉雖被家中長輩寵壞了, 卻也不是那等信口開河之人,隻抽噎著點點頭, 又道:“……爹爹, 若不是那壞八郎與我說話,害我分神, 我就不會打到自己!”

蘇轍接話道:“史吉哥哥,你這話說的好沒道理。”

“難道與你說話都不行了嗎?”

“還有,不是長輩們不是說大的該讓著小的,你比我大,該讓著我才是!”

史吉一愣,連腦袋上鼓起的包都顧不上,指著蘇轍道:“你,你明明知道我叫什麼,你是故意那樣叫我的對不對?”

蘇轍懶得接話。

史彥輔見兒子不哭了,也不鬨了,想著這孩子也沒什麼事兒,便道:“好了,今日是你與八郎初次見麵,可謂不打不相識。”

“你們一起出去玩吧!”

史吉也知曉爹爹並非娘娘,可不會一味縱容他,隻能抽噎著出去。

三個孩子一出去,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史吉皮得很,如今也顧不上頭上起的包,隻盯著蘇轍看。

蘇軾護犢子道:“雞屎,你看什麼?”

“你要是敢欺負我弟弟,我可不會放過你!”

“就算你厲害,可我們有兩個人,你隻有一個人,動起手來,誰贏誰輸還不一定了!”

說這話時,他聲音還微微有些發顫,可見心裡還是害怕史吉的。

蘇轍心裡又是一暖。

史吉可不會將蘇軾這個“手下敗將”放在眼裡,隻看向蘇轍道:“你不是知道我叫史吉,為何故意要叫我……雞屎?”

“還有,你不怕我?”

與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就沒有不怕他的。

而他,也很喜歡將那些孩子嚇得哇哇大叫。

蘇轍卻是反問道:“那你既然明知道我六哥的名字,為何要叫他車輪子?”

“雞屎不好聽,車輪子難道就好聽了?”

他看著史吉頭上那雞蛋大小的包,覺得這人也挺厲害的,這樣了都能鎮定自若與能不哭:“而且,我為何要怕你?”

這話問的史吉無話可說,看了看蘇軾,卻也沒有道歉的意思。

蘇轍可不會慣著他,轉過頭與蘇軾道:“六哥,雞屎哥哥不是馬上也要去天慶觀念書了嗎?到時候你就把他的綽號告訴大家,讓大家一起笑話他!”

“他的綽號可比你的綽號難聽多啦!”

“更何況大家都是進天慶院念書的,軾是什麼意思,大家都知道,可不是什麼車輪子的意思!”

蘇軾笑眯眯的,連聲道:“八郎,你說的極是!”

一時間,史吉的臉色簡直比鍋底還難看。

他已經想到到了天慶觀所有人都喊他“雞屎”的盛大場麵,想他堂堂史大奈的後人,竟被人這樣叫,他如何忍得了?

想來想去,他這才猶猶豫豫開口道:“八郎,你說的是,是我不對在先。”

他又看向蘇軾,低聲道:“六郎,對不起。”

“先前都是我的不是,你要是心裡不高興,就罵我幾聲‘雞屎’解解氣吧!”

“我隻是覺得好玩,所以才會那樣叫你,沒有壞心的!”

蘇轍看到這一幕,隻覺得這個史吉敢作敢當,知錯就改,倒也坦坦蕩蕩,叫人欽佩。

蘇軾看著史吉,輕聲道:“娘說了,知錯就改就是好孩子!”

“以後我們一起玩吧,你不喊我‘車輪子’,我也不要六郎喊你‘雞屎’了好不好?”

史吉笑著點點頭。

迎著陽光,他臉上的笑容與他腦袋上雞蛋大的包一樣燦爛耀眼。

小孩子就是這般,一會吵吵鬨鬨,一會又和好如初。

史吉更是滿臉驕傲與蘇轍兄弟兩個說起史大奈來,史大奈是唐朝人,他有個好朋友叫程咬金,這兩人都是很厲害的猛將。

說起自己的祖先來,史吉眼裡是亮晶晶的,最後更是道:“……我聽我爹說了,讀書人都是有表字的,你們說我要不要給自己表字取個‘小奈’?這樣以後人人疼就會喊我史小奈了。”

蘇轍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蘇軾與史吉齊齊看向他。

蘇轍這才解釋道:“我覺得這個表字不好,你才五歲,若是努力,以後成就興許能超過史大奈,頂著史小奈這樣一個名字,你永遠隻能當第二個史大奈……”

史吉看向他的眼神更加欽佩,摸著他的腦袋道:“你說的極有道理。”

“八郎,沒想到你小小年紀,懂得倒是怪多的。”

“馬上六郎與我要去天慶觀讀書,到時候我們三個互相幫助,我娘常說我空有蠻力卻是缺心眼,我看你們兄弟兩個斯斯文文的,若是有人欺負了你們,我來保護你們!”

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齊齊稱好。

三人的友誼很快建立起來。

與蘇軾不願離家去天慶觀念書不一樣的是,史吉想著要去天慶觀念書高興得很,畢竟史家孩子少,平日裡就他一個人玩扁擔,怪沒意思,一想到馬上有那麼多小夥伴,他彆提多高興。

當然,史吉也是有煩心事的。

那就是給自己取個獨特且威風凜凜的表字,就算蘇軾與他說如今他還小,不用著急,但他還是不答應。

想了又想之後,史吉終於揚聲開口道:“我想到了!”

“我的表字就叫‘無奈’,既與史大奈沾邊,又威風凜凜,旁人一聽就不敢小瞧我!”

蘇轍:……

蘇軾:……

兄弟兩人對視一眼。

後來還是蘇軾忍不住道:“你當真要叫這個嗎?”

史吉鄭重點了點頭,臉上神色要多認真就有多認真:“以後你們不要叫我的大名,就叫我史無奈!”

蘇轍見他心意已決,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得。

他的朋友就是不走尋常路。

蘇轍原以為史彥輔史叔父聽說這名字後定會大力阻攔,誰知道書房中的史彥輔一聽這話卻是眼前一亮,誇讚道:“你這名字取的真是好,以後你到了天慶觀肯定無人敢欺負你!”

“無奈!”

“無賴!”

“真是個好名字!”

蘇轍再次與蘇軾默默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實在是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

史吉這名字得到了自己父親大力支持,是高興不已,更是放出話道:“以後你們不要史吉,免得有人像八郎一樣給我取外號,以後你們就叫我史無奈!”

蘇轍看了眼史吉,不,史無奈,點頭道:“好的,無奈哥哥。”

很快三個孩子又高高興興下去玩了。

史彥輔這才與蘇洵說明其中的原由,雖說他兒子向來頑皮,在一眾同齡孩子中史無往不利,但天慶觀中還是有好些大孩子,他兒子肯定惹不贏,有道是凶的怕橫的,這個表字一聽就不那麼正常,旁人肯定不敢招惹他而已。

蘇洵一聽,隻覺得這話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史無奈教起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玩起扁擔來,用他的話來說,蘇軾馬上要去天慶觀念書,天慶觀學子多,難免有些喜歡欺負人的孩子,蘇軾跟他學上幾招傍身也是好的。

蘇軾是嗤之以鼻。

倒是蘇轍很感興趣,在旁邊撿了根木棍也開始瞎比劃起來。

所以一下午的時間,史無奈就在心裡將蘇轍劃為自己第一好的朋友,至於瞧不上他“武藝”的蘇軾,則被他劃為第二好的朋友。

等著史無奈父子離開蘇家時,他更是百般不舍,與蘇轍、蘇軾揮手道:“過幾日我再來找你們玩。”

蘇洵卻笑道:“到時候你再過來,隻怕就隻有八郎一個人在家了。”

蘇軾嘴角抽了抽,當著客人的麵這才強忍著沒哭出來。

接下來的幾日,蘇洵則忙起蘇軾入學天慶觀一事。

因蘇家與天慶觀張易簡張道士有幾分交情,當張易簡收到蘇洵來信後,很快就回信一封,信裡說自己早就聽說蘇軾聰明過人,建議蘇洵早些將蘇軾送到天慶觀念書。

程氏便忙替蘇軾收拾起東西來,這幾日的時間裡更是要蘇軾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畢竟到了天慶觀可沒人伺候他。

五日之後,蘇洵就要送蘇軾前去天慶觀念書了。

這日一大早,蘇軾哭的眼淚鼻涕齊飛,如後世不願上學的孩子一樣,嘴裡嚷嚷道:“我不要去天慶觀!”

“我不要去天慶觀!”

可小孩子的掙紮有什麼用呢?

蘇洵直接扛著哭天喊地的蘇軾上了馬車。

一直到馬車看不見,程氏這才牽著蘇轍的手轉身,蘇轍隻道:“娘,六哥真可憐,小小年紀就要去外頭念書。”

方才他原還想叮囑蘇軾幾句的,要蘇軾勤刷牙勤洗澡,畢竟這小崽子不怎麼愛乾淨,後來更寫過“衰發不到耳,尚煩月一沐”這等叫蘇轍不恥的詩。

可後來他看到蘇軾那樣子,覺得給糖給蘇軾吃,蘇軾都不會要,哪裡聽得進去他的話?

程氏正色道:“讀書哪裡有不辛苦的?”

“想當年你大伯父與二伯父都是這樣勤學苦讀熬出來的。”

她掃了蘇轍一眼,道:“你啊,也彆覺得六郎可憐,打從明日起你就要跟著我開始啟蒙。”

“我雖學問比不上你們爹爹,可教認字兒還是夠的。”

蘇轍一愣。

程氏可是不折不扣的嚴母,比蘇洵嚴格多了,他擔心他一個字沒寫對,就會被打手扳心。

但啟蒙一事還是這麼定下了。

程氏與蘇洵商量一番後,想的是先由她給蘇轍啟蒙,等著兩三年後蘇轍也是要去天慶觀讀書的。

畢竟蘇洵明年春闈是高中也好,還是落榜也好,都沒時間再給蘇轍啟蒙的。

不過蘇轍先前給蘇軾啟蒙的器具都在,所以程氏也不必費多少時間。

蘇轍見這事再無轉圜的餘地,還是想掙紮一二,不由與程氏道:“娘,翁翁說他想給我啟蒙,您如今要管家,忙的很,隻怕不得空……”

程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想也不想就拒絕了:“老太爺給你啟蒙那叫啟蒙嗎?整日不是帶著你在菜園子種菜,就是帶你認竹子。”

“這件事就不勞煩老太爺了。”

蘇轍微微歎了口氣,放棄了無謂的掙紮。

程氏原是有幾分擔心的,畢竟蘇老太爺疼蘇轍,她怕蘇老太爺又像剛給蘇軾啟蒙時一樣指手畫腳,可惜,蘇老太爺卻是什麼都沒說。

翌日一早,三房就傳來了朗朗讀書聲。

不過小半日的時間,蘇轍就叫苦不已。

也不知因程氏是卷王的原因,還是有蘇軾珠玉在前的原因,程氏對蘇轍要求極高,要他每日認五十個字。

這五十個字倒不難,難就難在蘇轍既不能學的太快,又不能露餡。

一上午下來,蘇轍累的趴在桌上直歎氣,連大廚房送來的野雞瓜齏都沒胃口。

野雞瓜齏是北宋家裡常吃的小炒,用醬瓜、筍丁、野雞肉、蔥白拿豬油爆炒的美食,又香又鮮,很是下飯,蘇轍很喜歡吃。

但這會子的蘇轍卻是一點胃口都沒有,連連歎氣:“娘,我好累啊。”

他可知道蘇軾剛啟蒙不久每日就能學習一百個生字,他可不像這樣累。

程氏卻摸摸他的腦袋,笑著道:“過幾日就好了。”

一副完全沒商量的意思。

蘇轍聽她話裡話外皆是累久了就沒感覺的意思,隻能化悲憤為食欲,多吃飯。

可很快,蘇轍就意識到自己將啟蒙一事想的太過於簡單。

他有心藏拙,蘇軾學一兩遍的字他要學上五六遍,程氏見狀,便想著勤能補拙,所以要他每日將生字認完後再一個字抄上百遍。

他剛流露出不滿,程氏就道:“八郎,有道是笨鳥先飛,勤能補拙,你天資平平,隻有加倍努力才是。”

“當初你二伯就很喜歡抄書,雖說你年紀小不懂好些字的含義,可抄的多了寫的多,就能明白了。”

蘇轍:……

好吧。

經此事,他是想了又想,決定還是藏拙為好,畢竟比起小小年紀被送去天慶觀念書,這幾千個大字也不算什麼。

可每每蘇轍練完大字後,還是連連感歎道:“真的好累啊!”

他隻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難免精神不濟,更是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生病就好了,這樣就能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有道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到了夜裡,蘇轍就渾身發熱起來。

任乳娘連忙去喊程氏,又是用溫水擦身子,又是請大夫,足足忙了半夜。

大夫如蘇轍所願,叮囑他好生休養幾日。

這下,蘇轍可不用讀書寫字,而是要喝藥。

古人信奉良藥苦口,每碗藥是又濃又苦,苦的蘇轍直皺眉頭,偏偏任乳娘說喝藥之後不能喝水,要不然會衝散了藥性。

蘇轍隻覺得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好在沒兩日他就收到了蘇軾的來信。

沒錯,年僅七歲的蘇軾已經會寫信了,不光給蘇洵,程氏與蘇老太爺各寫了一封信,還給蘇轍也寫了一封信。

任乳娘不識字,隻能請程氏過來給蘇轍念信。

程氏輕聲念道:“八郎,見信如見人,你在家一定要聽爹娘與翁翁的話,莫要頑皮,我在天慶觀一切都好,你莫要擔心……”

聽到最後,蘇轍有幾分震驚:“這封信真的是哥哥寫的嗎?”

他隻覺得蘇軾去天慶觀念書沒幾天,像長大了不少,有了點當哥哥的樣子。

程氏道:“這的確是六郎的筆跡。”

"讀書能知禮,可見這話沒說錯。”

“八郎,等你好起來了,娘再教你啟蒙。”

蘇轍小臉一垮,臉色簡直與喝藥時差不多,更是好奇道:“娘,六哥與你們寫信說了些什麼?”

程氏直道:“沒什麼,不過說些家長裡短的話。”

她一想到蘇軾寫給他們信中的內容就覺得好笑,不管寫給她的,亦或者寫給蘇老太爺或蘇洵的,信中隻有一個重點。

我不想在天慶觀念書!

我要回家!

爹!娘!翁翁!你們快救我回家!

這等教壞弟弟的話,程氏可不會與蘇轍說的,她輕聲道:“八郎,你可要與六郎回信?你不會寫字不要緊,我幫你寫!”

蘇轍想了想,這才道:“娘,您與六哥說,說我已經開始啟蒙了,我已經會認識幾百個字,再過些日子,就能與他寫信了。”

“娘,您再告訴六哥,就說他走了之後我生病了,不過如今看過大夫,喝了藥,已沒什麼事……”

他雖並非聒噪之人,可一想到蘇軾,腦海中就浮現一個坐在案幾前可憐巴巴的小身影,就想多與他說說話。

所以到了最後,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足足寫了五頁紙,寫的程氏手都酸了。

程氏不是不心疼蘇軾。

隻是她更知道讀書不是那麼簡單的,她知曉天慶觀的夥食肯定沒有家中那樣好,所以便命大廚房做了些吃食。

但如今天氣熱了,一些菜是放不住的,隻能做些豆豉,羊肉醬送過去。

蘇家已許久沒吃過羊肉,程氏想著貪吃的蘇軾,想了又想,還是當了支陪嫁的簪子買回來些幾斤羊肉。

當傍晚蘇吃飯時看到炙羊肉時,是微微一愣:“乳娘,怎麼會有羊肉?”

如今已是六月,他還記得上次吃到羊肉還是過年的時候。

任乳娘隻含糊說不知道。

蘇轍想著待會兒去問問程氏,如今他跟著程氏啟蒙,家中不寬裕他還是知道的。

不過他正病著,對上炙羊肉這道大菜沒什麼胃口,目光被豆豉吸引了去。

豆豉佐粥極好,用大豆、小麥粒、生薑、茄子、紫蘇、川椒做成的,一口下去,鮮香爽口,麻麻辣辣,讓人食欲大開。

蘇轍就著這碟子豆豉多用了一碗粥。

他到底病了,吃飽喝了藥就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他好似聽到了程氏說話的聲音。

程氏方才已盯著大廚房將羊肉醬,豆豉做好,剛忙完的她就匆匆過來看望蘇轍,任乳娘輕聲道:“……大夫說了,隻要八少爺能吃能喝就沒什麼事兒,方才他吃了兩碗粥,一個炊餅了。”

程氏看著那碟子幾乎動都沒動的炙羊肉,不免有點心疼。

她統共買回來了五斤羊肉,正院與長房處各送了一斤,蘇洵與蘇轍這裡加起來一斤,剩下兩斤全做成羊肉醬送去了天慶觀,一罐送給蘇軾,一罐送給了張易簡。

她自己是一塊羊肉都沒舍得吃。

任乳娘在蘇家多年,多少也有幾分了解程氏的性子,隻道:“您可吃了?若是沒吃,叫大廚房將這碟子羊肉熱一熱,方才八少爺是一筷子都沒動,隻說沒胃口。”

頓了頓,她又道:“方才八少爺還問奴婢為何會有羊肉了!”

“叫奴婢說,這羊肉與豬肉都是差不多的,您又何必當了自己的嫁妝去買羊肉?”

程氏微微歎了口氣:“彆看這孩子年紀小,卻是什麼都懂!”

“六郎小小年紀離家,實在是可憐,他最喜歡吃的就是羊肉,我嫁妝的簪子多的很,少一支也不算什麼。”

蘇轍隱隱約約聽到這話,很是心疼程氏,再也睡不著。

他一直等程氏與任乳娘等人分食完這碟炙羊肉後,這才揉著眼睛醒過來。

程氏雖為嚴母,但對孩子們的愛卻是半點不摻假的,笑著問他今日可好些了沒,有沒有覺得不舒服的地方,最後更是道:“……八娘一直吵著要來看你,我好說歹說這才勸住,喏,這是她帶給你的綠豆水。”

蘇轍喝著爽口的綠豆水,忍不住道:“娘,您替我謝謝八姐姐。”

“對了,廚房做給六哥的羊肉醬和豆豉真好吃,您差人將東西送去天慶觀了嗎?若是沒有,我想拿了壓歲錢給六哥買點糖霜玉蜂兒。”

“六哥最愛吃糖霜玉蜂兒了,他一個人在天慶觀,太可憐了。”

“不過您得再我給六哥的信上再添上一句,要他吃完糖記得刷牙,不然牙齒會壞掉的。”

程氏笑著答應下來。

因炙羊肉一事,蘇轍認真打量一二,這才察覺蘇家的銀錢是越來越緊張。

程氏原先每年都會給自己做上兩件新衣裳,畢竟她管著家,人情往來都是要她出麵的。

但今年春日夏日,她卻是一件新衣裳都沒做。

去年時候,他兩三個月就能吃上一次羊肉,可今年卻是大半年才吃上一次羊肉,還是沾了蘇軾的光……

一想到這裡,蘇轍心裡就不是個滋味。

他看著程氏,認真道:“娘,我有悄悄話要和您說。”

程氏啞然,叫常嬤嬤等人下去後這才道:“八郎有什麼話要與我說?”

蘇轍正色道:“娘,方才您與乳娘說的話,我都聽到啦……”

與後世所有家長一樣,程氏隻是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這些瑣事你不必操心,隻需要好好念書就行了。”

這等話,蘇轍難以苟同。

他握著程氏的手,認真道:“娘,您這話說的不對,我是家中的一份子,家中日子過的艱難,我哪裡能安心念書?”

“娘,從前六哥教過我,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您變賣嫁妝並非長久之計,這嫁妝總有賣完的一日,到時候我們又該怎麼辦?”

“二伯如今雖升官了,但他初到閬州,花銀子的地方多的很,每年手中餘錢也沒多少,送回家的銀子也不會太多。”

“馬上大哥,二哥他們要參加科舉了,六哥進了天慶觀念書,五姐姐與八姐姐也越來越大……咱們節流的同時,為何不想著開源?”

程氏知道這孩子向來鬼主意多,隻笑道:“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卻談何簡單?”

雖說宋朝民風開放,做生意的小娘子不計其數,但像蘇家這等大家族卻鮮有女子做生意的。

再說了,做生意需要本錢,更是有風險,以蘇家如今境況,若是虧損,無異於雪上加霜。

蘇轍提醒程氏道:“不是有二舅母送給我的那個金鉗鐲嗎?”

“您將鐲子拿去當了,當本錢!”

程氏覺得他童言童語很有意思,笑著問道:“好,這下本錢有了,可做什麼生意了?”

蘇轍緩緩道:“您繡工極好,畫的花樣子也好看,為什麼不開一間紗縠行?”

程氏嘴角的笑容頓時滯住了。

程家當年就是以絲綢,紗布製品發家,如今更是眉州乃至四川赫赫有名的絲織品大戶。

遙想當年程老太爺在世時,最疼愛的就是幺女程氏,時常將她馱在肩上去紗縠行轉悠,耳濡目染之下,紗縠行種種,程氏比兩位兄長更為清楚。

蘇轍看向程氏,道:“娘,我知道您在想些什麼,您肯定在想若是咱們蘇家開了紗縠行,肯定會影響程家紗縠行的生意。”

“可咱們一沒偷二沒搶,光明正大做生意,又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是長了眼睛的,哪家的布好自然去哪家買。”

程氏麵上的笑容有些勉強,隻輕聲道:“咱們八郎真是聰明。”

“不過賃鋪子做生意一事非同小可,得從長計議。”

等著陪兒子說了會話,她這才回去。

一路上,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蘇轍方才的話,若真的開紗縠行,她覺得是穩賺不賠之事。

隻是,這紗縠行一開,以後與程家是再無重修舊好的可能。

程氏心裡亂極了。

就算兩個哥哥對她不好,但程家還是有她的母親在的,程老太君對她遠比不上程浚與程濬,但到底也是她的親娘!

程氏是滿腹心思回去。

她剛回去就見到蘇洵坐在桌邊等著她,隻不解道:“……這時候你不是應該在書房看書嗎?怎麼回來了?”

蘇洵指了指桌上一筷子都未動的炙羊肉,含笑道:“我自然是有要緊事才回來的。”

他與程氏夫妻十幾年,對程氏的性子清楚的很,想必程氏是舍不得吃羊肉。

既是如此,他又怎會吃獨食?

蘇洵見程氏愣神,忙招呼她道:“這羊肉還熱著,快坐下來吃吧!”

程氏這才坐了下來。

方才她已在蘇轍房裡吃了個半飽,如今心裡有事惦記,哪裡吃得下去?

她便觀察起蘇洵來。

蘇洵說的是將炙羊肉端回來與她一起吃,可蘇洵的筷子根本不往羊肉夾,時不時將羊肉夾到她碗裡,嘴裡更是說她這些日子辛苦了,多吃些!

程氏心裡軟成一片。

她不由又想到方才的蘇轍,這孩子哪裡是病了沒胃口?分明是知道她不舍得浪費羊肉,定會將一碟子羊肉吃的乾乾淨淨。

一邊是替她著想的夫君和孩子,一邊是無情無義,將她視為洪水猛獸的娘家人,程氏是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

第二天早上,程氏起床後難得沒有來看蘇轍。

來的是常嬤嬤,常嬤嬤一開口就道:“……夫人說了,這幾日要忙賃鋪子的事兒,怕是沒時間過來看你,你要乖乖的才是。”

“等著鋪子生意好了,定要咱們八少爺頓頓吃羊肉!”

蘇轍眼裡是亮晶晶的,連聲道好。

程氏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不過兩三日的時間就當了金鉗鐲,賃了鋪子,更在牙行找了待詔、手貨打算將鋪子裝潢一二。

當程氏忙完這些事時,蘇轍的病還沒有好全了。

她得空的第一件事就是來看蘇轍,更是與蘇轍道:“……咱們八郎聰明,那日我聽了你的話是醍醐灌頂,這紗縠行裝潢後散散味兒,大概秋日,最遲冬天就能開門了。”

“這主意是你出的,等著紗縠行賺錢了,我給你封了大封紅!”

蘇轍瞧著她不出幾日又瘦了些,更將這些事料理的井井有條,由衷道:“娘,您可真厲害!”

一旁的常嬤嬤卻是心疼道:“夫人不是厲害,是想著趕在八少爺病好之前將這些事情辦妥。”

“夫人常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做學問也是如此,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怎會學有所成?”

“夫人想著八少爺你生病已耽擱這些日子,等著你痊愈後就能開始給你啟蒙了!”

蘇轍偷懶的想法再次落空。

他並非情緒外放之人,如今卻忍不住握住程氏的手,正色道:“娘,等著我長大後,一定會好好孝順您的。”

“還有八姐姐和六哥,他們也會好好孝順您的。”

“要是他們不孝順您,以後我就再不和他們來往了!”

程氏雖累,但如今聽聞蘇轍這番話,隻覺得什麼都值了。

她覺得兒子對自己這樣孝順,定要好生教養他才是,一開口就是道:“我看你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我明日就繼續給你啟蒙吧。”

蘇轍:……

他忍不住道:“娘,大夫說了,我年紀太小,得多休養幾日……”

他看著程氏嚴肅的麵容,微微歎了口氣,話鋒一轉就道:“好吧,明日我們就繼續啟蒙吧!”

所以到了晚上,他就早早歇下,畢竟明日開始又是一場持久硬仗。

七月的天兒,暑熱依舊。

蘇轍房裡無冰可用,便將房門與窗戶都打開,這樣有穿堂風吹進來,也能涼快些。

他正睡得香甜,隱隱約約覺得床頭似有人在哭。

他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他覺得自己定是在做夢。

也就蘇軾喜歡做這等事,如今蘇軾遠在天慶觀念書,怎會有人鬨自己?

他下意識覺得自己定是太過思念蘇軾的緣故。

還真彆說,雖說他覺得蘇軾在家時挺煩的,但這人真去了天慶觀念書,他又覺得挺想念這個便宜哥哥的!

誰知蘇轍迷迷糊糊又要睡過去時,隻聽見耳畔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八郎?”

“八郎?”

“你怎麼又睡著了?”

隨著話音落下,他甚至能感受到有人拿胖乎乎的手指在戳自己臉。

蘇轍忍不住睜開眼,果然再次見到蘇軾!

他下意識叫出聲來:“呀!”

“鬨鬼了!”

蘇軾嚇得連忙伸手將他的嘴捂住,低聲道:“八郎,彆叫,是我!”

“我是你六哥!”

這小手依舊是胖乎乎,軟綿綿,因天氣太熱,還帶著幾分潮氣。

蘇轍下意識道:“六哥,真的是你?”

待他瞧見蘇軾重重點頭後,皺眉道:“不過六哥,你怎麼回來了?這時候你不是應該在天慶觀念書嗎?”

天慶觀規矩森嚴,每月隻能休息一次,一次休息兩日,如今才七月下旬,距離月底還有五六天。

蘇軾是欲言又止。

蘇轍忍不住低聲道:“六哥,你不是逃學偷偷跑回來的吧?”

第26章

蘇軾雖頑皮, 卻也是知道對錯的,羞赧點了點頭。

蘇轍驚呆了。

他知道蘇軾膽子大,卻萬萬沒想到蘇軾膽子這樣大。

他忍不住道:“六哥, 那, 那……你回來之前可有與夫子說一聲?”

“夫子可答應了?”

蘇軾一副“你真傻”的表情:“八郎,若是我與夫子說了,他哪裡會放我回來?”

說著, 他更是振振有詞道:“我是擔心你才回來的。”

“我收到你的信, 知道你病了,實在是擔心!”

“你從小身子就好,可我聽說越是這樣的人, 一旦生起病來就越是嚴重。”

“八郎,你好些了嗎?”

“可還難受?”

蘇轍心裡不可謂不感動,當日蘇洵送蘇軾去天慶觀回來後曾說過,從蘇家到天慶觀路途並不近, 坐馬車都要半個時辰,若是走路……大約得要兩個時辰。

他正色道:“六哥, 你是怎麼回來的?”

“難不成是走回來的?”

蘇軾再次點點頭,可這一次麵上滿是驕傲之色, 說起了自己的逃學方案:“對啊,我們每日放學之後要回房休息一刻鐘的時間再去用飯,等著大家去吃飯時, 我就說自己不餓,一個人偷偷躲在屋子裡。”

“然後我就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來, 隻是我沒想到從天慶觀回家這麼遠, 我走到半夜才走回來。”

“傍晚時倒還好,可到了夜裡, 我一個人走在路上還是怪嚇人的……”

從他的話中,蘇轍更是見識到了他過人的膽識與聰明才智。

當日蘇洵送他去天慶觀的路上,他賭氣不肯與蘇洵說話,一路上撐著腮幫子看窗外,所以記下了路。

到了最後,蘇軾更是再次關切道:“八郎,你好些了沒?”

“現在可還難受?”

蘇轍看著他滿臉焦急,道:“六哥,我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

“娘還說明日要給我啟蒙,教我念書了!”

說著,他隻道:“六哥,你把鞋子脫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腳。”

蘇軾卻是猶猶豫豫,左顧言他。

蘇轍一個翻身下床,二話不說脫下蘇軾的鞋襪。

他隻見蘇軾胖乎乎的腳上滿是水泡,有的地方甚至在流血。

從前蘇轍是想都想不到自己會做出這般“變態”之事,畢竟蘇軾走了足足兩個時辰的路,小胖腳那味道簡直難以言說。

可如今,他什麼都顧不上,隻有心疼:“六哥,疼嗎?”

蘇軾下意識點點頭,可旋即卻又搖了搖頭:“不疼,一點都不疼。”

“隻要看到你好好的,我就一點都不疼。”

“八郎,你不知道,我收到你的信後十分擔心,生怕你有事兒……”

他沒好意思說,自他接到蘇轍的回信後眼淚就掉個不停,今日回來的路上更是一邊走一邊哭,生怕再也見不到蘇轍了。

蘇轍心裡十分感動,說句毫不誇張的話,他活了兩輩子,就沒人對他這樣好過。

可這一點都不耽誤他揚聲喊任乳娘起身。

任乳娘起來看到蘇軾後傻了,等著程氏與蘇洵起來後看到蘇軾更是傻了,所有人第一反應都是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接下來再是震驚的表情。

程氏最先反應過來,氣的指著蘇軾直發抖,說不出一個字來。

饒是好脾氣如蘇洵,也氣的不行:“六郎,你怎麼膽子這樣大?”

“你一個人竟半夜走回來,若是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或遇上拍花子的怎麼辦?”

蘇轍看到這一幕,也知道蘇軾今日一頓竹筍炒肉是少不了的,忙岔開話題道:“爹爹,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六哥不見了,天慶觀上下這時候肯定到處找他在,您還是派人去說一聲吧,免得叫人擔心!”

蘇洵這才想起這一茬,連忙叫平安趕去天慶觀報信。

這些日子程氏本就勞心勞神,這會子被蘇軾氣的眼前發黑,坐在凳子上直抹淚。

膽大如蘇軾,瞧見這一幕也嚇壞了。

便是蘇景先與蘇七娘夭折時,程氏怕嚇著蘇軾與蘇八娘,都沒在他們跟前掉眼淚的。

蘇洵與任乳娘忙上前勸她,直說萬幸蘇軾沒事兒。

蘇轍拽了拽呆若木雞的蘇軾的胳膊,低聲道:“六哥,你還愣著做什麼?還不快上前給娘賠不是……”

蘇軾這才戰戰兢兢上前,正色道:“娘,都是我的不是,您彆生氣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程氏就厲聲道:“你彆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我,我怎麼生出你這樣頑劣不堪的兒子來!”

“你若是不願意念書,那就算了,以後就不必前去天慶觀,也不必跟著你爹爹啟蒙,就在家與你翁翁一起種地吧!”

蘇軾被她嚇得一愣,繼而哇哇大哭了起來:“娘,您彆生氣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隻是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八郎了!”

程氏哭,他也在哭,哭的是傷心極了,抽噎著道:“誰要你們大人老是喜歡騙人,我怕您在信中說的八郎已好的差不多一事也是騙我的。”

“當初你們還與我說四哥去了二伯家了,後來又說七姐姐也去了二家,我知道,他們才沒有去二伯家,他們是死了。”

“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們了,我……我隻怕以後再也看不到八郎了……”

蘇家四郎蘇景先去世時,他才不到三歲。

即便他年紀尚小,卻一點不耽誤他整日跟在蘇景先後麵像跟屁蟲似的。

後來蘇景先去世,他也問過一次,聽說蘇景先去了二伯蘇渙家裡便再也沒問過,眾人以為將他糊弄了過去,沒想到他是什麼都知道。

程氏與蘇洵俱是一愣。

哭的傷心欲絕的蘇軾更是收不住,嘴裡嚷嚷起來:“爹,娘,我好想四哥,我好想七姐姐啊!”

說著,他又是一把將身側的蘇轍死死抱住,哭的是愈發大聲:“八郎,你與八姐姐可千萬不能有事。”

“若是你們死了,我肯定會傷心死的……”

程氏也跟著他掉眼淚,更是將他緊緊摟在懷裡。

蘇洵在一旁柔聲勸慰。

可惜,蘇軾積壓幾年的思念之情再加上今日的勞累一起噴湧而出,眼淚是怎麼都止不住。

蘇轍就這樣被蘇軾緊緊抱著,抱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更知道自己臉上,肩上都是蘇軾的眼淚與鼻涕,但他卻是一動不動,直至蘇軾哭累了,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蘇軾即便在睡夢中都還在抽噎。

蘇轍見狀,低聲道:“爹爹,娘,你們也累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有什麼事情,明早上起來再說也不遲!”

他掃了眼仍抽噎不止的蘇軾,難得主動道:“今晚就要六哥陪著我一起睡吧。”

程氏與蘇洵這才下去。

蘇轍累了這麼久,頭一挨在枕上就睡著了。

如從前每一次一樣,蘇軾睡覺極不老實,不是胳膊環住蘇轍的胳膊,就是小粗腿壓在蘇轍身上。

從前的蘇轍是煩不勝煩,但如今,他覺得這等滋味好像也不錯。

兩個人睡覺,多熱鬨啊!

翌日一早蘇轍尚睡得迷迷糊糊時,就能感覺到有人時不時摸摸自己的小手,再摸摸自己的小臉,再幫自己掖掖被角,時不時偷笑兩聲。

他眼睛都沒睜開,就知道這人是蘇軾,隻呢喃道:“六哥,你彆鬨!”

蘇軾見他醒了,便來勁兒了,抱著他的胳膊道:“八郎,快起來陪我玩!”

“你不知道我在天慶觀時睡得都是大通鋪,左右都是人,一點沒家裡睡得舒服……”

蘇轍知道,有蘇軾在,自己休想睡懶覺,索性便睜開眼。

他這眼睛一睜開,就見蘇軾曼聯含笑看著自己,眼裡更是滿藏笑意。

得。

他這下連生氣都不能夠了。

蘇軾隻覺得自己像三年五載沒見到蘇轍似的,絮絮叨叨與他說個不停,一下說自己這幾日在天慶觀念了什麼書,學了什麼新內容,一下又說天慶觀的夥食很差,好在有程氏送去的羊肉醬與豆豉,一下更說自己在天慶觀時很是想家,更想念蘇轍……

蘇轍時不時接話一兩聲,算是附和他。

一直等到任乳娘進來,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才起床。

桌上擺著蘇軾一貫愛吃的餐食,可惜他看著並沒有什麼胃口。

蘇轍剛端起真君粥喝了一口,掃眼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便道:“六哥,你既擔心娘不高興,那就再去給娘賠個不是吧!”

真君粥名字聽著是霸氣十足,實則裡頭的食材與這名字並無多大關係。

先放梗米,再放冰糖,最後放入乾杏,煮至粘稠起鍋。

做法不難,但蘇軾一向愛吃。

畢竟他喜歡吃甜食,這真君粥酸酸甜甜,很得他的胃口。

但蘇轍吃起來卻覺得太過甜膩,略用了個炊餅後就拉著蘇軾出門去找程氏。

蘇軾早有心給程氏認錯,兩個孩子便徑直去了主屋。

一進去,程氏正忙著秋日紗縠行開業一事,手中的算盤打的是哐當直響,更是眉頭緊皺,若有所思的樣子。

蘇軾心裡是七上八下上前,低聲道:“娘,昨日都是我的不是,您能不能不生氣了……”

昨日程氏回屋後是一宿未眠,她從故去的蘇景先與蘇七娘想到如今的三個孩子,哪裡睡得著?

如今她看到一臉怯意的蘇軾,衝他招手道:“六郎,你過來。”

蘇軾嘴巴一癟,差點又要哭出來。

他覺得程氏定又要揍他,但他也知道今日這頓打是逃不了的,便猶猶豫豫上前。

誰知程氏卻拉起他的手道:“六郎很想念你四哥與七姐姐是不是?”

蘇軾一愣,繼而點了點頭。

程氏微微歎了口氣,輕聲道:“娘也很想念他們,隻是他們已經死了。”

“人死不能複生,再也回不來了,就算再怎麼沉溺過去,他們也是回不來了。”

“他們雖然故去,但我們身邊還有很多親人在的。”

“咱們得向前看才是。”

這話她不光是說給蘇軾聽的,更是說給自己聽。

蘇轍也跟著接話道:“娘說的極是。”

“娘,六哥,你們還有我,還有爹爹,還有八姐姐,還有翁翁,大伯母,大哥,二哥,五姐姐等人了……”

蘇軾重重點了點頭,低聲道:“娘,八郎,我記下了。”

程氏握著他的手並沒有鬆開,隻繼續道:“昨日一事,你實在太頑皮了些。”

“如今你也不算小孩子,難道就沒想過你貿貿然跑回家來,天慶觀上下找不到你何等著急?也沒想過路上若遇上害人或有危險怎麼辦?你既知道失去親人的感覺是多麼難受,可想過若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與你爹爹,八郎他們該怎麼辦?”

蘇軾低著頭,又是再次認錯。

他是真的知道錯了。

不過當他接到信的那一刻,滿腦子隻有蘇轍的安危,什麼都顧不上。

可叫他意外的是,今日娘竟沒揍他?

一想到這裡,他又開心起來。

母子三人正說著話,平安就急匆匆小跑過來,一開口就道:“六少爺,八少爺,天慶觀的張道長來了,請你們過去了。”

蘇轍與蘇軾對視一眼,眼中都帶有驚愕之色。

不一樣的是,蘇軾眼中除了驚愕,還有心虛。

而蘇轍眼中更多的則是不解。

按理說昨夜平安已去天慶觀一趟,張易簡已知曉蘇軾無事,為何又會前來蘇家一趟?為何要見自己?

蘇轍也是一頭霧水。

不過張易簡與蘇老太爺差不多大的年紀,名揚眉州多年,再加上昨日一事是蘇軾的不是,他看到張易簡是連連直賠不是,當聽張易簡說起想要見蘇轍與蘇軾後,也不好多問,連忙要平安將兩個小崽子喊過來。

蘇轍進書房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張易簡。

這人一身道袍,雙鬢皆白,留著長須,看著是慈眉善目的樣子。

蘇轍跟在蘇軾身後,正色道:“張道長!”

在蘇洵的示意下,蘇軾低著頭,紅著臉與張易簡道了歉,直說以後自己絕不會再犯,更會老老實實念書。

張易簡是修道之人,脾氣比常人好許多,聽聞這話隻微微頷首,點頭稱好,似乎已忘記昨晚一道觀人掘地三尺找蘇軾的情形。

很快,他的目光就落在了蘇轍麵上:“你就是八郎?”

蘇轍雖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應是。

張易簡又道:“我聽蘇軾說,你已開始啟蒙?如今可認識字?”

蘇轍一五一十回答:“回您的話,六哥去天慶觀念書後,我每日就開始跟著娘啟蒙。”

“每日上午我跟著娘學五十個字,也就學了十來日而已,後來生病了,也就耽擱下來。”

張易簡又問起他學了哪些字,更是選出幾個字考了考他,問他這字是何意。

蘇轍一一作答。

張易簡微微頷首,並未說話。

這下彆說蘇轍,就連蘇洵都不知道張易簡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隻能先叫兩個孩子下去,這才問道:“不知道張道長將八郎喊來是何緣由?”

張易簡這才道:“蘇軾年紀雖小,入學不過十餘日,依貧道來看,這孩子天資過人,勤奮上進,從不以自己聰穎而對學業有任何怠慢,以後定非池中物。”

“可他更說他家中幼弟八郎比他更聰明,更懂事,小小年紀不僅促成了羅蘇兩家的親事,更是逗的你們家王娘子身體一日日痊愈起來。”

有人誇獎自己兒子,蘇洵雖心裡高興,但明麵上也得謙虛幾分的:“您謬讚了。”

“他們兄弟兩個一向感情要好,在六郎心裡,八郎什麼都是好的。”

說句毫不誇張的話,就算蘇轍放個屁,蘇軾都覺得是香的。

張易簡卻是搖搖頭,正色道:“非也非也,天慶觀開辦書院已將近二十年,教過的幾千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孩子並非池中物,以後定大有成就。”

“方才他說自己生病五六日,但前些日子所學的生字卻一個都沒忘,可見聰明過人。”

蘇洵聽了這話,心裡卻是不大相信的。

當年他出生不久,張易簡就說他並非池中物,如今又說他兩個兒子並非池中物,敢情這眉州的池中物都在他們蘇家三房了?

但這等話,他可不會當著張易簡說出來的。

很快,張易簡就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蘇軾自入學後就一直在貧道耳畔說天慶觀定下五歲孩子方可入學這規矩並不合理,有人啟蒙早,天資過人,更說要將他的弟弟八郎一並接到天慶觀入學。”

“如今看來,蘇軾這話所言非虛。”

“眉州上下不少人皆知蘇家六郎聰明過人,但在貧道看來,八郎若好生栽培,其成就絕不在蘇軾之下。”

“依貧道之言,不如早些將八郎也送到天慶觀念書,免得浪費了這樣一棵好苗子。”

“不過這也是貧道之建議,如何拿主意,還是要看你的意思……”

蘇轍不免有些猶豫,直說蘇轍年紀尚小,與家人商量一二。

這會蘇轍已與蘇軾手牽手出了書房,兩個孩子正在書房門口玩耍。

方才張易簡已說,蘇軾天資過人且勤奮好學,所學功課已超尋常學子,既然他已回家,不如在家中玩上幾日,等著八月再與學童們一起入學。

蘇軾自是喜不自禁。

蘇轍卻是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道:“……六哥,你說張道長找我過去到底是做什麼?”

蘇軾深深呼吸著家中的空氣,隻覺得家裡的空氣都比天慶觀更香甜些,更是漫不經心道:“應該是考考你吧。”

“八郎,你彆看張道長明麵上對誰都一樣,可我覺得張道長可喜歡我啦,經常私下考問我的功課。”

“我也與他說了,你很聰明,雖說你年紀還小,但前去天慶觀念書想必也是跟得上的……”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蘇轍驚呆了。

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等著張易簡前腳剛走,後腳蘇轍就撇下蘇軾,急匆匆趕到了書房,一開口就道:“爹爹,張道長是不是要我去天慶觀念書?”

這件事對他來說可是非同小可,一時間他連藏拙都忘了。

蘇轍原是對張易簡方才的話將信將疑,更想著是不是張易簡對誰都是這樣說的,一到彆人家裡將人家老子兒子狠狠誇上一通。

可如今他聽聞蘇轍這話卻是微微一愣,道:“八郎,你是如何知道的?”

蘇轍急匆匆道:“我猜到的。”

“爹爹,您就說是不是吧?”

蘇洵頷首道:“你猜的沒錯。”

“不過我並沒有答應張道長,一來你年紀尚小,二來我並未問過你的意見,也並未問過你娘與你翁翁的意見。”

蘇轍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了下來,他就怕因昨日一事蘇洵感到不好意思,一口就答應下來。

他忙道:“爹爹,我不想去天慶觀念書!”

“我還小,才不到四歲了!”

“太小的孩子送去天慶觀,連穿衣服,洗澡都不會,哪裡能念書?”

蘇洵含笑道:“好,我知道了。”

他並沒有一口拒絕,也並沒有一口答應,畢竟天慶觀乃眉州最有名的書院,想當初他將蘇軾送去天慶觀念書之前心裡就是七上八下的,要知道天慶觀可不是什麼孩子都收。

難得有這般機會,他就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他更怕這次拒絕了張易簡,等著兩三年後再想將蘇轍送進去讀書沒那麼容易。

到了用晚飯的時,蘇洵就與程氏說起了這件事。

與蘇洵不一樣的是,程氏雖對三個孩子要求嚴苛,但她看自己還是卻是怎麼看怎麼好,一聽這話當即就是麵上一喜,連聲道:“……難得張道長這樣看重八郎,咱們自不能錯失這個機會。”

“如今雖有我給八郎啟蒙,但我不過比尋常女子多認識幾個字而已,哪裡比得上天慶觀的夫子們博學多才?”

“況且他們兄弟兩人一向感情極好,能夠一同念書也是好事,若不然等著三年後八郎進了天慶觀念書,六郎已經不在那兒了,兄弟兩人如何互相照應?”

她見蘇洵麵上有遲疑之色,也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些什麼,便勸道:“方才你說八郎年紀太小一事,可你想想,八郎雖尚不到四歲,可平素吃飯,洗澡,起床,穿衣……哪件事需要任乳娘操心?就連任乳娘都時常在我跟前說,八郎怕是比許多六七歲的孩子都要懂事。”

“至於八郎不願意去天慶觀念書一事,尋常孩子,哪個願意離開雙親,離開家中兄弟姐妹去念書的?可他們早晚都是要走這一遭的!”

蘇洵仔細一想,也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夫妻兩個連晚飯都沒有用完,又匆匆去了正院。

蘇老太爺向來疼惜蘇轍,聽說這話自是連連反對,可程氏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惹得蘇老太爺無奈搖搖頭:“……罷了,我雖是八郎的祖父,可一輩管一輩,八郎的事我也不好多插手。”

“隻要這件事八郎同意,我就無話可說。”

程氏:……

她隻覺得老爺子太雞賊了些,畢竟蘇轍不愛學習乃人儘皆知,若要蘇轍同意去天慶觀念書,隻怕明日太陽要從西邊出來!

接下來一兩日裡,蘇轍心裡可謂是七上八下的。

甚至到了夜裡,他做夢都夢見自己被程氏送去天慶觀念書一事。

夢裡的他坐在一群比他高半個頭的學童中,夫子教了他一遍又一遍,可他就是不會。

那些學童都在笑話他,指著他的腦門道:“看,這裡來了個大笨蛋!”

“就這等天資,毛都沒長齊了,就學人家來天慶觀念書!”

“哈哈哈哈,真是笑死個人……”

蘇轍有好幾次都是被這等噩夢嚇醒的。

他乃是鹹魚心性,想著讀書一事是能拖就拖,能舒服幾年就舒服幾年。

這日早上起來,他正準備用早飯時,卻沒看到蘇軾,不由好奇道:“乳娘,六哥了?”

任乳娘笑道:“六少爺去給夫人請安了。”

蘇轍:???

他覺得不對勁。

很不對勁。

他是了解蘇軾的,雖說蘇軾心裡很是敬愛程氏,但一貫對程氏是又愛又怕,畢竟程氏對要求嚴格,若真挨不住要去程氏跟前,也會拉著他一塊兒的。

所以等著蘇軾回來後,他忍不住對蘇軾是左看右看,更是道:“六哥,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蘇軾本就心虛,如今低頭啃著倉饅頭,壓根不敢看他的眼睛:“沒有的事兒。”

“我,我還能有什麼事情瞞著你?”

蘇轍卻不信:“那你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

“還有,好端端的你為何撇開我獨自給娘請安?”

“你若說沒事瞞著我,那你就發誓,若是你撒謊,以後就再也吃不到糖霜玉蜂兒了……”

這對蘇軾來說,可是天大的事!

他們兄弟兩人是四目相對。

最後還是蘇軾敗下陣來。

他微微歎了口氣,低聲道:“好吧,我與你說就是了。”

說著,他更是道:“不過咱們先說好,這件事你不能告訴娘,也不能訛詐我的壓歲錢。”

“我的壓歲錢都已經被你敲詐完了,在沒有啦!”

蘇轍連連點頭:“這是自然。”

說著,他更是像模像樣發起誓來,說自己若食言,以後再也吃不到糖霜玉蜂兒。

笑話!

他本來就不愛吃糖!

蘇軾這才湊近蘇軾耳畔,壓低聲音道:“娘說,若是我能說服你去天慶觀念書,就給我買三包糖霜玉蜂兒吃。”

“以後每個月還給我帶兩罐子羊肉醬去書院。”

蘇轍:???

不過他仔細一想,也能明白程氏為何會這般做。

和後世許多望子成龍的父母一樣,程氏知曉唯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唯有讀書才能改變蘇家現狀,即便蘇老太爺覺得他當個種田翁沒什麼不好,可他總要長大,總要養活一家老小,難不成以後還帶著一家老小在地裡刨食嗎?

這一點,蘇轍與程氏想的一樣。

唯有讀書。

才能出人頭地。

才能身居高位。

才能……以後不眼睜睜見著蘇軾四處流放,甚至性命不保。

蘇轍看著蘇軾的眼睛,正色道:“六哥,那你答應啦?”

“自然是沒有的。”蘇軾臉色一變,一副“你這樣想我,我實在太傷心”的神情:“若是我答應了娘,娘怎會大清早找我過去?”

說著,他更是伸四根胖乎乎的手指頭,心痛道:“方才娘可是說了,若是我能說服你去天慶觀念書,就給我買四包糖霜玉蜂兒了!”

“四包咧!”

“我長這麼大,娘還沒給我買過這麼多糖霜玉蜂兒!”

看到他這小表情,蘇轍忍不住笑出聲來:“六哥,你是還沒答應嗎?”

蘇軾點點頭,正色道:“這是自熱。”

“從前爹爹教過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勉強彆人。”

“我不想去天慶觀念書,你也是不想去的,那我為什麼又要勉強你了?”

他微微歎了口氣,繼續道:“雖然我很想與你在一塊,你是不知道,天慶觀今年入學的還是程家二表兄,他老是喜歡欺負我……”

“可是八郎,我不會勉強你的。”

“你放心,就算娘給我五包,不,十包糖霜玉蜂兒,我都不會答應。”

一大早蘇轍心裡就是暖烘烘的,他不由問起程家二表兄的事情來。

這人名叫程之元,乃是程浚次子,今年與蘇軾同歲。

因程浚與程大舅母都不喜歡蘇家人的緣故,小小年紀的他也不喜蘇軾,按理說在書院念書,你不喜歡旁人自個兒念書就是了,可程之元卻仗著家中富庶,以銀錢或食物拉幫結派,攛掇彆的學童孤立蘇軾。

蘇轍聽的是眉頭直皺。

這不是妥妥的學院霸淩嗎?

蘇軾是大吐苦水,最後更是道:“……這個程之元實在是太壞了,不過八郎,這件事你彆告訴爹爹與娘,我怕他們知道了擔心。”

“這件事我連八姐姐都沒告訴,就與你一個人說過。”

蘇轍點點頭,正色道:“六哥你放心,我誰都不會說的。”

眼瞅著七月一日日過完,程氏是愈發著急,先前她與蘇轍說過好幾次,不管她怎麼說,蘇轍隻有一個意思——我才不到四歲,沒有到前去書院念書的年紀。

程氏知曉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感情好,便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蘇軾身上。

每次用飯或請安時,蘇轍看到程氏看向蘇軾一副欲言又止,蘇軾卻壓根不與程氏對視,正義凜然的樣子都覺得好笑。

到了七月最後一天,就在程氏已徹底放棄這件事時,蘇轍卻來了主屋一趟。

他一開口就道:“娘,明日我想跟著六哥一起去天慶觀念書。”

程氏麵上一喜,忙道:“六郎,你,你怎麼突然就鬆口了?”

蘇轍正色道:“娘,與六哥沒有關係,是我自己想去天慶觀念書的。”

說著,他更是添了一句:“所以您也不能給六哥買糖霜玉蜂兒吃,他可未曾勸過我。”

程氏喜不自禁,連連答應。

她當今就與任乳娘一起給蘇轍收拾起東西來。

因蘇轍明日要前去天慶觀念書,自然要拜彆長輩。

他率先去了正院一趟。

夕陽西下,蘇老太爺仍在給他那片寶貝菜園子澆水,一看到蘇轍來了,是愈發高興:“八郎,你看,這胡瓜長得多好,過幾日就能吃了。”

“到時候將胡瓜送到廚房去做成醬瓜吃,味道肯定好!”

他壓根就沒想過蘇轍會答應去天慶觀念書一事。

他的孫子,他還能不知道?

這小子不愛讀書的毛病,簡直與蘇洵小時候一模一樣。

一想到這兒,他不免有點沾沾自喜,覺得薑還是老的辣,自己簡直是聰明過人。

誰知蘇轍一開口,就脆生生道:“翁翁,我怕是吃不上醃醬瓜了。”

“我明日就要與六哥一起去天慶觀念書啦!”

蘇老太爺神色一變,下意識道:“八郎,可是你娘逼你的?”

“你與我說實話,我替你做主!”

蘇轍卻是搖頭,正色道:“不,是我自己想去的。”

這話,蘇老太爺可不相信。

可不管他再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作罷。

蘇轍又去了長房與王氏,蘇五娘辭行,即便王氏平素時常督促蘇位,蘇修上進,可仍覺得蘇轍這般年紀前去書院念書太早了些,試探道:“八郎,你若是不願去天慶觀念書,就與我說實話。”

“我去勸勸你娘,興許能有些用。”

蘇轍笑道:“大伯母,多謝您啦,是我自己願意去的。”

可不管他怎麼與眾人解釋,卻無一人相信。

哦,不對,話也不能這樣說。

蘇軾卻是相信的。

蘇家上下就數他最高興,再也沒像上次一樣鬨著不肯上學。

甚至翌日一早,還未等蘇轍起床,蘇軾就前來敲門道:“八郎,快起床!”

“太陽都曬屁股了!”

“我們要去念書啦!”

蘇轍下意識朝窗外掃了眼,眼瞅著天邊剛泛起魚肚白,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他估摸著去了天慶觀每日要早早起床念書,今日大概是他最後一個懶覺了。

可蘇軾敲門後見屋內沒動靜,便徑直闖了進來,一把掀起他的被子,嚷嚷起來:“八郎,快起來!”

“你再不起來,我就要咯吱你了!”

第27章

蘇轍隻能起床。

他不起床不行, 蘇軾一向說到做到,咯吱他就算了,手還專往那等最癢癢的地方咯吱。

他無奈道:“六哥, 你這樣著急做什麼?”

“你看, 天還沒有大亮了……”

蘇軾早已穿戴整齊,更是同他振振有詞道:“八郎,雖說如今時候尚早, 但待會兒咱們還要前去拜彆爹娘。”

“你小小年紀就要去天慶觀念書, 爹娘肯定會多交代幾句的。”

“再加上咱們月底才能回來,娘肯定會叫大廚房給咱們做許多好吃的早飯……一來二去,時間這不就耽擱了?”

雖然蘇轍不願承認, 卻也不得不承認他這話很有道理。

等著蘇轍起來後,又是穿衣又是洗漱,一矮一更矮的兄弟兩人這才前去主屋。

如蘇軾所說的那樣,今日的早飯格外豐盛, 不僅有蘇軾愛吃的真君粥,蘇轍愛吃的大燠麵, 還有從外頭食鋪買回來的常熟糍糕,澄粉水團……滿滿當當擺了小半張桌子, 他們就連大年初一都沒用過這樣豐盛的早飯。

更不必提程氏與蘇洵眼瞼下皆是一片青紫,一看夫妻兩個都沒有睡好。

用早飯時,程氏給蘇轍挑麵, 給蘇軾盛粥,叮囑兩個孩子多吃些。

最後, 蘇洵與程氏更是送了兄弟兩人到門口。

蘇洵這才道:“……天慶觀到底不比在家中, 那裡人多,不乏嬌縱蠻橫之人。”

“你們兄弟二人不光如今要齊心協力, 互相扶持,以後更是要如此,記下了嗎?”

蘇軾一臉認真,點頭道:“爹爹放心,我記下了。”

蘇轍:……

嗬!

但願你是真的記下了!

他看著一臉擔憂的程氏,正色道:“娘,您彆擔心我,我和六哥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說著,他又看向紅著眼眶的蘇八娘,叮囑道:“八姐姐,以後你多陪陪爹爹和娘說說話吧!”

蘇八娘噙著淚點點頭。

程氏知道比起蘇軾來,蘇轍一貫更省心,但她一想到蘇轍尚不到四歲,怎麼都放心不下來。

很快,王氏也扶著蘇五娘的手過來了,對著兩個孩子也是一通叮囑。

蘇轍卻是頻頻張望,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蘇老太爺。

他隻能道:“爹爹,娘,我們就先走啦。”

“你們與翁翁說一聲,要他彆擔心我。”

說完這話,他就與蘇軾手牽手上了馬車。

他並沒有回頭。

因為他知道,若他回頭,程氏等人隻會愈發舍不得他。

程氏等人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再也看不見馬車這才轉身。

王氏安慰起程氏來:“……你也彆擔心,八郎雖年紀小,卻是聰明穩重。”

“他早些進書院念書,也早些替你考個進士回來,到時候你就等著享福好了。”

程氏點點頭,卻還是再次紅了眼眶。

妯娌兩人邊說話邊走遠了。

遠處的蘇老太爺這才偷摸摸走了出來。

方才他雖沒有露麵,但卻在暗處偷偷看著兩個小孫兒。

他不敢露麵,生怕一露麵就逼著蘇洵與程氏將兩個孩子留下來,什麼功名,什麼前途,哪裡有一家人高高興興,快快樂樂在一起好?

***

坐在馬車內的蘇轍也是滿臉愁容。

一來他是舍不得程氏等人。

二來他還是不怎麼想這般早去天慶觀念書的。

雖說昨日在他找程氏之前無數次在心裡勸自己,這書院是早去晚去都是要去的,早點讀書早點考科舉早點了卻這事兒。

可身為一個拖延症患者,從前蘇轍的座右銘可是能拖就拖,若不能拖那就想想辦法再拖啊!

一想到這裡,他再次長長歎了口氣。

相較於他,蘇軾則是一臉興奮,甚至說手舞足蹈都不過分。

蘇軾往嘴裡塞了塊早飯沒吃完,被包起來當點心的常熟糍糕,含糊不清道:“八郎,你垮著臉做什麼?瞧著像是不高興似的!”

“天慶觀也沒你想的那麼糟糕,後山有條小溪,溪水又清又甜,等著放學了,我帶你去玩。”

“還有,張道長院子裡有棵石榴樹,馬上就能結石榴了,到時候我們去摘石榴吃。”

“還有還有,觀裡廚房做的醋薑挺好吃的,可下飯啦……”

他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

蘇轍看向他,正色道:“六哥,前幾日你可不是這樣說的。”

“前幾日你一說起天慶觀來就滿臉委屈,直哭鼻子!”

蘇軾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嘿嘿一笑,低聲道:“我這不是怕你半路反悔,鬨著要回家去嘛!”

他覺得以程氏等人方才的神色,若蘇轍鬨著要回去,他們一個個定連聲稱好。

蘇轍:……

他簡直懶得搭理蘇軾。

高興不已的蘇軾可不會介意弟弟的冷淡,反正這幾年下來已經習慣下來,見蘇轍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便又開口道:“八郎,你說今日咱們出門時娘為什麼沒把那四包糖霜玉蜂兒給我?是不是娘一個高興,把這事兒忘記了?”

說著,他搖搖頭,正色道:“應該不會的,娘一向記性好。”

“應該是昨晚娘忙著給你收拾東西,顧不上這件小事!”

“等著我們月底放假回家了,娘肯定會將這四包糖霜玉蜂兒給我補上的!”

說到這裡,他笑的嘴角咧到了耳後根,更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頭盤算起來。

比如留兩包糖霜玉蜂兒在家吃,剩下兩包糖霜玉蜂兒帶到書院吃……

蘇轍見興高采烈的樣子,便開口到:“六哥,你就彆想這等好事了。”

“昨天傍晚我就與娘說了,說我願意去天慶觀念書一事與你沒有關係,所以娘也不必給你買糖吃!”

蘇軾麵上的笑容頓時凝固在嘴角。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很快揚聲道:“八郎,你怎麼能這樣子!”

“你……你這樣做到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你騙了我的壓歲錢也就算了,如今竟還不準娘給我買糖霜玉蜂兒吃!”

蘇轍隻淡淡掃了他一眼:“那六哥,我問你,你每日晚上睡覺之前都刷牙了嗎?”

提起這個問題,原本怒氣衝衝的蘇軾身子就矮了半截,聲音也低了下去:“我,我大多數時候都刷了牙的,隻是有些時候忙著背書,所以就忘了。”

“八郎,你為何非盯著我要我刷牙?我看書院裡的人沒幾個晚上刷牙的,好些人早上起來都沒刷牙了……”

兄弟倆人在馬車裡吵吵嚷嚷,隻覺得時間過的很快,不過片刻馬車就穩穩停在了天慶觀門口。

今日是平安送他們兄弟倆來的。

一下馬車,平安就扛著蘇轍的行囊去後麵的寢間。

而蘇軾則要帶著蘇轍前去見張易簡。

蘇轍站在天慶觀門口,忍不住打量起來。

天慶觀地處半山腰,占地麵積不小,隻是看著卻是極質樸的,紅牆與青瓦都有幾分褪色,北宋年間是僧佛橫行,特彆是四川一帶,是道教的發源地之一,幾裡地一個道觀。

按理說天慶觀作為眉州赫赫有名的道觀,不說比彆的道觀齊整,卻也不該如此落魄。

蘇轍忍不住想起先前蘇洵與自己說的話來。

天慶觀是香火旺盛的道觀不假,但叫天慶觀名揚眉州的卻是觀內所開設的鄉塾。

這書院名叫北極院,由天慶觀道長張易簡一手操辦起來。

說起道長張易簡,那也是個人物。

想當年他也是眉州赫赫有名的神童,二十歲出頭就中了進士,可謂前途無量。

可惜他剛於汴京入仕,興高采烈將妻兒老小從眉州接回汴京,誰知半路有落石砸下來,一家老小數十口人無一生還。

他接到這消息時是哭了笑,笑了又哭,所有人都覺得他定是瘋了。

半年之後,他重返眉州,墜入空門,拜入天慶觀前道長門下成為弟子。

一年之後,那位老道長羽化,天慶觀由他接手。

眉州有許多道觀,彼時天慶觀隻是一默默無聞的小道觀,但他心地良善,樂善好施,閒暇時候更是教觀中的小道士知文識字,一來二去的,附近的老百姓就將孩子送到天慶觀來跟著他念書。

幾年過去,天慶觀更是在眉州極為出名。

他想著天慶觀舉步維艱,此乃一生財之道,便將鄉塾取名為北極院。

尋常私塾都是要收錢的,北極院自也是如此。

可遇上那等家境貧寒的學子,北極院是米麵也收,蔬菜也收,那等特彆勤奮好學的,豁免學費也不是不可以。

當蘇轍聽聞這番話時,對張易簡道長是由衷的欽佩。

如今蘇軾帶著他前往張易簡單道長的院子,更是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一副生怕蘇轍逃跑的意思:“八郎,天慶觀香火極旺,不缺錢。”

“你彆看這裡四處都是破破爛爛的,實則是道長將銀子都花在了書院中。”

“書院裡的藏書閣有好多好多書了,還有咱們的筆墨紙硯也都是不缺的。”

“咱們每頓飯更有一個肉菜,味道對比不上在家中好,好歹卻是有葷腥的……”

蘇轍是愈發欽佩起這位老道長來。

等著他跟在蘇軾身後到了張易簡道長院子門口,隻見門口刻著兩行字。

心平可愈三千疾。

心靜可通萬事理。

此句用的是行書,筆力深厚,即便蘇轍尚未領教過張易簡道長的學問,就憑這兩句也能看出其頗有學問。

張易簡道長的院子是更為破舊,雖破舊,卻十分齊整。

院子一角種著兩棵石榴樹,還有一方石桌和幾個石凳,想不齊整都難。

一進來,蘇軾就熟門熟路前去叩門,揚聲道:“道長,我帶著八郎來啦!”

說著,他意識到這話不對,畢竟道長也不知道八郎是誰,便又道:“道長,我帶著我弟弟蘇轍來啦!”

隨著“吱呀”一聲,門就被打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蘇轍隻覺得張易簡道長在看到他那一刻是眼前一亮,麵上更浮現出幾分悅色來:“我就知道你會來。”

蘇轍微微一愣,不解道:“道長,您為何會知道?”

張易簡道長淡淡一笑,道:“直覺而已。”

蘇轍跪下,正兒八經衝他磕了三個頭。

男兒立於世,雙膝隻可跪父母與君師,而張易簡道長就是他的啟蒙老師:“道長,從今日開始,我就要跟著您念書了。”

“還望您不吝賜教,若我有什麼做的不對或不好的,您隻管打罵就是,我一定潛心向學,不辜負您的厚望。”

他雖小小年紀,卻是神情虔誠,一臉認真。

張易簡笑著扶他起來,一字一頓道:“做學問講究持之以恒,萬萬不可仗著自己天資過人就驕傲自滿,有所懈怠。”

“隻要你一心向學,以後定能有所成就。”

他這話看似是在對蘇轍說,實則卻是在點蘇軾。

蘇軾不光在同齡學童中是佼佼者,甚至比他大上幾歲的也無人能比得上他,隻是蘇軾總是一副“我很厲害”的樣子,蘇軾入學沒多久,他就發現了蘇軾身上這個毛病。

若蘇軾聽到這話,以他的才智定能聽出張易簡道長的弦外之音。

可惜,如今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樹上,壓根沒聽見張易簡道長在說些什麼。

兩棵樹上的石榴花已經謝了,冒出幾個小石榴來。

大概還有一兩個月的時間,這石榴就能吃了吧?

蘇軾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著到時候他就時常來找道長請教學問,道長肯定會留他嘗一嘗石榴的!

他想的出神,等著蘇轍拽了拽他,他這才反應過來,道:“八郎,我們要走了嗎?”

說著,他就跟著蘇轍一起與張易簡道長告辭,兄弟兩人一起出了小院大門。

臨走之前,他還戀戀不舍看了眼那兩棵石榴樹。

石榴!

你們一定要乖乖等著我!

蘇轍卻是無暇理會蘇軾的小心思,繼他打量完天慶觀後又到了北極院。

比起破舊的天慶觀來,坐落於後山的北極院看著是氣派許多,今日是返回書院的日子,路上可見不少來來往往的學童。

所有人穿的都是北極院統一發放的衣裳。

蘇軾解釋道:“……待會我帶你去找清風子師兄給你買兩套新衣裳,明日你就要與我們穿一樣的衣裳啦!”

“這規矩是道長定下的,說進學的學童中有人家境富庶,也有人家境貧寒,若衣裳不統一,難免會有人互相攀比。”

“道長還說既進了北極院,就要一心向學,若有人尋釁滋事,不管是誰,都會被趕出北極院的。”

他說起張易簡道長來,也是一臉欽佩。

蘇轍忍不住想,北極院院風如此,也難怪眉州上下所有人都想將孩子送到此處讀書。

但他卻還是道:“可是六哥,既然如此,那程家二表兄怎會欺負你?”

“他若是欺負你,你告訴道長不就是了?”

說起那程之元,蘇軾麵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的是無影無蹤,情緒也低落下來:“你很快就知道了。”

蘇轍難得握住他的小胖手,正色道:“六哥,你彆怕。”

“以後有我和你在一起,那程家二表兄再也不會欺負你了。”

“爹爹說了,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蘇軾卻是微微歎了口氣。

一路上他都是高高興興的,如今卻有幾分後悔了。

八郎還這樣小,是不該早早來書院念書的,那程之元不光會欺負自己,更會欺負八郎的!

蘇轍卻是一點都不擔心此事,找清風子領了衣裳,待平安將他把床鋪齊後,又與蘇軾一起去領了書本。

誰知他們兄弟兩個剛出門,蘇軾就拽了拽他的手,神情有些古怪道:“八郎,我們從那邊走吧!”

蘇轍下意識覺得不對。

他定睛一看,果然見著不遠處走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這孩子即便如尋常學童穿著一樣的衣裳,卻是神色傲慢,看著不可一世的樣子,周遭更是簇擁了好幾個學童。

他看向蘇軾道:“六哥,這人可是程之元?”

他覺得這人可配不上自己喊他一句“表兄”。

蘇軾點點頭。

蘇轍正色道:“這裡是北極院,又不是程家,我們也是與他一樣交了錢進來念書的,為何要避著他?”

“我們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我們怕了他,越是會欺人太甚!”

他徑直迎了上去。

蘇軾擔心他受欺負,也跟了上去。

程之元一看到蘇軾就麵露譏誚,再看到他身邊的小豆丁,臉上更是笑意更深,與身邊的幾個學童道:“喲,這不是我那蘇家表弟嗎?”

“先前他不是像過街老鼠似的灰溜溜回去了嗎?怎麼又來了?”

“叫我說,蘇家如今不比當初,還有銀子給他讀書?還不如與他祖父一樣,早點回去種田吧!”

“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他爹直到如今還沒中進士,難不成還能指望兒子中進士?真是笑話!”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他身側的幾個學童更是連連附和。

蘇軾臉色沉沉。

在任何人心裡,自家父母都是天底下最好最厲害的,哪裡會任由著旁人中傷?

他第一次聽到這等話時,自是忍不住,以一敵眾,上前與程之元等人扭打在一起。

最後的結果是顯而易見,張易簡道長當眾斥責了他一頓。

一來是蘇軾動手在先。

二來是程之元等人並未挑釁蘇軾,而是幾個人說閒話,算不得大錯。

程之元算準了尋常人都忍不住,如今是故技重施,想將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趕出天慶觀。

蘇轍身體裡裝的是成人的芯子,一眼就看出程之元打的是什麼主意。

他握住蘇軾的手,低聲道:“六哥,你彆衝動。”

“若一衝動就上了他們的當了!”

蘇軾氣的小臉通紅通紅,顫聲道:“可是,難道就任由著他們這樣汙蔑爹爹,汙蔑我們嗎?”

他的話音剛落下,他們兄弟兩人又聽到不遠處傳來程之元的聲音:“……嘖,我那姑父真是有意思,自己進士考不中,卻望子成龍,將蘇軾送到書院來就算了,連三四歲的小兒子都不放過!”

“嘖嘖,真是好笑!”

“望子成龍也不是這樣的想法的,三四歲的小娃娃,指不定哪天念書時尿褲子了,難道還能指望他學出個什麼名堂嗎?”

蘇轍像沒聽到這等話一樣,也鸚鵡學舌起來:“六哥,你聽說了嗎?大舅舅家才添了個表弟,這孩子叫程之祥。”

“雖說小表弟才剛出生,可極得大舅舅喜歡,說是他出生時天邊滿是祥雲,故而大舅舅才會給他取個這樣的名字。”

“不光如此,更有得道高僧替小表弟算過,說他以後定能有大出息,大舅舅喜歡他得很。”

“我還聽說大舅舅不光喜歡他,還喜歡他的生母魏小娘,如今給他們母子幾個置辦了不少家當了……”

這話,他是聽程氏與常嬤嬤閒話時說的。

他記性好,這話聽了一遍就記下了。

蘇軾是個聰明的孩子,一聽這話就會過意來,知曉蘇轍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忙接話道:“是啊,我還聽說大舅舅有心將程家的家產都留給他們母子幾個。”

“說起來大舅母與表兄們真是可憐。”

“我們蘇家雖不比程家富庶,但卻是家宅和睦,團結一心,爹爹更是常說家和萬事興……”

這下,臉色漲紅的那個就變成了程之元。

彆人不清楚,但他卻是知道的。

自當初他娘慫恿他二嬸娘前來蘇家套近乎後,他爹娘就大吵了一頓,本就感情不大好的夫妻兩個是漸行漸遠,更是叫魏小娘鑽了空子。

至於他那剛出生不久的小弟弟,的確被爹爹程浚捧在掌心。

隻是他是個要麵子的,更得兄長程之才教導家醜不可外長,在外直說爹娘恩愛,自己頗得家中看重。

如今與他交好的一眾學童雖大多是因他出手闊綽,但一個個還是忍不住發問道:“程之才,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你不是說程相公很看重你的嗎?”

“你爹娘感情真的不好嗎?”

“若到時候程相公將家產都留給了魏小娘他們,你該怎麼辦啊……”

幾個學童圍著他是連連發問,惹得程之元臉色鐵青,丟下一句“他們瞎說”,就落荒而逃。

蘇轍見狀,更是乘勝追擊起來:“他撒謊了!”

“我娘可是大舅舅的親妹妹,常嬤嬤更是程家的家生子,當年她跟著我娘出嫁時才被外祖放了奴籍,在程家還有好些親戚。”

“我的話還能有假嘛?”

幾個學童頓時就七嘴八舌起來,一個個直說怪不得當初程之元剛入學時隻有他大哥送他來,並不見程相公……

蘇轍與蘇軾對視一眼,笑嘻嘻走了。

不遠處的張易簡道長一直注視著這一幕,並未多言。

站在他身側的清風子卻不解道:“師傅,這次的事我依舊裝作不知道嗎?”

“先前程之元屢屢帶人欺辱蘇軾也就罷了,如今卻連不到四歲的蘇轍都不放過,我實在不懂您為何要這樣做。”

北極院有數百學童,光靠著張易簡道長一人自是教不過來的,觀中更有許多博學的道士協助他一起授課,清風子就是其一。

張易簡道長微微一笑:“當初我當眾斥責蘇軾時,你已是心中不解,卻挨到今日才將這話問出口。”

“凡事皆有兩麵,人生來聰慧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蘇軾聰明過人,來日鋒芒初露,定會惹人嫉妒,憤恨,甚至陷害,若他連這等小事都不能解決,即便學富五車,卻也會淪為平平之輩。”

清風子這才恍然大悟。

有些話,張易簡道士更是沒說出口。

他雖覺得蘇軾聰明更甚蘇轍,但經此一事,他斷定蘇轍以後前程定會遠盛蘇軾之上。

讀書科舉,埋頭苦讀就夠了。

可入朝為官,則是複雜許多。

他的心思與考量,蘇轍與蘇軾兩人自不會知道,兩人如今隻顧著高興了。

蘇軾眼裡是亮晶晶的,即便帶著蘇轍在院中閒逛,依舊不耽擱他高興的手舞足蹈:“……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程之元麵上那樣的表情了。”

“他真是活該!”

“我看他以後還怎麼猖狂的起來!”

蘇轍嘴角也是微微帶笑。

他雖知道這樣議論是非是不對的,但這件事卻是程之元不對在先,他們也是被迫為之。

兄弟兩人在院中逛了逛,又在觀中走了走。

蘇軾一會帶著蘇轍去看院中的柿子樹,一會又帶著蘇轍去看了觀中的海棠果,最後更要帶蘇轍去後山看看:“……八郎,後山有幾棵山楂樹,等到秋天我們就能有山楂吃了。”

“櫻桃煎好吃,你說這山楂能不能做山楂煎?”

說著,他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道:“不過山楂煎肯定沒有櫻桃煎好吃的!”

蘇轍無奈搖搖頭,是哭笑不得。

比起蘇軾來,他很快就接受了天慶觀的日子。

書院中十人住一間房,五人睡一個大通鋪,每日起床滅燈都是規定了時間的,滅燈後不可言語。

用飯時分餐而食,若是不夠可要再去打,夥食雖不算好,但起碼每頓都是有肉菜的,甚至每日還有果子吃。

院中把這些學童分成了五個班,不以年紀劃分,卻是以學問劃分,分為“甲乙丙丁戊”五個班。

畢竟好些尋常百姓家的孩子並未啟蒙過,並不識字,道士們要先給他們啟蒙。

蘇軾被分在了“丙”班。

按理說,蘇轍該是被分在“戊”班的,可蘇軾卻找到了張易簡道長,表示他們兄弟兩個想在一起。

蘇軾先是將蘇轍誇了又誇,表示願意與蘇轍一起在“丁”班。

一來是蘇轍也就認識幾百個字而已。

二來是程之元等人也在“丙”班。

誰知張易簡道長卻將蘇轍與蘇軾兩人都放在了“丙”班,更道:“……你不是說蘇轍向來聰明嗎?既是如此,想必‘丙’班的課業他也是跟的上的。”

蘇軾:???

蘇轍:???

也就是說,他再次躺槍了?

兄弟兩人出來時皆是垂頭喪氣。

原因很簡單,“戊”班教的是孩童認識啟蒙,“丁”班教的是《百家姓》、《千字文》、《童蒙訓》等一些淺顯易懂的讀物,而“丙”班則已開始學習《論語》、《孟子》、《書經》、《詩經》、《易經》和三禮(《禮記》《儀禮》《周禮》)、三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春秋》等書。

當然,想要考中進士不是將這些書籍死記硬背就行的,而是以這些書為科舉之根基,繼而發散,所以對這些書籍要了解的十分透徹。

蘇軾想的是就算弟弟聰明,可這麼多書要記要背,他哪裡受的住?

而蘇轍想的則是,自己不過三歲出頭,就要被這應試教育迫害了嗎?

兄弟兩人是長籲短歎。

可就算如此,他們剛回去,清風子就已差了小道士將蘇轍所需用書送了過來。

這些書整整齊齊碼在桌上,毫不誇張的說,簡直比蘇轍整個人都要高。

蘇轍見狀,又是長長一聲歎息。

一旁“丙”班的學童們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這些學童中大多是七八歲的年紀,甚至還有十來歲年紀的,再過上幾年,都能成親生子,如今他們中混了個乳臭未乾的小崽子,這叫他們心裡如何好受?

程之元先前叫蘇轍當眾落了麵子,本就懷恨在心,如今更是率先挑事道:“嗬,真是好笑,有些人憑著家中與道長的交情就能走後門,這叫我們這些勤學苦讀考進‘丙’班的人如何自處?”

“就你這乳臭未乾的小毛孩都想進‘丙’班?就等著下月底考試墊底吧!”

各班考試一季度一次,考試不合格者則依次下刷,許多無心向學者被分到“戊”班若態度不改,則會被勸退。

不過,一般學童都是好麵子的,真有那等七八歲的知曉自己要去“戊”班念書,自己就卷了鋪蓋灰溜溜回家去了。

不得不說,張易簡道長這法子甚好,將進學的機會都留給那等一心向學之人。

隨著程之元話音落下,不少學童都紛紛附和起來。

蘇轍卻是神色不變,正色道:“你是覺得道長不公允嗎?”

這……這等話,程之元可不敢隨便亂說的。

不說張易簡道長桃李滿天下,就說院中就有不少勤奮好學的貧寒學子,他們一個個受張易簡道長恩惠。

隻要程之元敢點頭稱是,那些學童就敢討伐他。

程之元聲音低了些,“我,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

“蘇轍,我知道你聰明,可你年紀尚小,‘丙’班那麼多課業,你哪裡受的住?我看你連書本上的字都認不全吧!”

蘇轍環顧周遭人一圈,眼神最後落於他麵上,淡淡道:“這些事就不勞你操心。”

“道長這樣做,想必自有道長的緣由。”

“若我沒記錯的話,想當初你與我六哥一樣,剛進書院念書,經道長考問後就被分在了‘丙’班,那時你為何沒說道長不公允?”

他是聽蘇軾說起過的,程之元已來天慶觀一年有餘,卻一直在“丙”班倒數,沒能進去“乙”班。

他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在程家,程之元日日有人盯著,有人督促他上進,但是到了天慶觀,一切都是要憑自覺,程之元到了天慶觀就像是放飛的小鳥似的,這心思哪裡會放在學習上?

比起天資過人,認真、好學、勤奮卻是漫漫長路上更重要的品質。

他笑了笑,更是繼續道:“北極院規矩是道長定下的,無一人例外。”

“若我在九月底考試中不合格,自會被分到‘丁’班中去,若再不合格,則去“戊”班……你有時間考慮彆人,還不如多考慮考慮自己吧。”

他這話一出口,果然無人再多言。

程之元更是冷冷道:“我倒是要看看到了下月底,你還會不會像今日這樣死鴨子嘴硬!”

所有人都不看好蘇轍。

就憑著蘇轍認識的那區區幾百字,想要通過張易簡道長的考試,簡直是癡人說夢。

甚至連蘇軾都是這般想的。

到了用晚飯時,一向胃口極好的蘇軾卻是半點胃口都沒有。

蘇轍將碗中的辣菜餅夾了一個到蘇軾碗中:“六哥,你怎麼不吃?”

這辣菜餅是用芥菜為餡料的麵餅,雖說如今並不是吃芥菜的時候,春日觀中道士采摘了許多芥菜曬乾留著彆的季節吃。

曬乾的芥菜極有嚼勁,餡料中又加了七分肥三分瘦的豬肉,最後炕著吃。

這辣菜餅一口下去,外殼酥脆,裡頭的餡料直流油,可謂院中學童最愛的菜肴之一。

蘇軾一向很愛吃這辣菜餅的。

但如今他卻是微微搖頭,歎氣道:“八郎,我實在吃不下。”

“你說,等到下月底,你被分到‘丁’班事小,到時候程之元指不定怎麼笑話你了!”

蘇轍咬了一口這辣菜餅,好吃的他直點頭,更是含糊不清道:“六哥,難道你也對我沒有信心嗎?”

“彆人不相信我,難道你也不相信我?”

若換成從前,他定會藏拙一番,畢竟早日暴露自己,張易簡道長與程氏等人隻會對他寄予厚望。

他哪裡舍得叫長輩與師長們失望?

但如今不爭饅頭爭口氣,他得叫程之元好好看看,他們蘇家三房可是有兩個文曲星了!

蘇軾仍在長籲短歎,蘇轍卻已三口並兩口將自己的飯菜吃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哥,你快點吃,吃完了你還得教我認字了!”

“要不然明天師兄上課,我哪裡聽得懂?”

蘇軾瞧他這般信心滿滿的樣子,想著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也跟著三兩口扒完飯,就與蘇轍兩人率先回去。

第28章

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很快就開始了他們的補課時光。

上輩子的蘇轍本就是個“學神”, 如今身子裡裝的是成年人的芯子,簡體字變成了繁體字,不過是蘇軾教一遍就會了。

兩人不過是用了飯後的一個時辰, 蘇轍就學了三百餘字。

兄弟兩人一個教的起勁。

一個學的起勁。

原本他們還打算繼續下去的, 隻是天已黑了,兩人這才作罷。

雖說寢間是有油燈的,但一來傷眼睛, 二來旁人會議論, 索性蘇轍直說明日再學:“……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不管學問再好,官當的再大, 若是身體不好,一切都是白談。”

“若因為讀書將身體搭進去,才真是本末倒置。”

蘇軾連連點頭。

隻是蘇轍回去寢間,卻還是發現有人在挑燈夜戰的。

他想, 燈光這般昏暗,這些人早晚會得近視眼的。

蘇轍來不及多想, 就硬拉著蘇軾去洗澡,兄弟兩人匆匆睡下了。

剛躺在大通鋪上, 蘇轍多多少少有些不習慣,即便累的狠了,卻仍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如今已熄了燈, 他聽見周遭傳來此起彼伏且均勻的呼吸聲,忍不住在想程氏等人在做些什麼。

他來到北宋雖尚不足四年, 已打從心底將程氏等人當成親人。

蘇軾本睡的迷迷糊糊, 可聽見身側的響動,卻還是從被窩探出胖乎乎的小手握住蘇轍的手, 壓低聲音道:“八郎,你可是睡不著?”

“你是不是想念爹娘和翁翁了?”

說著,他將蘇轍的手握的更緊了,隻道:“你彆怕,六哥在這兒了!”

“六哥會保護你的!”

他聲音中仍帶著幾分惺忪,聽的蘇轍心裡很是感動。

這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即便不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念書,出人頭地。

他亦是低聲道:“六哥,我不是害怕,也不是睡不著。”

“我隻是剛來書院有些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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