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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被趕出‘丙’班的……”

他在這兒信心百倍的表決心,卻良久沒聽到身側傳來動靜,再扭頭一看,迎著月光發現蘇軾竟已經睡著!

蘇轍是哭笑不得,低聲道:“你這人真是……也不知道方才是不是在說夢話!”

他知道整個北極院不少人都在等著看他笑話,越是如此,他越不能叫人瞧輕了他,當即便在心裡數起羊來,很快就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蘇轍就與蘇軾一同到了“丙”班。

因蘇轍年紀最小,自被風清子安排在了第一排。

蘇軾見狀,便也主動請纓坐到了第一排。

用他的話來說,他弟弟初來乍到又年紀尚小,怕他弟弟不習慣。

風清子明麵上對所有學童一視同仁,實則心裡很是偏愛這個天資過人的學生,自不會不答應。

上午蘇轍學的是《周禮》。

《周禮》是儒家經典,內容晦澀,且涉及到社會的方方麵麵。

一開始,蘇轍的確是有些吃不消。

但他上輩子曆經過慘無人寰的應試教育,背書自有自己一套。

再加上他覺得這小腦袋比上輩子好用多了,一上午學下來勉強能夠接受,隻是覺得有點累,比程氏給他啟蒙還要累。

風清子原是教“甲”班的,但因蘇轍的到來,被張易簡道長安排到了“丙”班授課。

一上午,他一直暗地裡在留意蘇轍,時不時觀察蘇轍是否跟得上。

他很快發現,這孩子聰明過人,近乎於妖。

原本他對張易簡道長的安排是有幾分懷疑的,如今看來,彆說將蘇轍放在“丙”班,即便放到“乙”班,他都篤定蘇轍能夠跟得上,不過是會辛苦些而已。

到了吃午飯時,蘇軾更是一個勁兒將自己碗裡的肉夾給蘇轍,連連道:“八郎,你多吃點!”

雖說他們若吃不夠可以再去加菜加飯,但葷菜向來搶手,一般能加的隻有素菜。

蘇轍瞧見自己碗裡都快堆成了小山,笑著道:“六哥,你最喜歡吃肉了,這肉你留著自己吃吧。”

“你把肉都夾到我碗裡,你吃什麼?”

“我哪裡吃得了這麼多?”

蘇軾碗裡是一塊肉都沒留,如今隻扒拉著煎豆腐,更是道:“讀書可耗費體力啦,你得多吃點!”

蘇轍知道他最愛吃肉,自不肯吃獨食。

這幾塊肉兩人是你夾來,我夾去,最後等到所有學童都走了,他們倆人這才吃完。

蘇軾碗裡原本是有九塊肉的,他吃了六塊,給蘇轍吃了三塊。

可他覺得自己做的不夠好。

當哥哥的就該照顧弟弟才是!

有道是習慣成自然,一日日下來,蘇轍上起課來不僅不覺得吃力,甚至還覺得遊刃有餘,閒暇時候還拉著蘇軾一起去後山轉轉,看看那棵山楂樹長勢如何。

如今已是八月下旬,一顆顆圓溜溜,紅彤彤的山楂掛在樹上,看著很是喜人。

他不由好奇道:“六哥,你是怎麼發現這幾棵山楂樹的?”

蘇軾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剛來書院時,誰都不認識,無人與我說話,程之元更是時常說些過分的話,所以我就不願在人多的地方呆著,閒來無事時常來後山轉悠。”

“誰知竟叫我發現了這幾棵山楂樹。”

“嘿嘿,這幾棵山楂樹想必除了我就沒彆人發現了。”

他這話隻說了一半,並未說全。

想當初他想念程氏,想念蘇洵,想念蘇轍,心裡難受,時常跑出來哭鼻子,自要跑的是越遠越好,免得被人發現。

機緣巧合之下,他這次發現了這幾棵山楂樹。

後來這幾棵山楂樹與張易簡道長院子裡的石榴樹,書院中的柿子樹,天慶觀中的海棠樹……一並成了他孤單寂寞時的慰藉。

蘇轍看他這貪吃的小模樣就想笑,忍不住道:“大概等著我們放假回來就能吃上這山楂了。”

“到時候我找娘要些糖帶來,我給你做冰糖葫蘆吃!”

北宋尚沒有冰糖葫蘆,在後世人儘皆知的小吃出現在南宋,還要過好些年才會出現了。

蘇軾好奇道:“冰糖葫蘆?”

“這是什麼東西?”

“聽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他向來是個貪吃的,如今滿心惦記的都是冰糖葫蘆,以至於他接下來的幾日裡被風清子批評了好幾次。

風清子更是將這事兒告訴了張易簡道長。

結果是顯而易見,張易簡道長就要請他去他那小院“喝茶談心”。

蘇軾三歲啟蒙,念書至今屢屢被人誇讚,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被風清子告知要去見張易簡道長,不免覺得麵上有些掛不住,覺得有些丟人。

他是磨磨蹭蹭的,衝蘇轍道:“八郎,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過去的路上,旁人肯定都會笑話我的。”

蘇轍拿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隻能陪著他一起去見張易簡道長。

一路上,他更是道:“張道長隻怕是做夢都想不到你會對後山的那幾棵山楂樹牽腸掛肚……”

這幾日他也不是沒有勸過蘇軾,畢竟那幾棵山楂樹長在那裡又不會不見,何必惦記?

事實是從前的他還是太過於低估蘇軾好吃的心了。

等著兄弟兩人到了張易簡道長的院子,他正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喝茶,一看到形影不離的兄弟兩人,便給兩個小人兒各倒了一杯茶:“此乃用山泉水泡的紫蘇飲,你們嘗嘗看。”

北宋飲茶頗為講究,但尋常百姓家能喝的茶並不多,尋常是喝綠茶的。

但他考慮到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年紀尚小,就準備紫蘇飲。

紫蘇飲,顧名思義,就是用紫蘇泡的茶。

先將紫蘇嫩葉擦乾,隔著小火將其烘乾,將其香味逼出來,不僅有解暑發汗的功效,還能行氣和胃。

如今雖已至於初秋,但秋老虎還是厲害得很。

蘇軾從前就愛喝紫蘇飲,這茶中還加了蜜,甜滋滋的,若換成彆的時候,他定會喝的一口接一口。

反觀蘇轍卻不大喝得慣。

因先入為主的關係,他覺得紫蘇葉隻能做菜。

張易簡道長看著眼前兩個孩子,並未一開始就詢問蘇軾這些日子為何會分神,而是說起了這紫蘇茶與桌上的白糖糕。

蘇軾向來貪吃,一來二去的這才打開了話匣子。

相較於蘇軾,蘇轍則沉默許多,坐在一旁聽他們一來一往。

偏偏蘇軾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見張易簡道長並未問起自己功課一事,也就蹬鼻子上臉起來:“道長,雖說辣菜餅好吃,但吃的多了也是會膩的,不如試一試紫蘇餅,或者薺菜餅,肯定都好吃……”

蘇轍瞧他這架勢,大有一副將用書院中的飯菜都點評一遍的架勢,忙打斷他道:“不知道長找我六哥可是有事?”

蘇軾心裡咯噔一聲,這才想起這一茬。

張易簡道長掃了眼一眼心虛的蘇軾,微微頷首道:“自是有事的。”

他繼而才不急不緩道:“蘇軾,你可知道我為何找你過來?”

蘇軾點了點頭,頭埋的更低了些:“知道。”

他好吃歸好吃,卻也是知道自尊心的。

張易簡道長並未像風清子一樣批評他,見他不願多言,甚至還循循善誘道:“……你們風清子師兄與我說的是因蘇轍與你一起,所以才叫你分了心。”

“我想了想,覺得並非如此,蘇轍已來書院將近一月,最開始你們兄弟二人互幫互助,你的功課比從前還強些。”

“可這幾日來,你上課頻頻走神,功課更是一塌糊塗,你能與我說說可有什麼隱情嗎?”

蘇軾抬起頭,低聲道:“道長,我,我……”

他一句話說了半天也沒說完。

即便是個六七歲的孩子,也是好麵子的,為了連聽都沒聽說的“冰糖葫蘆”被喊到道長院裡,他臉上如何掛得住?

好在蘇轍很是懂他,一開口就道:“道長,因為我六哥太好吃啦!”

蘇軾:???

我不要麵子的嗎?

若說起貪吃,蘇轍對他這個哥哥很是佩服。

他活了兩輩子,閱人無數,可像蘇軾這樣貪吃的還真是聞所未聞,如今也隻能搖著頭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道了出來。

好在張易簡道長活到這般年紀,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兒都見過,笑著道:“即便你日日惦記著山楂樹,它也沒能成熟。”

“雖說蘇轍答應會給你做冰糖葫蘆給你吃,可糖從哪裡來?又從哪裡來的火?”

“後山遍地是枯木,若是你們偷偷帶了火折子過去,且不說會不會失火,這件事若叫你們風清子師兄知道,可不會輕饒你們的。”

頓了頓,他更是道:“不如這樣,這次休息時你們將要用的東西準備好,放在我我這裡,我替你們保管。”

“若你們完成功課,閒暇時想吃這冰糖葫蘆,隻管到我院子裡來做。”

“你們覺得如何?”

蘇轍與蘇軾聽聞這話,皆是麵上一喜。

當日蘇轍不過是隨口提起冰糖葫蘆,事後想起來才覺得困難重重,也正是如此,所以蘇軾才對那“冰糖葫蘆”魂牽夢縈。

這世上,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更好的。

蘇軾更是麵上一喜,正色道:“道長,您這話可是當真?”

蘇轍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這個哥哥,真的是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他就不明白,這等話蘇軾是怎麼問得出口的!!

張易簡道長卻是神色不變,頷首道:“自然是真的。”

可他話鋒一轉,繼續道:“不過我也是有條件的,我不能再聽到風清子與我告你的狀了,若不然,你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蘆’可就沒有了。”

蘇軾連聲道謝。

對天資過人的他來說,念書可不是什麼難事。

蘇轍再次對這位老道長刮目相看起來,有道是對付什麼人就要用什麼樣的辦法,對付蘇軾,這法子可謂絕佳!

等他們兄弟兩人邁著小短腿走出院子大門,蘇轍更是正色道:“六哥,你一定要用心念書才是,這樣才能教好我,才能不辜負道長的一片苦心。”

蘇軾卻是信心百倍道:“八郎,你就放心吧。”

“我就算看在你說的那‘冰糖葫蘆’的份上,也會好好念書的!”

蘇轍:……

接下來的幾日裡,不光旁的學童察覺到蘇軾進步神速,風清子甚至覺得蘇軾是脫胎換骨。

從前的蘇軾雖勤奮好學,但六七歲的孩子多少會偷點懶。

但這幾日的蘇軾卻是一日未曾懈怠,可謂“丙”班中的佼佼者,要知道從前他因剛來書院的緣故,也就排名中上而已。

風清子很是欣慰。

不過他每每想到蘇轍卻是十分擔憂,想著到了下月底考試,蘇轍肯定會被劃到“丁”班中去的。

程之元也是這般想的,時常與人湊在一起奚落蘇轍,看他的笑話,想擾亂蘇轍的心性。

可惜,蘇轍不像蘇軾那樣衝動。

他聰明過人,卻更是隱忍,圓滑,想著自己不過三四歲就展露出過人天資,一傳十十傳百,隻怕他很快會與蘇軾一樣成為眉州的神童的。

神童可不是那麼好當滴!

他隻想安安心心搞學問,不想讓旁人注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但麵對著程之元等人譏誚,他也不會乖乖束手就擒。

程之元笑話他想要留在“丙”班是癡人說夢,他就故作驚愕道:“天呐,你自己家裡一團糟,竟還有心思操心彆人的事?可真是個大好人!”

程之元笑話他蘇家落魄,他就搖頭歎氣道:“難道你沒聽說過嗎?富不過三代,若是我沒記錯的話,程家到了你這兒已是第三代,原先這話我是不怎麼信的,但看到你,隻覺得古人真是誠不欺我!”

……

反正程之元一次都沒討到好,索性就使銀錢拉攏彆的學童,故意孤立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

這下可是正合蘇轍之意。

每次到了用飯時,蘇軾好不容易找了個位置,招呼蘇轍先坐下,他們周遭的學童就紛紛散開,這下正好,他們兄弟兩人都有位置坐。

每次到了洗澡時,蘇轍與蘇軾端著木盆去集體淨房,剛進去,裡頭的人就呼啦啦全出來了,兄弟兩人就能舒舒服服洗個澡。

甚至到了放學,蘇軾給蘇轍開小灶時,他們剛找了個石桌坐下,周遭人也都紛紛散開,如此是更好,沒人打擾他們學習。

一開始,蘇軾還有些不習慣。

他是個喜歡熱鬨的性子,當初在家時,就算看到那隻叫阿黃的守門狗,都要湊上去說幾句的。

蘇轍卻與他道:“……六哥,你為何要不高興?做錯事的難道是我們嗎?”

“不是他們人多就占理,如今我們還小,以後還會碰到很多這樣的事情,隻要我們問心無愧就好了。”

“我們越是不高興,越是難受,程之元就越是得意,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個道理對尚不到七歲得蘇軾來說太過於深奧了些,想要做到更是難得很,可他卻不願叫程之元得逞,故而每日裝的像無事發生一樣。

小孩子忘性大,一日兩日下來,便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程家雖富庶,卻不會給程之元一個小孩子太多銀錢,程之元都是使的自己壓歲錢與那些學童。

他一個孩子的壓歲錢又能有多少?

再加上他平日一貫喜歡裝闊,沒幾日就捉襟見肘起來。

那些簇擁在他身邊的人見他小氣巴啦的,大多數也就沒像從前那樣捧著他。

到了八月底放假之前,程之元身邊就隻簇擁著三三兩兩個人,與蘇轍剛到天慶觀時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完全不可相提並論。

蘇轍與蘇軾雖已習慣了書院的生活,但小孩子沒誰不喜歡放假的。

當天放學時,風清子的話音還沒落下,蘇軾就與蘇轍兩人手牽手衝了出去。

蘇轍足足比蘇軾挨上一個頭,腿與胳膊都與蘇軾短上一截。

向來在意他感受的蘇軾卻是歸心似箭,拽著他的短胳膊是跑的飛快,惹得他是連連在後頭喊:“六哥,你慢點!”

“慢點!”

可蘇軾會聽他的嗎?

蘇軾的步子有那麼片刻的放緩,繼而拉著他跑的更快了些,更是揚聲道:“八郎,你倒是快點!”

“娘這時候肯定在家做了好吃的等著咱們了!”

蘇轍連歎氣都來不及,隻能快速邁著自己的小短腿。

兩人剛行至門口,就見到了平安駕著車來接他們了。

蘇轍與蘇軾齊齊喊了聲:“平安叔!”

倆小崽子聲音中都帶著雀躍。

隨著他們的話音落下,馬車簾子被撩開,蘇洵探出頭來:“六郎!”

“八郎!”

蘇軾驚愕道:“爹爹,您怎麼來了?”

蘇洵含笑不語。

接著,程氏那張隱隱含笑的麵龐也探了出來:“不光你們爹爹來了,我也來了!”

蘇軾更是感動的說不出話來:“娘,您……您怎麼來了……”

蘇轍看他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比他老成許多,更覺得他大庭廣眾之下哭鼻子還是怪丟人的:“六哥,咱們還是先上車吧!”

說著,他更是壓低聲音道:“要不然等著程之元看到你這樣子,肯定會笑話你的。”

蘇軾一聽這話,頓時也顧不上感動,甚至不要蘇洵抱他,徑直爬上了馬車。

他甚至還拽了一把腿更短的蘇轍,道:“八郎,快點!”

他已被程之元笑話習慣,覺得無所謂,隻是想著若程氏與程之元碰麵難免會有些尷尬。

可這世上之事,向來是怕什麼來什麼。

蘇轍前腳剛被蘇軾拽上馬車,後腳他們就看到程之元牽著乳娘的手走了過去。

今日是蘇洵來得早,所以蘇家的馬車占據了有利位置,但程家的馬車剛來不久,自然隻能停在遠處些的位置。

坐在窗前的程氏一眼就看到了程之元。

從前程老太爺在世時,她很是喜歡這個侄兒。

在她看來,一碼歸一碼,長輩的恩恩怨怨與小輩可沒關係。

她如從前程老太爺在世時一樣,親昵道:“元哥兒……”

可惜她的話還沒說完,程之元就轉過頭,牽著乳娘的手走了,彆說接話,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有。

蘇洵瞧見這一幕,心中很是不悅,“我記得這孩子小時候很是聽話懂事的,如今,如今怎麼成了這樣子?”

蘇軾忙著高興,倒是蘇轍看到程氏麵色一黯,忙道:“娘,您彆不高興……”

程氏闊彆一個月看到兩個兒子,心裡隻有高興,含笑道:“咱們八郎真乖。”

“我沒有不高興。”

“這些日子我已經想明白了,有些事情是勉強不來的,自你們外祖去世後,怕是我和程家的緣分就已經儘了。”

“不過不要緊,我還有你們了!”

蘇洵點頭道:“說的極是。”

說著,他更是對著兩個孩子道:“今日你們八姐姐聽說要來接你,向來不愛出門的她也鬨著要一塊過來,可惜馬車太小,根本坐不下這麼多人。”

“我與她說了,這次我與你們娘來,到了下月就是她與你們翁翁過來。”

“彆看當日你們來書院時,你們翁翁沒出來送你們,卻實在惦記著你,這次還曾想著再租一輛馬車,他與八娘也一塊過來了……”

一家人高高興興說著話,彆提有多熱鬨。

比起手舞足蹈的蘇軾來,蘇轍則內斂許多,想著程之元平日對他們壞也就算了,沒想到對長輩也是如此,這與程家長輩的教導是密不可分,可見程家一家子人都壞到了骨子裡,離落敗不遠。

在他不在家的一個月的時間裡,更是發生了很多事情。

當程浚知曉程氏也要開紗縠行後是怒不可遏,不僅派人前去擾亂,更是砸了好幾架織機。

程氏原本還對他們之間的兄妹之情抱有最後一絲幻想,見狀卻是徹底死心,不僅下定決心要將紗縠行開起來,更決心與程家的紗縠行一較高低。

旁人不知道,程浚卻是知道的,比起他們倆兄弟來,程氏知道的花樣更多,更知道怎樣織出來的布料又細又密又輕。

從前程家的紗縠行在眉州一家獨大,沒有對比,老百姓們自願意到他們家的紗縠行買布,若有了對比,誰還願意光顧他們家的生意?

程浚好麵子,見程氏不僅報官更是心意不改,隻在心裡生悶氣。

但程大舅母知曉這件事後卻是著急不已,見硬的不行便又來軟的,說服程老太君出麵。

母女兩人自程老太爺去世後就再沒見過麵,再次碰麵,皆是淚水漣漣,但寒暄幾句後,程老太君便要她關了這紗縠行,話裡話外更是瞧不起蘇家與蘇洵的意思……

當然,這事兒程氏自不會與兩個孩子說的。

一路上,蘇洵問兩個孩子在天慶觀學了些什麼,每日功課可還吃力,當聽說小小年紀的蘇轍也進了“丙”班後,臉上的笑更是怎麼都止不住。

而程氏則是更關心兩個孩子吃的好不好,住的習不習慣,想不想家。

一時間,馬車裡是熱鬨極了。

蘇轍剛回到家,他一下了馬車,就看到了在院子門口徘徊的蘇老太爺。

原本眼巴巴盯著巷子口的蘇老太爺一看到馬車來了,頓時就裝作打量起院子門口的這塊空地來。

下了馬車的蘇轍一眼就看出這老頭子的心思,快步走過去,故意道:“翁翁,您在這裡乾什麼?”

蘇老太爺這才道:“六郎,八郎,你們回來了啊!”

說著,他更是捋了捋胡須,道:“我正在看這塊地了,這樣好的一塊地若是荒了太過可惜,想著明年春天在這裡種些什麼……”

蘇轍微微歎了口氣,道:“哦,原來是這樣啊。”

“我還以為您是專程在這兒等著我和六哥回來了,既然您一點不想我們,不惦記我們,那就算了。”

“我原還想著待會兒去正院陪您用晚飯了……”

蘇老太爺:???

合著他大冷天的在秋風中等了半天,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他心碎極了。

蘇轍說歸說笑歸笑,自是故意逗弄這老頭兒的,誰叫當日他前去天慶觀念書時蘇老太爺不來送他?

惹得他這一個月的時間裡還是怪想這老頭兒的!

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回屋洗澡後先去了正院給王氏請安,一行人便又去了正院用晚飯。

桌上準備了他們愛吃的飯菜,蘇老太爺瞧見蘇軾微微皺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直道:“六郎,你這是怎麼了?”

“可是沒有你愛吃的菜?”

桌上有枝頭乾兒,玲瓏雙條,都是蘇軾愛吃的。

蘇軾點點頭,正色道:“我想吃‘冰糖葫蘆’。”

蘇轍:……

他覺得很是無語。

這小子真是非同一般的好吃,在大通鋪睡覺時,好幾次蘇軾夜裡說夢話都在念叨著冰糖葫蘆。

蘇老太爺一愣,“何為‘冰糖葫蘆’?”

他也是一好吃的老鱉,卻是聽都沒聽說過這等東西。

蘇洵,程氏等人更是麵麵相覷。

蘇轍這才道:“‘冰糖葫蘆’做起來很簡單,就是用山楂洗淨,將糖熬化了裹起來,看起來亮晶晶的,很有食欲。”

“還可以將山楂裡的核兒挖出來,再裡頭塞上乾果,這樣就能更好吃。”

“糖衣脆脆的,甜甜的,裡頭的山楂酸酸的,最裡頭的的乾果香香的……”

不光蘇軾聽的是直咽口水,就連蘇老太爺等人都覺對這什麼“冰糖葫蘆”很感興趣。

正好家中有山楂,程氏便要廚房做出“冰糖葫蘆”來嘗一嘗。

因這東西做起來簡單,不多時一碟子晶瑩剔透的“冰糖葫蘆”就端了出來。

蘇轍給長輩們一人拿了個,蘇老太爺等人嘗了連連稱好。

就連程氏這等素來不愛吃甜食的人也點頭道:“味道不錯,而且很是新穎,外頭的集市上還沒見到有人賣這等東西的了。”

蘇轍便給她出起主意來:“娘,紗縠行不是要開業了嗎?”

“到時候彆家肯定是會有所動作的,做生意雖講究的是物美價廉,可酒香也怕巷子深,您除了布料,還得有更吸引人的東西。”

“您和大伯母都覺得這東西好,想必旁人也是如此覺得,即便‘冰糖葫蘆’裡頭塞上乾果,一串也就一兩文錢的成本,到時候可以買布料送‘冰糖葫蘆’,不知道您覺得如何?”

程氏是打小跟著程老太爺學做生意的,一聽這話就知道可行,點頭稱好。

一家人吃飯時更是說起這件事來,有道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七嘴八舌的,紛紛出主意。

比如,到時候“冰糖葫蘆”裡可以塞上各種餡,乾果的可以,葡萄乾兒,蜜餞的都可以。

比如,除去買布料的人可以得一串“冰糖葫蘆”,還可以舉辦抽獎活動,增加大家的購買欲/望。

……

大家討論的是如火如荼,卻唯有一人埋頭苦吃。

這人自然是蘇軾。

蘇轍眼瞅著蘇軾準備吃第四串“冰糖葫蘆”時,終於忍不住準備開口。

誰知蘇軾就像隻偷食的老鼠似的,雖吃的專心致誌,可也知道甜食吃多了不好,還未等蘇轍開口,就搶先道:“八郎,我都一個月沒吃糖啦!”

“都是因為你,害得我四包糖霜玉蜂兒沒了,我多吃兩串‘冰糖葫蘆’怎麼了?”

說著,他見蘇轍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更道:“你放心,就算今晚我不和你一起睡覺,睡覺之前也是會刷牙的。”

“這下你可滿意了?”

蘇轍見他吃的滿嘴糖漬,忍不住搖搖頭,無奈道:“算了,你吃吧。”

他還能說什麼了?

什麼都不能說!

一頓晚飯吃下來,蘇轍吃的飽飽,梳洗好之後躺在自己鬆軟熟悉的床上,隻覺得十分愜意,更是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一覺醒來,蘇轍便享受起自己的假期生活。

吃吃果子,陪蘇老太爺侍弄侍弄他的菜園子,與王氏說說話,看蘇八娘煮煮茶……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與蘇軾一起背書做學問。

不管是程氏還是張易簡道長,都時常說做學問要講究持之以恒。

蘇轍能沉得住氣學習,但蘇軾卻有些心猿意馬。

他一會問任乳娘廚房的冰糖葫蘆在做了沒,一會又問冰糖葫蘆什麼時候才能做好,一會更問中午有什麼好吃的……惹得蘇轍都沒辦法靜下心來。

甚至蘇轍覺得蘇軾比往日還要聒噪許多,索性自己回屋躲起來學習。

他知道,論天資,他比不上蘇軾,所以隻有加倍努力才是。

為了自己。

更為了那些疼他愛他的家人們。

誰知道他剛回去背了一段文章,又聽見外頭傳來蘇軾那嘰嘰喳喳的聲音:“八郎,八郎,你快出來,你看看,誰來啦!”

隨著蘇軾的話音落下,他又聽見熟悉的聲音:“八郎,你快出來,我來看你啦!”

這正是史吉史無奈的聲音。

一個蘇軾就夠叫蘇轍頭疼了,彆說再來來一個史無奈,那是更叫他頭疼。

他知道,今日這文章是背不成了。

隻是他打開門一看,卻是傻眼了。

史無奈不光人來了,身後更是放著好幾個箱籠,不知道還以為他這是搬家了。

蘇轍下意識道:“你這是乾嘛?”

蘇軾搶先回答道:“八郎,我知道,這是無奈給我們帶的禮物……”

史無奈掃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倒是想得美。”

說著,他更是咧嘴一笑,興高采烈道:“過幾日我就要與你們一起去天慶觀念書啦!”

蘇轍:???

蘇軾:???

並非他們以貌取人,而是就史無奈這樣子,怎麼看都不是念書那塊料。

史無奈向來是個心寬的,隻冷哼一聲道:“你們兩個這是什麼表情?難道你們能去天慶觀念書,我就不能去了?”

“我告訴你們,前幾日我爹就帶我去了天慶觀,也見過張道長,張道長不僅準我進天慶觀念書,還把我與你們放在同一個班,你們高興嗎?”

蘇轍:???

蘇軾:???

他們兩個對視一眼,眼中皆有茫然。

蘇軾更是率先開口道:“張道長怎會同意的?”

許久之前他就曾聽說過,說是史無奈學問連一般都談不上,與他老子史彥輔一樣,不是學習那塊料。

史無奈昂首挺胸驕傲道:“當然是因為我學問出眾啊!”

第29章

蘇轍雖驚愕, 但麵上卻並未表露出什麼。

蘇軾卻是臉色一變,繼而哈哈大笑起來:“史無奈,這樣的話你是怎麼說得出口的?”

“你與我們說實話, 是不是你們史家給天慶觀捐了一大筆香油錢?”

史無奈氣的臉色一變, 揚聲道:“蘇六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張道長是這樣的人嗎?自然不是的!”

一開始,眉州的確有這等人, 可惜張易簡道長根本不收這等錢。

用他的話來說, 這般大年紀的孩子正是容易學壞的時候,誰人若想進天慶觀念書,得先通過考試或由他親自考校一番。

畢竟想毀掉一鍋粥簡單得很, 一顆老鼠屎就夠了。

蘇轍也跟著追問起來。

史無奈是半推半就,這才說了實話。

原來自蘇轍去了天慶觀念書,蘇洵就將這好消息與他好朋友史彥輔分享一番,信中字裡行間雖寫著十分擔心蘇轍, 但更有炫耀蘇轍尚不到四歲就進了北極院“丙”班的意思。

史彥輔知曉這消息,再看看自己那隻知道玩扁擔的糟心兒子史彥輔, 自是氣不打一處來。

史彥輔原想以此事激勵史彥輔幾句,誰知道剛開口, 史無奈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跳了起來,開口就說自己也要去天慶觀念書,還一定要去“丙”班。

這可是正史彥輔下懷, 當今就帶著他前去天慶觀找張易簡道長。

說起來,史彥輔也曾師從張易簡道長, 雖說學業平平, 但還是叫張易簡道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父子兩個提著禮物是直奔天慶觀而去,誰知張易簡道長卻不為所動, 禮物沒收不說,當他讓聽說史彥輔妄圖以捐香油錢這等旁門左道進入天慶觀後,隻淡淡一笑:“……我記得你小時候便有幾分小聰明,隻可惜這聰明並未用在正道上,如今你的兒子知曉你有此般行徑,卻並未勸誡,可見與你小時候一樣,這樣的學生,也就隻能入‘戊’班,想要與蘇軾,蘇轍兄弟兩人成為同窗,並無多少可能。”

尋常人聽到這話會羞愧不已,可史無奈父子兩個聽到這話卻是怒火中燒。

憑什麼?

難道他們史家父子天生就低人一等嗎?

史彥輔一回去就給兒子請了個有名的夫子,史無奈更是日學夜學,這才在兩日前通過了張易簡道長的考校。

直至今日,正咬著冰糖葫蘆的史無奈說起這事兒仍是一臉不痛快,恨恨道:“哼,張道長也太小瞧人了點,還說我這次通過他的考問留在‘丙’班已是僥幸,等著下次考試就會被分到那最差的班去。”

“我偏不如他意,我要讓他看看,我也是很厲害的!”

蘇轍見狀,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分明是張易簡道長知曉史無奈父子的脾性,故意使的激將法。

想及此,他也有心加把柴添把火來,是滿臉不信:“無奈哥哥,是真的嗎?”

“你這大話可彆說早了,若不然到時候我可是要笑話你的!”

史無奈瞧見連他都這樣小瞧自己,正色道:“自然是真的。”

很快,他就與蘇軾一樣,哐哐炫起冰糖葫蘆來。

史無奈是個沒良心的,一見到蘇轍與蘇軾這兩個小夥伴,當天晚上甚至都不肯跟著史彥輔回家。

用晚飯時,他就再三與史彥輔道:“爹爹,今日我就不回去了,您一個人回去吧!”

史彥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遲疑道:“你這話是真的?”

“無奈,等著你到了天慶觀後,可得等一個月才能見到我了?”

史無奈連看都沒看一眼他老子,正色道:“自然是真的,要不然我將行李帶過來乾什麼?”

“我閒著沒事兒將行李搬來搬去搬著玩嗎?”

可憐的史彥輔今兒已經聽蘇洵念叨了整整一日他那兩個兒子有多厲害。

厲害也就算了,他前去接蘇軾與蘇轍時,兩個孩子更高興的像什麼似的,與他感情很好!

嗬,真是個炫子狂魔!

當時他就對蘇洵的行徑雖有幾分羨慕,但更多的卻是不恥。

這蘇洵有什麼了不起的?

不就是有兩個會念書的兒子嗎?

不就是兩個兒子和蘇洵感情很好嗎?

他才不羨慕!

嗚嗚,他一點都不羨慕了。

即便心裡無數次這樣安慰自己,但回去的馬車上,多飲了幾杯酒的史彥輔還是覺得心裡難受的很。

這蘇洵有這樣聽話的兒子就算了!

居然一下子還有兩個!

他那沒良心的兒子正學著唐朝勇士大口喝奶大口吃餅,他倒是想大口喝酒,可惜程氏根本不答應,甚至連茶水都不讓他多用,說當心喝多了尿床。

故而史無奈隻能退而求其次大口喝奶起來,喝兩口奶就故作豪邁道:“……這程之元太不是個東西了,你們放心,等我去了好好收拾他!”

“路見不平正是我這等英雄該做的事!”

蘇轍卻是很不合時宜的提醒他道:“無奈哥哥,雖然睡覺之前多喝點牛乳能睡得好些。”

“可要是喝的太多,也是會尿床的!”

史無奈想了想,到底還是將裝著牛乳的碗放了下來。

他啊,的確是有尿床的毛病。

他想了想,不免低聲道:“八郎,如今你還尿床嗎?”

“若是到了北極院,你尿床彆人會笑話你嗎?”

蘇轍正色道:“我才不尿床了。”

“到了書院,自己的事情都要自己做,若是尿床可就麻煩了,我們每次去書院都帶一套換洗的床單褥子,這一個月內勉強夠用,若是尿床,可是不夠用的。”

頓了頓,他更是道:“無奈哥哥,你不會還在尿床吧?”

史無奈小臉一紅,為緩解尷尬,再次端碗喝起奶來:“誰,誰尿床啦?”

“八郎,你都不尿床,我比你還大兩歲了,我怎麼會尿床?”

蘇轍卻是將信將疑。

到了夜裡,他的懷疑就得到了驗證。

史無奈更喜歡他一些,所以用完晚飯後就死乞白賴要跟他一起睡覺,趕都趕不走。

若是如此也就罷了,史無奈竟不刷牙不洗臉,甚至不洗腳。

蘇轍強烈要求他去洗個腳時,誰知史無奈卻是被子一裹,往床裡一滾,露出一雙小眼睛來:“你這小娃娃懂什麼?這叫男人味!”

蘇轍:???

他沒有辦法,隻能令要任乳娘給他拿出一床被子來。

到了夜裡,史無奈是又說夢話又磨牙,聲響極大。

蘇轍迷迷糊糊剛睡著,就感覺到床下濕漉漉的一片。

他一個激靈,就坐了起來。

深夜寂靜,萬籟無聲,他甚至還能聽見史無奈身下傳來涓涓細流的聲。

蘇轍:……

這人說好不尿床的了?

他很是無奈,推了推史無奈:“無奈哥哥,醒醒!”

史無奈動都沒動。

蘇轍大力了些,史無奈隻是翻了個身。

蘇轍沒法子,使出渾身解數推了推他,更是大聲道:“無奈哥哥,你快起來,這床單都濕了,你當心著涼了!”

史無奈這次終於有了反應,卻是大喝一聲道:“大膽賊人,吃我史無奈一棒!”

“有眼不識泰山的狗東西!”

“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可是唐朝名將史大奈的後人!”

蘇轍見狀,放棄了掙紮,默默抱起了自己的小被子去了蘇軾房中。

即便蘇軾睡得迷迷糊糊,可看見蘇轍來了,卻還是下意識將蘇轍抱在懷裡,拍著他的後背道:“八郎乖,六哥在這兒了!”

這話說完,他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即便如此,他下意識抱著蘇轍的手並沒有鬆開。

蘇轍原先並不喜歡與蘇軾一塊睡覺。

可在書院住了一個月,他已習慣蘇軾的朝夕相伴,更彆說比起史無奈來,蘇軾的睡相要好上許多。

世上種種之事,果然是沒有對比就沒有差距的。

蘇轍黑甜一睡,香香甜甜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沒有史無奈的打擾,沒有美食的勾引,兄弟兩人皆沉下心來背書念書。

足足等蘇轍背了兩篇文章,史無奈這才打著哈欠走出來。

他身後跟著抱著尿濕褥子的任乳娘。

蘇轍笑眯眯與他打招呼道:“無奈哥哥,早上好啊!”

在看見蘇轍這一刻,史無奈麵上的浮現幾分古怪的神色來,更是將蘇轍拉到一邊,對狐疑不解的蘇軾道:“不許偷聽我們說話!”

說著,他這才低聲道:“八郎,我昨晚可是尿床了?”

蘇轍的眼神落在不遠處,正抱著濕褥子的任乳娘身上,一副“這不是明白的的嗎?你怎麼好意思問我”的神情。

史無奈憨厚一笑,撓著後腦勺道:“我的確有些時候喜歡尿床。”

“這件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蘇轍無奈道:“我倒是能守口如瓶,隻是無奈哥哥,這件事哪裡能瞞得住?”

史無奈又是嘿嘿一笑,道:“你就彆管啦,我自有辦法!”

蘇轍搖搖頭,再次答應替他保密。

史無奈一出現,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就沒辦法繼續學習,非被史無奈拽著強身健體。

蘇軾原是不想搭理他的,可見著蘇轍也學的聚精會神,也跟著比劃起來。

三個孩子用過早飯,正商量著玩什麼,蘇轍就聽說蘇元娘回來了。

蘇轍一聽這話,便邁著小短腿匆匆去了正院。

他進去時,蘇元娘正與蘇老太爺說著話,身側是擺了半桌子的禮物:“……翁翁您就放心吧,羅家上下都對我很好,知曉我識文斷字,還要我叫羅家幾個妹妹念書識字了。”

說著,她更是微微笑道:“不過這些日子沒有繼續教她們念書了。”

當長輩的,自巴不得自己孩子過的好。

蘇老太爺並非市儈之人,可看到這些禮物還是笑開了花,畢竟這些禮物都是羅家給準備的,正因羅家看重蘇元娘,所以才會看重蘇家:“這是為何?”

蘇轍走進來先是與兩人打過招呼,這才道:“……我猜,是因為大姐姐有了身孕。”

雖說婦人有孕三月不宜對外宣揚,但對蘇元娘來說,蘇家人都是她最親最親的人,沒什麼不能說的。

蘇元娘聽聞這話輕輕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你這個小機靈鬼,先前我與你姐夫說你小小年紀進了天慶觀,你姐夫還不相信。”

“今日我才知道原來你不光進了天慶觀念書,更是進了‘丙’班,實在是厲害。”

“我倒是好奇,如今連我娘都不知道我有了身孕,你是如何知道的?”

蘇轍笑著解釋道:“因為我進來時,大姐姐你的手搭在小腹上。”

“而且你身邊的萍兒姐姐一看到我朝你走過去,就變得有些緊張,大概是怕我不小心衝撞了你。”

“所以我這才猜測你大概是有了身孕……”

他這話一出,蘇老太爺與蘇元娘都笑了起來。

萍兒更是一臉愧色,忙解釋道:“八少爺,不是奴婢怕您衝撞了大姑娘。”

“實在是姑爺吩咐了,說大姑娘這是頭一胎,得小心些才是,奴婢一看到您進來是下意識這般反應,不是怕您傷了大姑娘……”

蘇元娘也跟著道:“是啊,八郎你向來聽話懂事,護著我都來不及,如何會傷了我?”

蘇轍忙道:“萍兒姐姐就該這般才好,小心駛得萬年船萬年船,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一行人高高興興說著話。

很快,蘇軾就與史無奈拉拉扯扯進來了。

雖說史無奈有心想瞞著自己尿床一事,但蘇軾是多聰明的人呐,很快就猜到了。

史無奈便要他不對外說這事兒。

蘇軾卻是不答應,更說史無奈沒將他當成自己人,若不然就會將這事兒告訴他了。

兩人到了正院都還在拉拉扯扯。

索性蘇轍就化身為“護花使者”,寸步不離盯著他們,生怕他們,特彆是史無奈傷了蘇元娘。

蘇元娘瞧見這一幕心裡更是感動的很。

相較於其樂融融的蘇家,程家則是氣氛低迷。

程之元一大早就窩在程老太君懷中哭鼻子,更是抽抽噎噎道:“……娘娘,我在書院被蘇軾與蘇轍那兄弟兩個欺負了也就算了,可昨日爹爹知曉這事兒後,還把我狠狠罵了一頓,直說我不中用!”

“他們有兩個人,我隻有一個人,哪裡敵得過他們兄弟兩個?”

“他們日日欺負我,我念書都不能專心!”

程老太君從前被程老太爺保護的極好,養尊處優不說,更是個拎不清的。

她一聽說這話,便將程之元摟在懷裡,左一句乖孫右一句乖孫哄著,更是道:“彆哭,我待會兒狠狠訓你爹一頓。”

“你那兩個表弟也是的,都是自家表兄弟,不幫襯你算了,竟還欺負你?”

“養不教父之過,那蘇洵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也難怪當初你爹死活不同意你姑姑與他的親事。”

“嗬,我看那蘇家上下沒一個好東西,把你姑姑都帶壞了……”

她如今對程氏可謂意見頗大。

她從前就覺得生女兒沒什麼用,出嫁之後就是彆人家的人了,為此,程老太爺在世時沒少說她。

但如今她越發覺得自己想法是對的,這程氏出嫁之後胳膊肘朝外拐,儼然忘了自己姓程,再加上“夫死從子”的老思想,如今她對程氏也是一肚子意見。

程之元陪在程老太君身邊又是賣委屈,又是阿諛奉承的,總算從程老太君手上又哄了二貫錢。

假期一晃而過,蘇轍與蘇軾再次離家時已沒了上次的不舍與哀愁。

蘇軾想到程氏給自己準備的黃糖足足有三包,笑的是合不攏嘴。

至於史無奈,那更是笑的嘴巴咧到了耳後根,對他來說,到了天慶觀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玩耍。

人更多!

地方更大!

豈不是更好玩?

所以等史無奈到了天慶觀,見過張易簡道長後,就像劉姥姥初進大觀園似的,這裡看看,那裡瞧瞧,更是連連讚歎。

不過當他聽說蘇轍與蘇軾所住的寢間沒地方住時,卻是小臉一垮,怎麼都笑不出來。

倒是蘇轍心裡忍不住鬆了口氣。

若真的與史無奈同住一室,隻怕一晚上都是睡不好的。

前來帶路的小道士更是道:“……‘丙’班的寢間都住滿了,唯有隔壁還有位置。”

史無奈向來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隻道:“有位置睡就行了。”

蘇軾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道:“程之元就住在隔壁了。”

“尋常寢間都是住的十個人,唯有隔壁住了六個人。”

蘇轍甚至給隔壁寢間取了個貼切的名字。

暴發戶和他的舔狗們之屋。

史無奈冷哼一聲,麵上浮現出昂揚鬥誌來:“怎麼,那程之元是千年老妖還是那三頭六臂?”

“我為何要怕他?”

“正好你們將他說的嚇人,我想要會會他,替天行道!”

蘇轍雖不想與史無奈住一間房是一回事,可擔心史無奈受程之元等人欺負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便陪著史無奈一起去了隔壁寢間。

他們一進去,就聞到了濃烈的香氣。

他們再定睛一看,原來程之元正帶著他的舔狗們,哦,不,朋友們在開小灶了。

用來給學童們學習的書桌上擺了半桌子吃食,有鬆脯、栗子糕,荷包旋鮓……程家廚娘多的很,每個廚娘各司其職,做的吃食味道自是不差。

原本熱鬨的寢間隨著蘇轍等人進來,頓時安靜的鴉雀無聲。

史無奈卻是個自來熟的性子,一開口就道:“喲,吃著了?”

說著,他徑直走了過去,抓起一把鬆脯就吃了起來。

他自己吃還不算,還招呼著蘇轍與蘇軾一塊過來吃:“六郎,八郎,你們倆個還愣著做什麼?”

“快過來吃啊!”

蘇轍:……

蘇軾:……

他們就算臉皮再厚,也不會過去吃程之元的東西的。

史無奈卻抓起吃食直往他們手裡塞,更是道:“吃啊,這麼多好吃的,他們又吃不完。”

“咱們不吃,這不是浪費嘛?”

程之元這才反應過來,突地站起身來:“你是誰?進來做什麼?”

“還有,這是我的東西?”

“不問自取則為偷,你知不知道,你這是偷東西?信不信我告訴道長,將你趕出去!”

史無奈嘴裡塞的滿滿的,斜睨了他一眼:“你就是程之元吧?”

“你們程家不是挺有錢的嘛?”

“你怎麼小氣成這樣子?吃你點東西你都唧唧歪歪的?哪裡像個真正的男人?”

程之元:……

前些日子本就有不少人說他小氣,他哪裡敢隨便接話?

還未等程之元想好如何接話,史無奈就放下東西走了。

程之元氣的夠嗆,覺得這人是蘇轍與蘇軾故意找過氣他的。

嗬,還真不是這麼一回事!

方才史無奈壓根不是存心激他的,他這人就是純粹的缺心眼,沒心沒肺的。

一直等到熄燈之前,史無奈才在蘇轍的千催完萬請中回到寢間。

下午程之元拉著他那幾個舔狗好一番商量,早已想好將人趕走的對策。

所以史無奈一進來,就發現大通鋪上壓根沒他睡得位置。

他略掃了一圈,隻見程之元身邊最為寬敞,便直接將放在桌上的鋪蓋卷了過去。

程之元正在裝睡。

他想好了,夜裡故意發出響動吵的這人睡不著覺。

誰知道他眼睛雖閉上了,卻很快聞到了濃烈的腳臭味。

他偷偷睜開眼一看,隻見史無奈這小崽子竟直接脫了鞋襪上了鋪上,史無奈更是四仰八叉的,那雙臭腳更是放在他的褥子上。

程之元實在忍不住,厲聲道:“你給我滾去洗澡。”

“你的腳很臭,你知不知道?”

史無奈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沒好氣道:“你懂什麼!”

“這叫男人味!”

他的話音剛落下,就有小道士進來收走了屋內的燈。

瘋玩了一整日的他很快就睡著了。

程之元等人又是咳嗽,又是故意上床如廁,甚至故意走到史無奈身邊喊他的名字,史無奈依舊睡得直打呼嚕。

程之元等人隻能作罷,想著先養精蓄銳,明日再與史無奈鬥智鬥勇。

可史無奈又是打呼嚕又是磨牙的,程之元等人根本睡不著。

他們挨啊挨,終於迷迷糊糊要睡著了,隻聽見有人嗬斥一聲:"不好啦,著火啦!"

這可嚇得程之元等人站起來直往外衝。

他們剛跑到門外,卻見著外頭一片寂靜,哪裡像是著火的樣子?

秋天的深夜,已是寒氣逼人,程之元等人凍的瑟瑟發抖才察覺是史無奈在說夢話,連忙回去。

可睡意說走就走,想再次睡著可沒那麼簡單。

程之元等人好生醞釀一番,又要睡覺,隻感受到床板一震,史無奈又大聲道:“小賊哪裡逃!”

“你史無奈史爺爺來啦!”

程之元:……

他累了。

他再也不想捉弄是無奈了。

他隻想好好睡個好覺。

翌日一早程之元等人是眼瞼下一片青紫,哈欠連天,一上課就收到了風清子的嚴厲批評。

接下來幾日,程之元等人都是如此。

如今想要睡個好覺,對他們來說已是奢望。

夜裡睡不好,白日裡沒精神,他們的功課自然是一落千丈。

蘇轍與蘇軾在冰糖葫蘆的誘惑下卻是進步明顯。

原因很簡單,他們每次去張易簡道長院子裡做冰糖葫蘆總要與他打個照麵的,先生與學生在一塊也就隻能說說學問上的事兒。

若是張易簡道長一問,他們一個一臉茫然,他們就算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去的。

這一日,張易簡道長再次問起蘇轍今日功課時,蘇轍不過略有些卡殼,就遭到了蘇軾的嚴厲批評:“八郎,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方才文章背的不是挺好的嗎?”

“怎麼到了張道長跟前就卡殼了?”

“你可不能和史無奈一樣。”

“我們得好好表現,萬一下次再有什麼好吃的,要借用張道長的院子,他不肯借給我們了怎麼辦?”

說著,他更是壓低聲音道:“往小了說,張道長院子裡的石榴馬上就要熟了,我們表現不好,他不給我們石榴吃怎麼辦?”

蘇轍:???

合著他一點都不能藏拙了?

他隻能強撐著笑道:“是,六哥,你說的極有道理!”

被點名的史無奈正撅著屁股專心致誌盯著爐子上的小鍋。

他瞅見黃糖終於咕嚕嚕鼓起了泡泡,揚聲道:“快,八郎,好了,好了,快把山楂放進去!”

小孩子的快樂永遠那麼簡單,做做冰糖葫蘆,吃吃冰糖葫蘆對他們來說就很快樂了。

三個人正在嘰嘰喳喳說著話。

蘇轍就見到風清子端著一個湯碗走了進來,很快,他透過窗戶看到張易簡道長坐在桌前吃麵。

蘇轍與張易簡道長雖沒有相處太長時間,卻也有幾分了解張易簡道長的性子的。

他一向與學童們一同吃飯,從不開小灶。

他覺得有些不對,便迎了出去,正好見到風清子走到門口,忙道:“風清子師兄留步。”

說著,他這才低聲道:“敢問今日可是道長生辰?”

風清子點頭稱是,道:“怪不得道長對你們兄弟兩人寄予厚望,你實在是聰明過人。”

誰人都喜歡懂事聰明的孩子,他也不例外,便與蘇轍多說了幾句:“師傅不讓我們將他的生辰告訴你們,說你們該以學業為重,不必因這等小事大費周章。”

“往年我們要廚房給師傅做兩道菜,師傅都不讓,好說歹說之下,師傅這才接受這一碗長壽麵。”

“吃了長壽麵,保佑師傅能夠長命百歲,也能多多造福眉州百姓。”

這話說完,他就走了。

蘇轍卻是將這話聽了進去。

可如今他一來是才知道張易簡道長的生辰,並未提前準備生辰禮物,二來如今身在觀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想要給張易簡道長買生辰禮物都是癡人說夢……他想了又想,便萌生出一個法子來。

蘇轍進屋時,蘇軾與史無奈兩個吃貨已將冰糖葫蘆吃的一乾二淨。

蘇軾更是抹著嘴道:“八郎,我怕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所以我們就幫你把冰糖葫蘆吃完啦!”

蘇轍掃了他們兩個吃貨一眼,冷哼道:“謝謝你們了。”

好在小鍋裡還有些黃糖仍在咕嚕咕嚕冒著氣泡,整個屋子裡都飄蕩著香甜的氣息。

蘇轍則拿起勺兒在砧板上畫起畫兒來。

他畫的是一個壽桃。

北宋沒有冰糖葫蘆,也沒有糖畫兒。

他也知道這禮物寒酸,也知道張易簡道長不愛吃甜食,可如今他手上隻有這些東西。

好在蘇轍上輩子學過幾年畫畫,一個壽桃畫的也是像模像樣,最後輕輕壓上竹簽兒,一個活靈活現的壽桃是映入眼簾。

蘇軾與史無奈眼前是齊齊一亮。

沒有小孩兒能拒絕糖畫兒!

沒有人!

蘇軾反應快些,率先道:“八郎,這是給我吃的嗎?”

“快,八郎,給我吃,給我吃,我可是你親哥哥!”

若換成尋常人,他倒也不介意與對方分食這壽桃糖畫兒。

可這人是史無奈,他就不願意了。

原因很簡單,史無奈太不愛乾淨了點。

睡覺之前不刷牙,不洗臉,不洗澡,不洗腳……好幾次蘇轍都聞到他身上的“男人味”了,若非蘇轍說他再這樣不愛乾淨,就不和他玩了,所以史無奈才勉強愛乾淨了些。

可惜史無奈愛乾淨的方式和彆人不大一樣,他是起床之後刷牙,洗臉,洗腳,為了去去他身上的“男人味”。

史無奈也連忙道:“八郎,你可不能偏心!”

“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親弟弟了!”

兩人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不讓誰。

還是蘇轍一錘定音道:“這糖畫兒與你們兩個可沒關係,這糖畫兒我要送給道長的。”

“今日是道長的生辰!”

蘇軾與史無奈雖感到遺憾,卻還是齊齊閉嘴。

蘇轍掃了他們一眼,叮囑道:“風清子師兄說了,道長生辰一事不得對外宣揚。”

蘇軾咽了口口水,重重點了點頭。

蘇轍則舉著這壽桃糖畫兒進了屋。

他進去時,張易簡道長正微微愣神,想起了故去多年的家人。

直到今日,他仍記得當年他生辰時,妻子也會為他煮上一碗長壽麵,那時候家中貧寒,根本吃不起肉,所以長壽麵上會臥一個雞蛋。

那時候老母尚在,妻子賢惠,幾個孩子可愛……故而寡淡的長壽麵也是滋味極好。

可如今,這碗長壽麵他吃起來卻食不知味。

人呐,上了年紀總會想起從前之事。

張易簡道長一回神,就看到了舉著壽桃糖畫兒的蘇轍。

這壽桃胖乎乎的,蘇轍那張小臉也是胖乎乎的,猛地一看,很是喜人。

還未等他來得及開口,蘇轍就笑著道:“道長,生辰快樂!”

張易簡道長微微一愣:“你如何知道的……”

蘇轍怕他責怪風清子,便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都道了出來,更道:“……道長,這糖畫兒不值錢,也不費什麼功夫,不過是圖個好兆頭而已。”

“您吃了這壽桃糖畫兒,定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長命到百歲的。”

張易簡道長見這壽桃糖畫兒底部還綴著兩片葉子,活靈活現的,便將簽兒接了過來。

他嘗了一口,微微點頭:“不光東西新穎靈動,味道也很不錯。”

這黃糖漿是裹了山楂剩下的,甜中帶了幾分山楂的酸,酸味並不濃烈霸道,反倒是若隱若現,十分和宜。

張易簡道長吃完這糖畫兒後,覺得心情都好了些許。

蘇轍眼觀鼻鼻觀心,笑著道:“道長,若是您以後心情不好就吃些甜食。”

“甜食會讓人心情變好的。”

張易簡道長微微一笑,道:“多謝。”

他並未問蘇轍到底是如何一眼就看出自己生辰到了,這種話不必問,這孩子聰明過人,且思維縝密,以後定大有前途。

蘇軾與史無奈兩人看到那壽桃糖畫兒後是念念不忘,甚至連冰糖葫蘆都拋之腦後,嘴裡念念叨叨的都是那糖畫兒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夜裡,兩人都夢到了自己都在吃糖畫兒。

史無奈更夢到自己一口接一口吃糖畫兒,吃的嘴巴黏糊糊的,大口大口直喝茶。

茶喝多了,就四處找茅房。

他找啊找,找啊找,終於找到了一茅房,褲子一脫,就開始尿起尿來。

隻是他尿到一半,就察覺到不對勁。

半夢半醒的史無奈一摸身下,果然是濕漉漉的。

他心中暗道不好,他也知道尿床很醜,所以這些日子晌午之後就刻意少喝水,這次實屬沒忍住。

如今正是深更半夜,寢間除去大家均勻的呼吸聲,再無彆的聲響。

史無奈等了片刻,聽到大家都睡著了,這才悄悄起身。

他打開牆角的一個大箱籠,裡頭赫然裝的都是褥子床單之類的東西。

嘿嘿,他知曉自己會尿床,是有備而來。

得虧他的“功勞”,彆說他又是開箱籠,又是換褥子,就算這時候天上打雷,程之元等人都醒不過來。

很快,史無奈就看著自己一堆換下的褥子犯難。

不光是褥子,還有他的臭襪子和套褲①……

雖說史無奈並不覺得自己身上的“男人味”難聞,可這些東西堆的多了,發酵之後還是有些熏人的。

他捏著鼻子環顧周遭一圈,最終將目光鎖在了程之元的櫃子。

並非他對程之元有意見,而是程之元的櫃子最為乾淨,整潔。

他是這裡塞塞,那裡塞塞,最後還有幾雙襪子沒地方塞,索性順手塞到了程之元的書袋中。

史無奈好一通忙活之後,這才心滿意足的上床睡覺。

第30章

翌日一早。

程之元起床後隻覺得自己難得睡了一個好覺。

隻是刷牙洗臉時, 他好似聞到了一陣若有若無的臭味,不過他沒有多想,人沒有睡好, 或多或少會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的, 他以為是自己沒休息好鼻子出了問題。

不光程之元,寢間旁的學童也聞到了臭味。

可大家都沒多言。

人要是沒睡好可是很傷神的,連話都不想多說。

可隨著程之元背上書袋到了學堂, 隻覺得臭味是越來越明顯, 似是緊緊包圍著自己。

史無奈不光有幾分莽撞,更有幾分小聰明,若非如此, 也不會加班加點學習大半月就能進“丙”班。

他也知道若將臭襪子直接塞到程之元書袋中,肯定會被程之元發現的,所以將臭襪子塞到了書袋隔層裡,若不仔細去翻, 根本發現不了。

很快,就有學童從程之元身側經過發現了這等濃鬱酸爽的臭味, 一個個更是交頭接耳起來。

“怪不得之前老是聞到一陣臭味,原來是程之元的腳臭味啊, 嗬,真是看不出來,他時常標榜自己愛乾淨, 原來腳這樣臭!”

“按理說不應該啊,之前夏天咱們上課時都聞不到臭味, 怎麼到了秋天, 就時常聞到臭味了?”

“嗨,這還不簡單?原先是蘇軾與蘇轍倆兄弟並未來書院念書, 程之元還能偽裝一番!”

“是了,畢竟他們兄弟兩人年紀比程之元年紀小,讀書又比程之元厲害許多,這蘇軾就算了,蘇轍才三四歲,就把程之元比了下去,換成我,我也得瘋!”

“說是蘇程兩家雖為姻親,卻是不對付,你沒發現最近程之元臉色不好看嗎?一看就是愁的睡不著……”

眾學童是越說越離譜,甚至連蘇程兩家的恩恩怨怨都說了出來。

當然,大多數人隻覺得是程家的不是,畢竟哪裡有當哥哥的對妹妹的親事指指點點的道理?

小孩子說話並不懂得避諱,這些話很快鑽到了程之元耳朵裡去!

他的腳才不臭了!

偏偏這些人是越說越離譜,最後程之元實在忍不住,揚聲道:“我的腳一點都不臭……”

說著,他更是脫下鞋。

可他的鞋剛脫下,那些學童就捏著鼻子紛紛散開,一副程之元是不是瘋了的表情。

近日蘇轍就發現了程之元的不對勁,也知道這都是拜史無奈所賜,但程之元沒有哪次像今日這樣不對勁,他掃眼看向史無奈,低聲道:“無奈哥哥,是不是你?”

史無奈頭一低,壓根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八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是不是我?”

“我怎麼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蘇轍個子矮,走近幾步,正好對上史無奈那心虛的眼神:“無奈哥哥,你說實話。”

“娘和六哥說了,小孩子不能撒謊!”

史無奈這才紅著臉將昨夜之事都道了出來,最後更是低聲道:“八郎,你可是答應過我的,不會把我尿床這件事告訴彆人的。”

蘇轍是哭笑不得,卻還是道:“無奈哥哥你放心,我答應你的話可不會食言。”

他雖覺得史無奈這事兒做的不厚道,可對什麼樣的人就該用什麼法子。

史無奈一出馬,程之元等人再也沒心思搞什麼學院霸淩,也沒心情幾個人湊在一起唧唧歪歪說他們的壞話。

如此,甚好。

蘇轍當即更是想出一個絕妙的法子來。

他走了過去,看著正埋頭落寞穿鞋子的程之元,開口便道:“……會不會不是你的鞋襪臭,是彆的地方臭?”

這些日子本就沒睡好的程之元是病急亂投醫,連連點頭道:“對,你說的對。”

他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在自己書桌裡翻了起來。

他想,定是有人陷害他。

蘇轍也上前幫他一起找。

很快,蘇轍就在他書袋裡找出了幾雙臭襪子來。

這幾雙極富有發酵“男人味”的臭襪子一拿出來,熏的眾學童更是連連後退。

程之元一愣,低聲道:“這,這……我的書袋裡怎麼會有這些東西?”

蘇轍揚聲道:“會不會是你自己放進去的,你忘記了?”

程之元再次一愣。

他都忍不住懷疑起自己來。

這會子蘇軾也從史無奈嘴裡知曉了昨夜一事,如今是添油加醋道:“肯定是的,我看你這些日子萎靡不振,莫不是病了吧?”

他話裡的意思很明顯。

程之元莫不是瘋了吧?

眾學童也都紛紛附和起來,這人腳臭也就算了,還將自己的臭襪子裝在書袋中,以保證自己隨時隨地都能聞到這等臭味,這人莫不是腦子有問題?

程之元眼瞼下一片青紫,連忙辯解:“我,我不是!”

“我沒有!”

“你們瞎說!”

“我很愛乾淨的!”

可惜,他這般近乎咆哮的解釋落在眾學童眼裡更是瘋狂,一個個是紛紛搖頭。

唉,從前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可惜瘋了!

程之元看向平素跟在自己身邊的那幾個舔狗,那幾個舔狗更是對他退避三舍,一副生怕與他沾上關係的樣子。

程之元心裡懊惱,想著隻能自己親自上陣。

還未等他來得及說話,風清子就走了進來,頓時是皺眉開口:“程之元,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如今你功課落下的厲害,有這時間不好好複習溫習功課,在這裡大聲喧嘩做什麼?”

程之元隻能怏怏坐下。

接下來的日子,無人再搭理程之元。

從前那幾個對他忠心耿耿的舔狗事後也想過他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卻是很快在程之元櫃子,盆子許多地方發現了臭襪子,臟套褲,甚至還有尿濕的床單。

這幾個舔狗驚呆了。

沒想到程之元竟還有兩副麵孔。

如此一來,即便他們從前收了程之元不少好處,如今與程之元劃分界限也覺得理所當然。

這樣的人,誰知道以後會對他們做出什麼事情來?

自然是要離他越遠越好!

程之元頓時在北極院成了孤家寡人,再無人願意與他來往,每天隻見他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幾日下來,他功課落下的是愈發厲害。

一次蘇軾看到孤零零,麵容落寞的他,拽了拽蘇轍,低聲道:“八郎,我覺得他還是怪可憐的。”

“當初他多威風的一個人呐,如今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語氣中滿是唏噓。

蘇轍卻一點不覺得他可憐,正色道:“六哥,話不是你這樣說的。”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當初程之元瞧你一個人孤苦無依的時候,可曾有覺得你可憐?”

“若不是後來我與無奈哥哥都進了天慶觀念書,如今可憐人就是你!”

三歲看老。

就從程之元對蘇軾,程氏的那樣子,就能看出他是一不折不扣的壞種。

蘇軾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便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業上。

到了月底考試時,蘇軾位列第二。

而蘇轍也在三十餘人中排名第八。

其實按照他的學問,想要奪得頭籌是易如反掌,畢竟這次所考的都是平素風清子教授的內容,像什麼默寫《禮記》其中一段文章,解釋《周禮》這話是什麼意思,《春秋》又是由何何人所寫……畢竟他們隻是將科舉所用的文章先學個囫圇。

考試時,蘇轍還故意寫錯了幾題,想著排名中下就行。

他可不想太過於惹人注意。

當蘇轍知曉位列“丙”班第八時,是微微一愣。

旁的學童臉色更是精彩至極,有人佩服,有人驚愕,但更多的卻是不可置信。

他們辛辛苦苦學了這麼久,竟還比不上一乳臭未乾的小娃娃?

蘇軾聽說這消息,卻比自己考了第二還高興,連聲道:“八郎,你可真厲害!”

說著,他更是環顧周遭人一圈,揚聲道:“哼,是誰說你會被道長趕去‘丁’班的?你不光能留下來,還比許多人考的都要好!”

史無奈也高興得很,由衷道:“是啊,八郎,你可真厲害!”

縱然他考了倒數第五,卻像考了第五一樣高興。

嗬,那程之元還考了倒數第一了!

蘇轍嘴角含笑,先是鄭重與蘇軾道謝,感謝蘇軾這些日子勤勤懇懇給他補課。

他繼而才壓低聲音對史無奈道:“無奈哥哥,這次排在你後頭的四人都是你們一個寢間的,大概是夜裡沒睡好才會如此。”

“你也得加把勁兒才是,不能老是寄希望於考試之前六哥給你開小灶,若不然,你遲早也是要被分到‘丙’班中去的。”

“若是如此,多醜呀!”

史無奈卻是滿不在乎道:“這有什麼?”

“不是還有你和六郎在嗎!考試之前你們教教我就好了!”

蘇轍:……

他簡直不知道該說史無奈什麼才好。

可蘇軾卻與史無奈高興壞了,一會蘇軾分析自己哪題錯了,下次得注意,一會史無奈又說明日回家後,他老爹史彥輔肯定是高興壞了,他不僅沒墊底,甚至倒數前三都沒他……

北極院中的教學理念在當朝還是比較先進的。

比如,季度考試之後就要放假了。

這就和後世差不多,甭管考沒考好都得放假給孩子們放鬆下。

考好了的回去報喜。

沒考好的則回去好好反省一下。

不管考好的沒考好的,即將歸家,一個個皆是興高采烈。

唯獨程之元除外。

程之元知道自己這次考試考的不好,很多題都沒答,卻是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是倒數第一。

往常他都是在前十的。

一想到這裡,磨磨蹭蹭落在人群後頭的他心裡就不是個滋味,他不敢回家,不敢麵對爹爹程浚。

程浚對幾個孩子要求極嚴格,用他的話來說,隻有中了進士才配當程家的孩子!

至於沒中進士的孩子,程家當然也不會將他們掃地出門,可他們在家中的地位是一落千丈,到時候分家產時給不了他們多少東西。

程之元一母同胞的兄長程之元學問出眾,很得程浚喜歡。

他記得曾聽娘親說過,若不是有兄長在,隻怕魏小娘會成為程家的主母在。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就十分難受。

再想到程浚的棍棒,他更是嚇得腿肚子直打顫。

程之元還記得有一次自己考試得了十八名,就被程浚狠狠揍了一頓。

果不其然,戰戰兢兢的程之元剛回到家,就被程浚差人喊到書房,詢問他這次考試成績如何。

程之元話到了嘴邊,卻是咽了下去,隻道:“爹爹,我這次考的不大好,考了,考了……第八名。”

說著,他似是知道程浚要問什麼,道:“蘇家兩位表弟,蘇軾考了第二名,蘇轍考了倒數第一。”

“您放心,我會加把勁,爭取上次贏過蘇軾的。”

程浚一聽這話臉色就沉了下來:“元哥兒,你比蘇軾大上一歲,又比他早進學一年,你看看他,再看看你,如何對得起我這麼多年,程家這麼多年對你的栽培?”

一想到蘇家的紗縠行明日就要開業,開業之前已勢頭不小,他的心情是愈發糟糕:“自己去祠堂跪著吧。”

“沒有我的吩咐,不準起來!”

程之元囁嚅應是,徑直去了祠堂。

他足足在祠堂跪了一夜,翌日一早程老太君在祠堂門口尋死覓活的,程浚這才鬆口。

相較於跪了一夜,臉色蒼白的程之元,蘇轍與蘇軾兄弟兩人則是笑容滿麵地坐在馬車上。

昨日是蘇老太爺與蘇八娘來接他們回家。

蘇老太爺聽說兩個孫兒頭次考試就取得了如此驕人的成績,便是他老人家向來對學問科舉一事不甚在意,也是笑容滿麵。

蘇八娘也是誇誇這個,又誇誇那個。

蘇洵與程氏聽聞這好消息更是喜不能自禁。

而聰明的蘇轍也適時提出一個小小的條件來——那就是明日紗縠行開業時他們也想參加。

程氏之所以將紗縠行開業的日子定在這一日,就是想叫兩個兒子也一同感受這份喜悅。

畢竟紗縠行能夠順利開業,兩個孩子是功不可沒。

所以一大早,蘇轍與蘇軾就早早起床,兩人甚至像過年似的,還穿上了新衣裳。

馬車上,蘇軾不解提出自己的問題:“……八郎,紗縠行開業咱們為什麼要穿新衣裳?”

蘇轍含笑道:“六哥,你說咱們家的紗縠行是賣什麼的?”

蘇軾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著他,想也不想就道:“自然是賣布料的啊!”

“這就是了!”蘇轍覺得蘇軾雖聰明過人,但有的時候卻是一根筋,隻解釋道:“人靠衣裝,佛靠金妝。”

“紗縠行既是賣布料的,那我們身上衣裳的布料若好看新穎,豈不是活招牌?”

“大家見了,興許扯上幾尺回去給孩子做衣裳了。”

蘇軾想了想,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他們倆人趕到紗縠行時,門口正放著鞭炮,即便時候尚早,卻也是熱鬨非凡。

宋朝人能吃,會吃,且懂吃,單說那冰糖葫蘆,就吸引了不少人駐足,想要嘗嘗是何等滋味。

再加上蘇家一直樂善好施,眉州不少百姓都受過蘇家恩惠,就衝著這份恩情,大家也想來支持一二。

萬事開頭難。

蘇轍見狀,隻覺得紗縠行的生意定會越來越好的。

他們兄弟倆人剛下了馬車,就看到人群中有個熟悉的身影。

這人不是史無奈還能是誰?

史無奈左手一根冰糖葫蘆,右手一根冰糖葫蘆,吃的滿嘴直泛光,一開口更是道:“六郎,八郎,我在這兒了!”

蘇軾一過去就道:“史無奈,你是不是專程這裡吃冰糖葫蘆的?”

“在書院裡,你吃的冰糖葫蘆還不夠多嗎?”

“你怎麼這樣好吃?”

蘇轍驚呆了。

蘇軾是怎麼好意思說彆人好吃的?

史無奈又是大口咬下一顆冰糖葫蘆,含糊不清道:“六郎,你說我好吃?”

“我再好吃能有你好吃?”

“我看你不光好吃,還很小氣……”

但凡他們倆人湊在一起,就沒有不打嘴仗的時候。

蘇轍懶得搭理他們,剛進去就看到了正與蘇洵說話的史彥輔。

史彥輔一看到蘇轍,麵上笑意更甚:“……八郎可真厲害,我聽我們家那混小子說了,說八郎這次考試得了第八名。”

“八郎小小年紀就能取得如此成績,到時候定會出人頭地的。”

蘇洵笑的嘴巴都已咧到了耳後根,卻還是道:“哪裡哪裡,興許是僥幸了。”

“我那兩個兒子,哪裡比得上無奈膽識過人?”

史彥輔看了眼門口拿著冰糖葫蘆棍兒戳螞蟻洞的史無奈,恨不得當場衝自己扇巴掌。

他嘴可真是欠!

他又不是不知道蘇洵是個什麼德行?

誰人但凡說起蘇洵那兩個兒子,他都能滔滔不絕說個不停,炫耀之意滿滿!

心裡罵歸罵,但他還是一出手就買了十匹料子,不光自己買,還慫恿著自己的親朋好友買。

有其父必有其子,史無奈外向,史彥輔圈子更廣,狐朋狗友一大堆,更是與人道:“……你們彆看那蘇洵不怎麼樣,兩個兒子卻是一個塞一個厲害,大的那個剛進天慶觀就考了第二名,小的那個雖差些,考了第八名。”

“可人家隻有三四歲咧!”

“我看再過上幾年,咱們眉州興許能出上一位狀元郎,不,兩位狀元郎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家中都是有兒子的,一個個聽說史無奈是受蘇轍與蘇軾兩兄弟影響,才奮發向上考進了北極院,一個個是羨慕極了。

所以這些狐朋狗友們今日專程過來找蘇洵取經,還去看了看蘇轍與蘇轍兄弟兩人。

相較於正與史無奈吵吵嚷嚷,狗都嫌年紀的蘇軾,乖乖在程氏身邊忙進忙出,則招人喜歡多了。

蘇轍今日穿著一身石青竹紋的襴衫,這料子將他襯的膚色是白裡透紅,一雙大大的眼睛如清泉洗過一樣,一看就是個極聰明懂事的孩子。

史彥輔的這些狐朋狗友們瞧見他,都忍不住了,上前捏了捏蘇轍胖乎乎的臉。

嗯。

手感真不錯。

又嫩又胖又滑的。

當蘇轍第三次被人捏了捏小臉時,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您為什麼要捏我的臉?”

他胖乎乎的小臉上是氣鼓鼓的,可偏偏還強撐著笑,瞧著,是愈發招人喜歡。

來者實在忍不住,再次捏了捏蘇轍胖乎乎的臉蛋:“自然是因為你可愛了。”

“你皮膚這樣白,隻怕我家中的女兒都沒你皮膚白!”

蘇轍:……

他揉著小臉道:“您看錯啦,我皮膚雖白,卻也沒有您說的這樣白,都是我娘給我選的料子好。”

他身上的衣裳並非尋常衣料,而是他們家紗縠行新研究出來的料子。

這料子細密透氣,竹節紋更是立體逼真,迎著光看去,連一片片竹葉都能看得清楚。

如今圍觀的人不少,他是不留餘力介紹起這料子來。

料子是好料子。

價錢也是真的貴。

但眉州不乏有錢人,有些圍觀者是真心對這料子感興趣,有些是見他口齒清晰解釋覺得有意思,索性便買上幾匹。

到了晌午,紗縠行內的所有布料就一售而空。

程氏雖想到今日會生意不錯,卻萬萬沒想到生意會好成這樣子。

蘇轍又給她出起主意來:“……娘,不如趁著今日生意紅火,咱們趁熱打鐵。”

“如今紗縠行裡料子沒有了也不必回絕彆人,先將他們要什麼料子登記下來,把錢收了。”

“這樣一來可以減少囤貨銀錢的花銷,二來也可以了解大家喜歡什麼樣的布料更多,來進行囤貨。”

在他想來,照著紗縠行這般生意下去,很快就能再躲開幾家紗縠行了:“不過娘,您得與那些織工說清楚,紗縠行生意好了他們不光不能消極怠工,得愈發用心才是。”

“若真有織壞了的料子,寧願丟掉都不能賣出去。”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口碑,更講究口口相傳……”

程氏隻覺得這法子可行,可她想了想,不免又皺眉道:“要老百姓們先交錢後買東西,隻怕願意的人並不多。”

“大家買東西都講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布料等著織出來了再買也不著急。”

蘇轍笑著道:“若是料子供不應求,這法子眾人肯定會願意的。”

“畢竟先排隊,就能先拿到料子。”

“若實在不行,預付銀錢的給他們算便宜幾文錢好了……”

程氏聽了這話直笑話。

可她笑著笑著就有些笑不出來了:“你們姐弟幾個就你最像你外祖,若他老人家還在世,一定會非常喜歡你的。”

說著,她更是微微歎了口氣,低聲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九泉之下知曉我開了這間紗縠行,搶了程家的生意,會不會高興……”

如今她對程家所有人已徹底失望,再無眷念,可每每想到故去的程老太爺,仍覺得傷心難過。

蘇轍雖未曾見過程老太爺,卻從程氏與常嬤嬤的隻言片語中知曉程老太爺是個很好的人。

他正色道:“娘,想必外祖不會怪您的。”

“這件事您何錯之有?若九泉之下的外祖怪您恨您,說明外祖與程家人一樣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既然如此,那您就更不應該傷心。”

他幾句話說的程氏是微微一頓,繼而是忍不住笑了起來,搖頭道:“你這孩子,真是反應快得很!”

“隻怕峨眉山上的猴子都沒你聰明!”

蘇轍正色道:“我是人,猴子是畜生,我當然比猴子更聰明……”

程氏笑容愈深,將那些不快之事拋到腦後。

程氏與蘇洵對著紗縠行裡的夥計兒交代了一番,則帶了三個孩子,並邀上史彥輔父子去了酒樓美餐一頓。

等著蘇軾一頓飯用完,他才有心思與蘇轍閒話:“真是奇怪,今日好些叔叔伯伯都邀我去他們家作客。”

“他們不會是壞人吧?”

“我這樣勤奮好學,聰明過人的孩子,可彆被他們騙走了!”

他雖有自己的小驕傲,可警覺性還挺高的。

蘇轍知道,大概他與蘇軾成了這間紗縠行的活招牌。

他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畢竟在北宋,在眉州,尚沒有“營銷”一詞的概念,越多人知曉這間紗縠行,生意才能越好:“那六哥,你是如何與他們說的?”

蘇軾掃了他一眼,正色道:“我並未答應,也沒拒絕,畢竟我隻是個六七歲的小娃娃,這等事哪裡是我能夠決定的?得問過爹爹和娘才是!”

“八郎,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做人要圓滑些,就算真碰上讓自己不高興的事,也不用拒絕的那麼乾脆,可以圓滑一些。”

“我做的對不對?”

蘇轍笑著點了點頭:“你做的很對。”

一開始他的本意是想對蘇軾從小改造,雖說人的性子是與生俱來的,但他覺得若是自己足夠努力,來日蘇軾的仕途之路也能平順一二。

幾個孩子吃了飯又拿著銅板前去街上買零嘴了。

因有任乳娘跟著,所以程氏等人也不怎麼擔心。

蘇轍也分了幾十文錢,再加上他今日出門也帶了壓歲錢,所以前去茶鋪買了兩包茶葉。

他對這些並不算十分了解,挑挑揀揀選了一包福建產的武夷茶,還有一包雲南產的普洱茶。

這是他補給張易簡道長的生辰禮物。

張易簡道長乃是修道之人,雖說無欲無求,卻是也有所喜好的。

幾次蘇轍前去張易簡道長院子裡,他都在喝茶。

不過他一向喝的都是不值錢的紫蘇茶或尋常的綠茶。

所以這次他就想著買些好茶。

蘇軾與史無奈也是好孩子,張易簡道長生辰他們不光沒有什麼表示,還賴在張易簡道長院子裡做冰糖葫蘆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一人給張易簡道長買了兩包茶葉。

當然,蘇軾沒錢,方才程氏給他買零嘴的錢又買了糖,隻能找蘇轍借錢了。

蘇轍自不會攔著蘇軾孝敬師長,隻道:“那六哥,你過年領了壓歲錢,可彆忘了將錢還給我。”

“一共是一百二十文錢,到時候你還我一百五十文錢就好了。”

蘇軾:???

什麼?

他下意識以為自己聽錯了,遲疑道:“八郎,你說多少?我們兄弟一場,你不說二十文的零頭算了,竟還要多收我三十文錢?”

“這還有沒有天理啦?”

蘇轍見他嘴裡又開始吃起糖來,忍不住替他的牙齒擔心起來,說出口的話是決絕又殘忍:“怎麼就沒有天理了?”

“本來這些錢我可以自己買零嘴吃的,如今你要借走,是不是我想吃零嘴就沒錢買啦?”

“那我是不是會不高興,甚至會傷心難過?”

“那六哥,你身為兄長,是不是要補償我一二?”

蘇軾隻覺得這話猛地一聽好像沒錯,可再仔細一想,卻又覺得哪兒好像有點不對勁。

史無奈更是當起裁判來:“六郎,八郎的話可是一點都沒錯。”

“我娘每年借錢給彆人,可都會多收點錢的。”

“三十文錢的利錢,可是一點都不多。”

如今都到了結賬的時候,蘇軾是不答應也不行,也隻能含淚答應下來。

等著再回到天慶觀時,蘇轍他們三個早早就來了,一人手上拎著兩包茶葉,小心翼翼潛進張易簡道長的院子,幾包茶葉往門口一丟,像做賊似的轉身就跑。

他們三個跑的是氣喘籲籲,一直轉了幾個彎才停下來。

史無奈比他們體力略好些,皺眉道:“想我堂堂史大奈的後人,竟像賊人一樣,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蘇轍喘著粗氣道:“做好事,不留名。”

“以張道長的性子,肯定是不會收下我們的禮物的。”

“如今這東西放在張道長門口,他找不到主人,隻能將東西收下!”

蘇軾與史無奈是連連點頭。

蘇轍覺得自己這一招高明得很,殊不知薑還是老的辣。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風清子就去找張易簡道長了,看到這六包茶葉,隻覺得納悶:“……道長,這不知道是誰送來的幾包茶葉。”

“這些東西,我先幫您收著吧。”

自天慶觀開了書院後,眉州不少書院都沒了生意,也有不少人對張易簡道長懷恨在心。

像這等來曆不明,特彆是入口的東西,當然得小心些。

張易簡道長微微一笑,腦海中浮現三張胖乎乎的小臉來:“不必了,我知道是誰送的。”

道觀中雖有規矩,說是任何人都不得收取香客,學童東西。

但他更知道,若他拎著這幾包茶葉還給蘇轍等人,他們定不會承認的。

這六包茶葉也是三個孩子的一片心意,他收下便是了。

***

蘇轍覺得自己這件事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三個孩子回去的路上是高興不已。

他們一回去,見到正在搬家的程之元,是愈發高興了。

因程之元這次考試完全不合格,所以就被降到了“丁”班,自要搬去“丁”班寢間。

程之元想著這事兒丟臉,便早早來了。

誰知蘇轍等人來的比他更早。

八目相對。

分外尷尬。

程之元狠狠瞪了蘇轍等人一眼,搬著東西就走了。

蘇轍與蘇軾誰都沒有說話。

他們不喜程之元是一回事。

可落井下石,並非君子所為。

史無奈卻是道:“呀,程之元,你這是要搬去‘丁’班寢間嗎?你們程家不是很有錢嗎?怎麼今日也沒人幫你一起搬?”

“看你這小胳膊瘦腿的,也不知道搬到什麼時候才能搬完,要不要我幫你?”

程之元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話沒說就走了。

史無奈隻覺得自己委屈得很,指著他道:“六郎,八郎,你看看,你看看,他這可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如今沒人幫他,我看他可憐,我說幫他他還不願意了……”

可憐?

程之元聽到這兩個字,腳下的步子一頓。

如今竟連史無奈都覺得他可憐起來?

天氣冷了,當日他在祠堂跪了一夜的膝蓋仍是疼的厲害,他一想到爹爹程浚那失望的眼神,想到旁人那譏誚的目光,再想到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暗暗發誓起來。

今日他所受的一切,來日定要蘇轍與蘇軾兄弟兩個千百倍還回來!

蘇轍看著程之元漸漸遠去的背影,扯了扯史無奈的袖子,低聲道:“無奈哥哥,你少說幾句吧。””

偏偏史無奈是個缺心眼的,不解道:“我又沒說錯!”

“我看大家說的沒錯,程之元這人怪得很,難怪沒人願意和他玩……”

程之元腳下的步子又是一頓,繼而走遠了。

蘇轍隻覺得自己累,真的好累。

有一個蘇軾就夠他忙活了,沒想到又來了個大條的史無奈。

他隻能言簡意賅解釋道:“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像程之元這樣的人,咱們還是離他越遠越好,若不然,什麼時候被他狠狠咬上一口都不知道。”

史無奈想了想,還是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幾個再見到程之元並未關心,也未笑話他,就像沒看見他似的。

但隨著天氣一日日冷起來,仇恨的種子卻在程之元心裡生了根,發了芽,即便他在“丁”班寢間能好好休息,功課對他也不難,但他每日腦海中想的都是如何報仇,心思根本沒用在正道上。

所以到了年前的又一次考試,他不僅沒能回到“丙”班,甚至成績在“丁”班也隻是中下遊而已。

程之元又是將這筆賬算在了蘇轍與蘇軾倆兄弟頭上。

他等啊等,等了幾個月,這一日終於叫他等到了機會。

程之元瞅見淨房裡蘇轍走了出來,隻有蘇軾一人在裡頭,便悄悄走了進去。

他一進去,就聽到了蘇軾那憤恨不平的聲音:“壞八郎,真的是壞死了!”

“我不過就是半個月沒洗澡而已,為什麼要我洗乾淨了才回去睡覺覺?”

“哼,我就不洗乾淨,不光不把澡洗乾淨,夜裡還要偷偷把腳伸到八郎被窩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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