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蘇軾沒有接話。
他知道。
蘇轍這話是很有道理。
蘇轍又道:“像農田水利法, 方田均輸法等變法對老百姓是有利的,鼓勵老百姓開墾荒田,興修水利, 政府核實每戶土地的數量與質量, 每家稅收不一樣,雖說其中漏洞很大,但嚴懲貪官汙吏, 也不是不可行。”
“倒是市易法, 我覺得不大可能,雖說出發點是好的,官府收購滯銷貨物, 等市場短缺時再賣出。”
“可朝廷與尋常老百姓搶生意,豈不是將老百姓逼得一點活路都沒有呢?叫我看,不如物件滯銷時官府給予適當補貼,等著市場回暖後, 再加大物件稅收,如此一來, 朝廷不至於虧本太多,老百姓的日子也不至於捉襟見肘……”
蘇軾再次沒有接話。
好一會, 他才道:“若是如此變法,我也不是不能接受。”
說著,他長長歎了口氣, 道:“興,百姓苦, 亡, 百姓苦,說來說去, 受苦受難的都是老百姓而已,如今老百姓們聽說朝廷意欲變法,一個個是惶恐不安,無心勞作。”
“即便變法想的再周全,再完美,可落實到每個百姓頭上,也多的是人受苦受難。”
蘇轍一針見血道:“難道不變法,老百姓們就沒有受苦受難了嗎?”
蘇軾無言以對。
蘇轍看著他,笑了笑:“六哥,這幾日你安心在家中休息,莫要四處走動了。”
王安石可不是什麼善茬兒,可不會任由著旁人給自己潑臟水而不反擊的。
朝中反對變法之人雖占大多數,卻也不是沒有人支持變法的。
很快,就有諫官彈劾歐陽修等人。
蘇軾也是遭彈劾的一個。
甚至還有人將臟水潑到蘇轍頭上,說變法之所以遲遲未大規模推行,皆因蘇轍的緣故。
蘇轍看似不偏不倚,實則卻是歐陽修那一派的,一直攔著不叫官家推行變法。
蘇轍:???
他總算明白了什麼叫做躺著也中槍了!
可他也好,還是王安石等人也好,誰都沒有將這等話放在心上,因為他們知道,嘴長在彆人嘴上,怎麼說是他們的自由,隻要這等話官家不相信就好了。
但蘇軾卻是按耐不住,病中的他都強撐著起身上朝,與那些人爭鋒相對。
蘇軾來汴京多日,也學聰明了,知道不能堂而皇之說“你說我弟弟壞話,所以我要針對你”之類的話,隻揪著變法不放。
他率先攻擊的就是均輸法。
其弊端有三。
一是官府進行市場交易,不可能不侵占到老百姓的利益。
二是朝廷如今國庫銀錢本就不多,加大投入成本,風險太高。
三來是容易滋生腐敗。
他更是以梁適為例,直說從前梁適飽讀詩書,身居高位,都貪贓枉法,更彆提尋常官員。
此話一出,歐陽修等人紛紛附和。
一時間,王安石在朝中的地位也受到影響。
每每早朝,大殿熱鬨的像菜市場似的,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可謂熱鬨非凡。
這一日,蘇軾帶病上朝,幾個問題拋向王安石。
王安石隻道:“……蘇大人此言莫過於雞蛋裡挑石頭,凡事皆有此等特殊情況的。”
蘇軾卻道:“下官覺得王大人這話說的沒錯,彆說是少數情況,即便隻有一兩例,也得想好應對之策才是。”
“若是連朝臣都反對變法之策,又該要尋常老百姓信服?”
“更彆說王大人不讚同如今的科舉,覺得詩賦、墨義、帖徑是華而不實,想要再科舉上也進行改革,那下官請問您,您大力推舉考試經義,那學子科舉時可有標準答案?又該由誰來製定這份標準答案呢?下官再問您,那些寒窗苦讀十幾年,準備參加科舉的學子豈不是白白浪費了十幾年的光陰?”
“他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若如此下去,他們該靠什麼營生?王大人這不是將他們往死路上逼嗎?”
“長久這樣下去,天下定會大亂的!”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
王安石被他哽的說不出話來。
一直到了下朝,王安石臉色都不大好看。
等著回府之後,謝景溫就來了。
這人乃侍禦史知雜謝景溫,他不光是王安石變法的忠實擁護者,說起來與王家也是姻親,他的妹妹嫁給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禮。
王安石對一直對他頗為照拂,他也一直依附王安石,時常替王安石出謀劃策。
謝景溫道:“……歐陽修,範鎮等人年紀大了,淋了幾場雨後身子大不如從前,不足為懼。”
“司馬光一向謹慎,斷然不會為了變法一事獻出性命,唯獨這個蘇軾,是個不要命的,我覺著……是不是先將他除去?”
王安石沉默著沒有說話。
若蘇軾隻是個尋常官員,他並不會在乎,可偏偏蘇軾卻是才高八鬥,經常搞一些小動作,比如寫些隱晦罵人的詩詞流傳出去,他雖一心隻有變法,可身為臣子,若能流傳千古,誰又願意背負罵名?
謝景溫低聲道:“我聽說蘇軾休沐時時常陪著他母親程氏前去城郊寺廟上香,我看不如趁著這個機會除掉他算了。”
“正好這些日子老百姓對變法一事有些怨言,到時候將這事推到躁動的老百姓頭上去,定不會有人聯想到大人的。”
王安石這才掃了他一眼:“你覺得你能將這件事做的人不知鬼不覺,還是覺得你能聰明過蘇子由?”
身居高位者,他比誰都清楚做大事者該不拘小節的道理,若想要推行變法,必要時也是要犧牲一些人的,可卻不能犧牲蘇轍的家人:“我與蘇子由這人有幾分來往,你信不信,隻要你敢動蘇軾,他定會要你千百倍奉還的!”
這下,謝景溫可不敢隨便接話了。
王安石扶額道:“不過蘇軾這人的確是叫人頭疼,我索性想個法子將他調走好了。”
沒過幾日。
朝中就傳來蘇軾的調令,將他調為杭州知府。
杭州是富庶之地,知府又是正四品的官兒,這差事不管怎麼看都是美差,王安石覺得他很對得起蘇軾了。
用他的話來說,蘇軾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有蘇轍這樣個好弟弟,不然以蘇軾的性子,隻怕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等事兒,不管落在誰頭上那都是一等一的好事。
一是這是升官,為官者,品級越高,想要擢升就越難。
二是如今汴京被激進派與保守派兩派攪的是不可開交,若這時候能摘出去,等著風平浪靜再回京,對誰來說都是好事一件。
蘇轍聽說這事兒後是微微一愣,繼而就明白王安石的來意。
他對元寶吩咐道:“……你將我的庫房打開,包幾樣好東西送去王家吧。”
元寶應聲下去。
蘇轍則起身去看望蘇軾了。
他比誰都清楚蘇軾那犟脾氣,朝廷的任命下來是一回事,蘇軾肯不肯老老實實上任,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果不其然,蘇轍剛行至蘇軾書房,就聽到裡頭傳來蘇軾的咆哮聲:“我才不去什麼揚州了!就算官家怪罪,就算我死,我都不會去揚州的!”
“王安石這是做什麼?使的是離間計嗎?從前我就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沒想到卻是個一肚子算計的小人……”
蘇轍走進去時,正好見著蘇軾正舉著一方硯台要往地上砸。
也不知道是蘇軾覺得亂砸東西不好,還是他覺得這方硯台太貴重的緣故,隻見他高高舉起硯台,竟遲遲舍不得摔下去。
一看到蘇轍來了,他將硯台抱在懷裡,沒好氣道:“八郎,你說王安石這根攪屎棍子到底要做什麼?”
他隻覺得自己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如今一個個大臣看他的眼神怪怪的,更有人偷偷問他:“蘇大人,我聽說你的胞弟與王安石王大人有幾分交情,莫不是蘇大人升職一事是你胞弟在其中幫忙?”
“雖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但你這樣做會不會不太好?我雖相信你的人品,可旁人不一定相信,大概覺得你搖擺不定,兩頭吃了!”
蘇軾連聲直說自己冤枉。
他說這事兒與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
可有人信嗎?
沒人相信!
“六哥,你向來聰明,難道會不知道王安石這是要做什麼?”蘇轍耐著性子與他分析,一字一頓:“如今我並未反對他變法,落在他眼裡是支持他,如今有你這樣一個刺頭在,你說他是針對你還是不針對你?”
“他索性將你調的遠遠的,這樣汴京是什麼局勢,與你再沒關係。”
“從前我就與你說過他不是個有肚量的,正好經此一事叫你有苦說不出。”
“畢竟他可以選擇想法子將你降職,或者平調,卻叫你擢升,你猜猜看他有沒有報仇的意思?”
頓了頓,他更是正色道:“六哥,我若是你,這時候乖乖去杭州當你的知府,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等著風平浪靜再回來……”
蘇軾神情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厲聲道:“王安石他休想!”
第92章
蘇轍就這樣靜靜與蘇軾對望。
他什麼都沒說。
因他知道, 他這六哥的脾氣一向如此,他這時候說什麼,蘇軾都聽不進去的。
他轉身就走, 臨走之前隻道:“六哥, 這件事你先好好想一想,人生在世,不是自己想怎麼做就能怎麼做的, 你就算不為爹娘想一想, 也該為六嫂與兩個孩子想一想才是。”
“邁哥兒不過三兩歲的年紀,迎姐兒尚在繈褓中,更不必提六嫂縱然得孫翁翁照看, 但當日孫翁翁說話時你也是在場上的,六嫂常年憂思憂慮,身子本就不好,若你再鬨出什麼事情來, 她哪裡受的住?”
“至於六嫂為何會憂思憂慮,落下病根, 其中原因,我想你比誰都清楚的!”
這話說完, 他就走了。
蘇軾哪裡會不清楚王弗的病根從何而來?
想當初他剛去鳳翔府時,被上峰宋顯等人針對,那段時間, 彆說他的日子不好過,就連王弗等人的日子也不好過。
後來又出了對官家不敬一事, 他鋃鐺入獄, 王弗更是擔心不已。
再後來,他與陳、希亮陳大人也是政見不合, 兩人冰釋前嫌已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了。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王弗,所以彆說蘇轍時常在他耳畔敲打他不準他納妾,他自己根本毫無這個想法,每每忙完公務就回來陪孩子陪妻子,以至於汴京上下許多人提起他們父子三人來皆誇讚不停。
但這時候的蘇軾卻無心思慮這些。
他很生氣。
八郎為了區區一王安石竟這樣對自己?
來福見狀,忍不住勸道:“少爺,八少爺對您的心意,彆人不知道,您還不知道嗎……”
“那是從前!”蘇軾氣的不行,沒好氣道:“人都是會變的。”
“從前我每次回來汴京,八郎都陪在我身邊,如今他卻是忙的腳不沾地,男子忙於事業,我也能理解,可來福你看看,方才他那叫什麼眼神?”
“我是他的兄長,就算我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也該與我好好說說,上來就將我批評一通,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他兒子呢!”
“都怪王安石,也就是這人出現之後,八郎才像變了個人似的。”
來福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他想。
就您這性子,就算八少爺這時候說什麼您都聽不進去啊,八少爺又何必浪費時間?
蘇軾是越想越氣。
但他再怎麼氣,也是將蘇轍的話聽進去了,不敢貿貿然衝到官家跟前說什麼“我不願意去當知府”之類的話。
這話一說,可就是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蘇軾聽說汴京城內的老百姓已鬨著遊行反對變法,其中不乏官員,他是靈機一動,也衝了出去。
畢竟他這滿腔怒氣得找個地方宣泄一二才是。
但蘇軾萬萬沒想到,他剛衝出去,就被衙差給抓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蘇轍耳朵裡時,已是半日之後。
來福匆匆忙忙來尋蘇轍,一開口就道:“……八少爺,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她們急的不行。”
蘇轍早有防備,他早知道他這哥哥不會這樣安分守己的。
原本正落淚的程氏一看到蘇轍頓時就有了主心骨,開口道:“八郎,這可怎麼辦啊!”
“方才你爹爹已差人去衙門打聽過了,說是這次統共抓獲了三百七十二人,其中有二十五人乃朝中官員,衙差說這些人妨礙交通,每人打十個板子。”
“像那些朝廷命官是明知故犯,一人要打二十個板子,其中就數六郎官位最大,要打三十個板子。”
“這……這尋常莊稼漢挨三十個板子都受不住,六郎從小養尊處優,隻怕這三十個板子落下去,他就沒命了啊!”
“娘,您彆急。”蘇轍安慰程氏婆媳兩人,道:“你們也彆哭,我來想想辦法。”
“汴京城內的百姓已遊行了好幾日,偏偏六哥一出去,官府就開始抓人,我看這件事蹊蹺得很。”
程氏與王弗一愣。
一旁皺眉的蘇洵道:“你的意思是王安石這是衝著六郎去的?”
蘇轍點了點頭:“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處,殺人不見血,他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
王安石先遊說官家升了蘇轍的官,蘇轍卻恩將仇報,這就是不仁不義。
就算他厚著臉皮前去找王安石幫忙,都有些站不住腳。
蘇洵雖在朝中無官無職,卻因兩兒一婿皆在朝中為官,對朝中大事小事都很上心,如今試探道:“八郎,你說的是,如今你雖未站在歐陽修歐陽大人那一派,但也沒有說站在王安石那一派,一直保持著中立。”
“如今王安石雖官至副宰相,但你也是官家跟前大紅人,即便到了他跟前也沒有矮上一頭,若因六郎一事去求他,那他正好可以趁機提出要求,要你為他所用。”
“一開始我們都想錯了,以為王安石將六郎調離汴京是給你麵子,殊不知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八郎,你是怎麼想的?難不成真要如王安石那小人所願?”
“爹,難道事到如今,我還有彆的辦法?”蘇轍微微一笑,道:“事關六哥,是我太過著急,所以才叫王安石鑽了空子。”
王弗眼淚再次落下:“八郎,都是我們一家子連累了你。”
“六嫂,你萬萬莫要說這等話。”蘇轍麵上半點不見緊張之色,雲淡風輕道:“且不說一家人說這些話太過生分,就說就算沒有六哥一事,也會有彆的事,王安石可不會輕易放過我。”
“其實在我看來,變法不是不可行,我也的確有站在王安石這一派的意思……”
可不管他們怎麼解釋,這等話程氏等人都不太相信,更是十分擔心。
蘇轍一向是個不願使用特權之人。
但為了蘇軾,他還是去了牢獄一趟。
蘇軾一瞧見蘇轍,眼眶就紅了:“八郎,都是我不好,我連累了你。”
雖說他是朝廷命官,單獨關押在一間牢房。
但被關押幾日,他是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更是吃不好睡不好。
“六哥,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蘇轍微微歎了口氣,道:“六哥,你沒事兒吧?”
蘇軾搖搖頭:“我目前倒是沒什麼事。”
他也是個聰明人,很快就想明白這一切是王安石的詭計:“這幾天那些衙差對我不錯,吃食方麵並未苛責我,可日夜我都能聽到那些百姓挨了板子之後的哀嚎聲,王安石這是故意嚇唬我了。”
“那些衙差也是的,每次送飯時都在我跟前說有些人受不住,屁股都被打爛了。”
“八郎,你可彆上王安石那無恥小人的當……不過三十個板子而已,我,我受的住的!”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有些發顫。
那可是三十個板子啊,打下去他的小命就沒了。
蘇轍一眼就看出他也是害怕的,故意板著臉道:“六哥,難道你覺得如何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不管是我,還是爹娘六嫂他們,誰都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被打死的!”
“凡事吃一塹長一智,我隻希望經過這件事你能長些記性!”
“好。”蘇軾聲音低低的。
蘇轍今日過來不光是為了探望蘇軾,還給蘇軾帶了些吃食,換洗的衣裳。
這就是王安石的高明之處,先禮後兵,明晃晃告訴蘇轍——我就是看在蘇軾是你哥的份上才對他不一樣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蘇轍知道。
若他再無反應,王安石大概先是會將蘇轍與那等最頑劣的犯人關在一起,繼而斷了蘇軾的好飯好菜,然後再開始打蘇軾的板子了……
蘇轍出了牢獄大門,就吩咐道:“元寶,去王府。”
小半個時辰後。
蘇轍就坐在了王安石的書房內。
很快,王安石就帶著兒子王雱走了進來,笑容滿麵道:“也不知今日吹的什麼風,竟將子由你給吹來了。”
蘇轍麵上卻無多少笑意:“王大人神機妙算,今日我過來,你應該不會感到意外吧?”
王安石不怒反笑,對著兒子王雱:“我平日時常說要你跟著子由多學學吧,你看看子由多聰明!”
說著,他這才看向蘇轍,笑道:“其實我也是迫於無奈。”
“這些日子你不偏不倚,不肯幫歐陽修,也不肯幫我,你要我心裡如何能夠踏實?”
“歐陽修對你們父子三人有提攜之恩,如今又病了,若你一時心慈手軟,真的站在他那邊,以你之才智,隻怕我是夜不能寐啊!”
頓了頓,他麵上的笑意漸漸淡去:“我知道這件事對有些老百姓不公平,可這世上何來公平一說?唯有殺雞儆猴,那些老百姓才能消停一二。”
“子由,不知你可願協助我一起共同變法?”
蘇轍頗為無奈:“如今大人關押著我六哥,難道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若換成常人,隻怕一衝進來就會罵王安石恩將仇報。
他確實沉穩得很。
畢竟這件事一開始就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若他主動上門,那就隻能依附王安石。
可若王安石想方設法招攬他,他在王安石麵前才能說得上話。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蘇轍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那隻待捕的螳螂。
第93章
蘇轍前腳剛離開王家。
後腳蘇軾就被放了出來。
蘇家人高興不已的同時, 又忍不住替蘇轍擔心起來。
也不知是蘇軾自己心虛,還是蘇洵等人押著蘇軾不準他出來的緣故,蘇軾一回來就老實得很, 整日呆在屋子裡, 哪裡都沒去。
至於前去杭州上任一事,自然也暫且擱置下來。
畢竟蘇軾身為朝廷命官,卻與百姓一起上街遊行, 這樣的人, 哪裡能當知府?
所以蘇軾還沒上任,這官帽都被摘了,降至原職不說, 還被罰了三個月的俸祿。
這些都不是大事兒。
蘇轍唯恐蘇軾又鬨出什麼亂子來,索性借口蘇軾在獄中染了病,替他告假了一個月。
若換成從前,蘇軾定吵著嚷著不答應。
但這一次聽到消息的蘇軾隻低聲道:“這等事, 八郎看著辦就是了。”
又過了兩三日。
蘇轍與王安石為伍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汴京城,這消息一傳出來, 遠比當初王安石要變法一事鬨得更大。
畢竟從前蘇轍保持中立,不少保守派將他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想著若他能從中周旋一二,興許官家能改變主意。
可如今。
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斷了。
不少保守派的大臣看到蘇轍連句話都不肯與他說,有的更是指桑罵槐。
至於故意辱罵蘇轍或往蘇家門口扔臭雞蛋菜葉子一事, 卻也是沒人敢乾的,萬一被抓起來了怎麼辦?
倒是一個個諫官紛紛上書, 指責蘇轍不忠不義。
諫官可不怕被罰俸祿或被打板子。
沒被罰過俸祿或被打過板子的諫官, 那都是不稱職的。
一個個諫官不敢招惹小肚雞腸的王安石,便衝著蘇轍下手。
蘇轍卻像是渾然不知似的。
他坐的住。
可旁人卻坐不住。
率先登門的是王鞏, 這次王鞏又是受嶽丈張方平之命前來的:“子由,我嶽丈給你送的信你可是沒收到?他要我前來看看,說是給你送了十幾封信,你卻是連一封回信都沒有。”
蘇轍隻能苦笑:“張大人的每一封信我都收到了,且都看了。”
“隻是,我不知該如何給張大人回信。”
“張大人希望我能改變主意,可其實明眼人看得出來,王安石的意思也好,還是歐陽修歐陽大人的意思也好,都敵不過官家的意思。”
“變法一事,我看官家是心意欲絕,索性就沒給張大人回信。”
“也免得張大人抱有希望,這等事情啊,是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誰知王鞏剛離開沒多久,曾鞏就來了。
說起來,比起蘇轍這個半道冒出來的門生,曾鞏可是歐陽修的得意弟子。
曾鞏一來就道:“蘇大人可知道歐陽大人病了?還病的很是嚴重?”
他瞧見蘇轍點了點頭,下意識皺皺眉:“雖說當日蘇大人從眉州請來了孫神醫,當初治好了歐陽大人的眼疾和病症,但養病這等事,唯有心情舒暢才能身子康健。”
“當初王安石大人回朝之後,歐陽大人就覺得身子有些不適,這些日子又是蘇大人胞兄擢升又官降原職,又是城內遊行百姓被抓,歐陽大人身體更是不好,昨夜竟已咳血。”
“雖說嚴格意義上來說歐陽大人並不算蘇大人的師傅,卻對蘇大人有知遇之恩,能不能請蘇大人看在此等情分上,高抬貴手……”
蘇轍微微歎了口氣:“彆的事情我能幫忙,可這等事,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歐陽大人對我的恩情,我是沒齒難忘。”
“這些日子,我又何嘗沒看出來歐陽大人臉色一日不如一日?可我與孫翁翁幾次登門拜訪,想要給歐陽大人號脈診治,都吃了閉門羹。”
“我差人送去歐陽府的藥材補品,全被退了回來。”
“我自詡自己已是問心無愧,實在不知還能再怎麼做了。”
這是他明麵上能與曾鞏說的話。
其實私下,他與歐陽發一直來往不斷,時常從歐陽發嘴裡打聽歐陽修的近況,更是要歐陽發多勸勸歐陽修,到了必要時,不管歐陽修同意或不同意,都要孫神醫前去給歐陽修看病。
曾鞏再三勸說,可到了最後,也隻得怏怏離開。
早朝上。
保守派與激進派為了變法一事依舊吵的不可開交。
王安石年輕力壯,思維敏捷且身居高位,不說以一敵百,卻也是能以一抵十的。
可問題就是朝中反對變法的保守派可不止十個,一個個人直衝王安石而來,惹得王安石眼神頻頻落在蘇轍麵上,仿佛在說:傻站著做什麼?快上啊!
這下蘇轍就算想裝傻都裝不下去了,隻能上前一步道:“官家,以微臣之見,可先試行變法之策。”
說著,他微微揚聲道:“近日,早朝之上因變法一事吵嚷不停,已有數月之久,誰也不能說服誰。”
“既然如此,不如先試行一二。”
“不管是朝中大臣,還是老百姓們,如今對部分變法並不排斥,像裁兵法、保馬法等等,老百姓都是能夠接受的。”
裁兵法是士兵在五十歲之後必須退役,測試禁軍不合格者降為廂軍,若再不合格則為民籍。
保馬法是政府的牧馬監養馬改為保甲自願養馬,富戶的馬病死需全部賠償,若是貧困戶的馬匹病死,則賠償一半,養馬的報酬和待遇能減免一定的賦稅。
他這話話音剛落下,就有保守派的大臣跳出來反對:“我看蘇大人簡直是滿口胡言,裁兵法也好還是保馬法也好,若是不成功,損害的都是朝廷的利益……”
這人乃戶部官員。
蘇轍笑了笑,道:“依大人的意思,變法一事難道還要老百姓們身先士卒嗎?”
“若朝廷都對變法一事沒有信心,老百姓又何來信心?”
他是知道的,如今朝中不少官員安插了自己的親眷到軍營,甚至軍營中還有五六十歲的老頭。
雖說五六十的男子在後世有的還沒退休,但在北宋,那可是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好些年紀差的說話都哆嗦,哪裡能當兵打仗?這不是故意坑朝廷銀子嘛!
那戶部官員還要說話。
蘇轍又搶先分析了青苗法等等的弊端,壓根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
官家向來喜歡他,見如今並無多少人反對,就道:“索性就依蘇大人之言,先試試看吧。”
下朝之後,官家則召了蘇轍前往禦書房。
隨著一同去的還有王安石。
前往禦書房的路上,王安石低聲道:“子由,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何之先推行部分變法?”
蘇轍隻覺得他的心太急了些,輕聲道:“王大人方才也是看到了的,我不過說先試行部分變法,不知道就有多少大臣跳出來反對我,若我要推行全部變法,你覺得那些大臣們會答應嗎?”
“縱然歐陽大人因病未能上朝,王大人難道方才沒看見,範鎮範大人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將我一口吃了?”
王安石沒有接話。
方才範鎮的眼神他自是看的清清楚楚,甚至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範鎮身上。
比起歐陽修來,他更為忌憚範鎮。
原因很簡單。
因為範鎮年紀大了,且不在乎臉麵,上次在禦書房跟前沒跪多久就暈了過去,當初為了官家子嗣又口口聲聲鬨著要以死明誌……若範鎮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他雖不害怕,但心裡多少會有些不舒服的。
蘇轍與王安石等激進派很快就走進了禦書房。
即便這次是小範圍變法,但官家仍頗為看重,叮囑他們要多顧念些老百姓,最好不要激起民憤,到了最後更是道:“若王大人有什麼主意,則與蘇大人多商議一二。”
王安石微微一愣,很快就道:“是,臣領命。”
蘇轍知道王安石會在這件事對自己不滿。
但他不在意。
回去之後他就將自己關在了書房,開始在書房寫寫畫畫,就連晚飯都沒有用。
他一連幾日都是如此。
這幾日的時間裡,王安石也曾差人來請他前去家中商議變法之事,可皆被蘇轍回絕。
惹得謝景溫沒好氣道:“這個蘇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竟將大人您都沒放在眼裡,莫不是他將蘇轍那小子救出來之後,打算反悔吧?”
這話說的王安石是心裡一緊,卻很快道:“應該不會。”
“蘇轍是個聰明人,正因他是個聰明人,所以不會做出這等言而無信之事來。”
“以他才智,我想要抓到他的錯處並不容易,可就蘇軾那一點就燃的炮仗性子,想要抓到蘇軾的錯處,可不是難事。”
他笑了笑,語氣中帶著勝券在握:“若蘇轍真的食言,那我也不必客氣。”
謝景溫笑了起來:“大人心裡有數就好。”
“我還以為先前蘇轍幫過您,您會對他心慈手軟了。”
王安石微微皺眉,卻是沒有接話。
他會一直一直記掛著蘇轍對他的恩情,可生在這世道,變法一事乃重中之重,彆說是蘇轍敢擋路,就連他親兒子擋路都不行。
“若有朝一日蘇轍真的擋了我的路,我不會對他趕儘殺絕,無論如何都會給他留下一條性命的。”
第94章
這些話, 王安石不會當麵對蘇轍說。
但就算不說,蘇轍也是猜的到。
蘇轍忙碌了幾日之後,向來極愛惜自己身子的他眼瞼下都有了些青紫, 一看就是睡眠不足導致的。
這幾日他也沒有白忙活, 光是針對裁兵法的見地都寫了整整一摞。
足足有半個手掌那樣厚。
蘇轍並沒有忙著去找王安石,而是去找蘇軾了。
一開始,蘇軾聽說蘇轍與王安石為伍, 雖然不高興, 但他知道,這世上誰都有資格不高興,就他沒資格, 都是為了救他,八郎才不得已如此。
如今,他知變法一事已是塵埃落地,已選擇了躺平。
當然, 其中不乏蘇轍的功勞。
在蘇轍的授意下,來福與蘇軾說了很多秘密。
今日來福道:“王安石王大人那人是個什麼性子, 您也知道,當初老爺寫文章譏諷他, 他本就心裡不痛快,如今八少爺投靠他麾下,需仰人鼻息過日子, 八少爺哪裡有好日子過?”
明日來福道:“唉,八少爺可真是可憐啊, 我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八少爺這樣憔悴, 甚至連當年勤學苦讀都沒這樣用功,看樣子在王安石王大人手下做事可真是難啊!”
後日來福又道:“少爺您知道嗎?王安石王大人又差八少爺去王家了, 不知為何八少爺沒去,我見著那隨從臉色難看得很。”
……
一番話下來,蘇軾是內疚極了。
他甚至每日親自送了補湯給蘇轍喝,每次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蘇轍知道這是自己的苦肉計見效了。
他雖不忍心蘇軾日日活在愧疚之中,但比起蘇軾的小命,他還是選擇了前者。
這不。
蘇轍剛拿著厚厚一摞文書到了蘇軾書房,正看書的書蘇軾忙站了起來:“八郎,你怎麼來了?你可是有事兒?你若是有事,直接叫元寶喊我過去就是了,何必親自走一趟?”
態度要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蘇轍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六哥,無事。”
“我這些日子在書房坐的時間久了,正好閒來無事出來轉轉。”
“六哥,這是我寫的關於變法的一些見地,想要你幫著拿拿主意!”
“要我拿主意?”蘇軾不解,遲疑道:“八郎,這等事你不是應該去找王安石嗎?”
蘇轍解釋道:“我稍後會去找王大人,不過這些東西得讓你先過目才行。”
“正因你反對變法,看到這些文書時會心生抵觸,會雞蛋裡挑骨頭,所以我才找你,隻有變法之策一點紕漏都沒有,這件事才能更好的進行。”
若換成從前的蘇軾,他聽到這話是想也不想就會拒絕。
但如今他對蘇轍心存愧疚,答應一聲就開始忙活下來。
蘇轍與蘇軾兩人商量了整整一晚上,將其中好些條例修改後,蘇轍翌日才將東西呈到王安石跟前。
王安石從前就知道蘇轍聰慧,可在他看到蘇轍縝密且有條理的思路後,卻還是忍不住讚歎道:“說你是諸葛轉世都不為過。”
“不知王大人可有什麼需要修改的地方?”蘇轍的態度是不遠不近。
王安石道:“自然是沒有的。”
兩人很快就麵見了官家。
連王安石都挑不出錯漏的地方,官家自是連連稱好。
三日之後,就開始針對汴京城郊的一些村落進行改革變法。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卻是難得很。
一來保守派也不乏能人異士,一個個懂得如何利用民心,所以到了變法之日,明明變法對老百姓的利益並沒有任何影響,但不少老百姓還是聚集在村口遊行示眾,嘴裡高喊:“反對變法!反對變法!”
二來朝中一些保守派也會有所動作,不說彆的,範鎮就視死如歸擋在村口,一副“你們若是要變法就踩著我的屍體過去”的架勢。
就連王安石都忍不住皺皺眉,低聲罵了一句:“真是個不知死活的老頭子!”
但他卻也不敢命人從範鎮身上踩過去。
今日範鎮不光來了。
他身後還帶著一副黑漆漆的棺材:“……王安石,你莫要得意,雖說聖旨已下,但民心難擋,我攔不住你們變法,隻能豁出去我這條命叫眾人看看我的態度!”
“王安石,就連我老頭子到了九泉之下,變成孤魂野鬼都不會放過你的!”
一時間,王安石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王安石皺了皺眉頭。
他身後的蘇轍上前道:“王大人,不妨叫我試試看?”
王安石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點了點頭。
蘇轍下馬,走上前去。
範鎮一臉戒備看著他:“蘇子由,你這是要做什麼?難不成以為我老頭子不敢對你動手?”
是了。
範鎮除了身後帶了一副棺材,手中還握著一把鐵鍬,大有一副“誰敢闖過來我就鏟誰,你沒能要了我老頭子的命,我老頭子就決不放過你”的架勢。
蘇轍朝他靠近了些,低聲道:“我相信範大人有以一敵百,甚至以一敵千的本事,隻是您替您剛出生的重孫想過沒有?您死了倒一了百了,可您剛出生的重孫……”
範鎮驚的臉色一變。
他那重孫剛出生沒幾日。
因變法一事當初就鬨得沸沸揚揚,不光是他,甚至整個範家都有視死如歸的決心,但範鎮怕愧對先祖,還是想要留下範家的血脈,所以孫媳自有孕之後就誰也沒說,就連前幾日那重孫出生,範家上下都無幾人前去莊子上探望。
蘇轍的聲音依舊很低:“王安石這人心狠手辣,還請範大人三思啊!”
趁範鎮愣神的空當,王安石就已闖入了村口。
兩人起碼並肩而行,王安石不由好奇道:“方才你用的什麼法子,居然能說動範鎮?”
蘇轍並沒有將方才的話原原本本說出來,隻含糊其辭提了一提。
他想的明白。
王安石為了變法一事設下圈套惹蘇軾鑽,他這般投桃報李,應該也不過分的。
這下倒輪到王安石一愣:“這麼簡單?”
他有點不相信:“子由,並不是我懷疑你,隻是我聽說範鎮不光自己不怕死,甚至範家上下都已準備了幾十口棺材,打算在變法一事上抗爭到底的……”
蘇轍笑了笑:“王大人,凡事不能光看表麵,得透過表麵去看本質。”
“範鎮範大人為何會如此反對變法?是因為他老人家從骨子裡就是個循規蹈矩之人,這樣的人不喜改變,最重規矩。”
“他能為國家和朝廷丟掉性命,自然也會將範家的列祖列宗放在心上,若範家無後,他老人家百年之後又該如何與範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王安石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今日之事,範大人未能阻撓王大人一二,還望王大人看在範大人對朝廷忠貞不二的態度上能夠高抬貴手。”蘇轍看了他一眼,提醒道:“相信王大人也知道官家乃宅心仁厚之人,範大人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隻怕沒幾年活頭。”
“若有些事情鬨到官家跟前,官家可是會不高興的。”
他想,以王安石的性子大概不會放過範鎮的。
王安石笑了笑,道:“你放心好了。”
“我就算不給範鎮麵子,也得給你幾分麵子的。”
萬事開頭難。
好些老百姓見範鎮都已經放棄抵抗,再見朝廷派了不少官兵前來,看這陣勢還是怪嚇人的,便也放棄了抵抗。
當然,也是有些冥頑不靈的老百姓。
比如,大字不識一個的老婦。
比如,收了銀錢的地痞無賴。
……
但蘇轍卻是見招拆招,麵對落淚不止的老婦,即便這人衣衫不整,渾身臟兮兮的,但他也是半點不嫌棄,握著對方的手與她輕言細語說變法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麵對蠻橫不講理的地痞無賴,蘇轍該嚇唬嚇唬,該抓人抓人。
不到半日的時間,事情就已解決的差不多。
當然。
這兩個時辰的時間對蘇轍來說卻比一整日還累,累的他眼前發黑,嘴唇乾涸,休息了好一會還沒回過神來。
不遠處的王安石看著這個年輕人出神。
跟在他身邊的王雱道:“父親,您在想什麼?”
“事情不是正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嗎?您怎麼還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安石笑了笑:“沒什麼,不過在想子由罷了。”
王雱一愣。
王安石道:“他啊,是天生的政客。”
“我慶幸自己比他早入仕一些年頭,若與他年紀相仿,隻怕朝中也沒我什麼事了。”
他掃了眼兒子王雱:“你平素閒來沒事多跟在子由身邊學一學,他身上的東西,足足夠你學上幾十年。”
說起這話時,他眼裡滿是欣賞。
蘇轍不是沒看到王安石投來的目光。
可欣賞也好,還是忌憚也罷,對如今的他來說都不重要。
此時此刻他是饑腸轆轆,想著若有一碗羊肉麵就好了。
羊肉用砂鍋燉上幾個時辰,將羊肉的膻味逼出來,切成薄片的羊肉是又軟又爛又入味,麵條還帶著幾分勁道,出鍋時在將湯碗裡加上芫荽、蔥花和油辣子,光是想一想,就叫他覺得食欲大開。
第95章
當然。
蘇轍知道自己這時候想了也是白想。
彆說家中或杏花樓的羊肉麵, 連一碗尋常的羊肉麵都成了奢望。
他拿起一旁的包子啃了起來。
包子難以下咽,他連喝幾口水才咽了下去。
就在這時,元寶興高采烈走了過來:“少爺, 您猜誰來呢?六少爺來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 蘇軾就走了進來。
一路走來,蘇軾仍看到不少反對變法的老百姓,臉色自不是十分好看, 隻將食盒往桌上一放, 道:“喏,八郎,快來吃吧!”
“這些吃食若是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便與來福, 元寶一起打開食盒,裡頭赫然有碗羊肉麵。
麵條與肉、湯是分開放的,雖比不上剛出鍋的,卻也味道不錯。
除去羊肉麵, 還有三四道小菜,一道道皆是蘇轍愛吃的。
蘇轍道:“六哥, 你今日可是專程前來給我送飯的嗎?”
“還是你想來看看變法施行的如何?”
“自然不是,你想的倒是挺美的!”蘇軾嘴硬的很, 沒好氣道:“王安石先前將我關在牢裡這麼久,我正在養病呢!”
“是娘非要我來,她說你這些日子瘦了, 擔心你今日沒時間吃飯,派我過來監督你!”
正用著牛肉麵的蘇轍是看破不說破。
他想。
這等小事叫來福來不就行了嗎?哪裡需要蘇軾親自跑一趟?
趁他吃飯的時間, 閒來無事的蘇軾到處轉了轉, 看了看,回來之後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嗬, 我剛剛看到王安石了,沒想到他這麼大的官兒居然在啃包子,看他那樣子,這包子味道不光不怎麼樣,還難以下咽。”
“八郎,我告訴你,你可不準邀他與你一同吃飯。”
“要是你這樣,我以後再也不來給你送飯了!”
“還有,這裡的老百姓好像對變法一事也沒那麼排斥。”
“八郎,你說變法一事當真能順利進行嗎?”
蘇轍還有要事在身,很快將羊肉麵等吃食吃的乾乾淨淨,擦著嘴道:“六哥,你放心,就算變法真的失敗,也不會危及到老百姓們的利益。”
“變法一事其實與做學問差不多,不可能一蹴而就,得邊學邊看看有哪裡不足,趁早發現,及時更正。”
蘇軾點了點頭:“你辦事,我向來放心。”
他掃了眼不遠處正看向他們這邊的王安石,衝王安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低聲道:“八郎,我知道你忙的很,我就不打擾你,先回去了。”
“反正王安石這人,你還是小心點吧!”
蘇軾抬腳就走。
他離開時,正好王安石過來找蘇轍。
王安石雖小肚雞腸,可不管他心裡怎麼想,明麵上總得裝一裝的,對著蘇軾道:“子瞻,你與子由真是兄弟情深啊……”
蘇軾目不斜視,徑直走了過去。
半點沒有與王安石搭話的意思。
如今就連歐陽修看到王安石都得與他寒暄幾句的。
蘇轍忙上前道:“還望王大人莫要與我六哥一般見識,他向來就是這個臭脾氣。”
“我比子瞻虛長幾歲,自不會在這等小事上與他一般見識。”王安石嘴上如是說,便與蘇轍商量起公事來。
接下來幾日裡。
蘇轍可謂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日日靠著濃茶吊著精氣神。
但好在這些日子卻也是好消息不斷。
比如,變法一事比他想象中順利些。
比如,因他與那些老百姓打交道多了,那些老百姓並不懼怕他,還會從自身角度提出些對變法的建議與看法。
比如,苗才人腹中龍胎已有五六個月了,不僅胎相穩固,據孫神醫所說,苗才人肚子裡的這一胎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
蘇轍隻覺得頗感欣慰。
當然。
他也是有煩心事的。
趙允熙就像狗皮膏藥似的黏著他。
這日,蘇轍深夜剛下馬車,趙允熙又湊了上來:“子由,好久不見!”
他一直在這裡守株待兔等著蘇轍。
“郡公何出此言?若我沒記錯的話,我三日之前才見過郡公的。”蘇轍頗有些無奈,可縱然他是官家跟前寵臣,但趙允熙卻是皇親國戚,麵上還是得尊敬趙允熙一二的:“不知郡公今日找我又有何事?”
“若郡公有事,還請長話短說。”
“近來我公務繁忙,實在沒時間陪郡公喝酒品茗。”
趙允熙恨不得將後槽牙都要咬碎了,但麵上卻滿是笑意:“先前我幾次請你喝茶喝酒,你都說沒時間。”
“你也是個聰明人,那我就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好了。”
“這些日子,我時常進宮想要拜見皇後娘娘,可皇後娘娘卻對我避而不見,今日也是如此。”
“我大概也猜到了皇後娘娘的心思,可且不說苗才人這一胎到底是兒是女,就算這孩子能平安長大,以官家這年紀,隻怕這孩子還沒長大……”
“還請郡公慎言!”蘇轍看向他,揚聲道:“郡公可是想說這孩子還未長大,官家就已不在呢?”
“這等事,不是郡公該操心的。”
“這等話,也不是郡公能說的。”
“我知道,這到手的鴨子飛走了,郡公會不甘心。”
“可從前官家也好,還是皇後娘娘也罷,不是沒有給過郡公機會,原以為您會與郡鹿郡公不一樣,卻發現您與巨鹿郡公是差不多的。”
“還望您以後莫要因這等事前來找我,我愛莫能助!”
這話說完,他抬腳就走。
誰知他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趙允熙惱羞成怒的聲音:“蘇子由,你彆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你在搗鬼!”
“當日我不過是故意晾著你幾日,你就懷恨在心是不是?就你這小肚雞腸的性子,你以為若官家知曉你的真麵目後,還會重用你嗎?”
“我告訴你,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信不信我去官家跟前告你一狀?”
“你彆忘了,我可是官家的侄兒……”
蘇轍腳下的步子卻是連停都沒停一下,徑直走了進去。
他怕嗎?
自然是不怕的!
當日他不光將這件事說給曹皇後聽了,更是在苗才人有孕後將這件事委婉說給官家聽了。
當時官家聽聞這話微微歎了口氣:“尋常人身在低穀才知蟄伏,一旦身居高位,就張狂起來。”
“這等小事朕已聽人說起過幾次,可見他並非儲君之位的合適人選。”
蘇轍甚至絲毫沒有將趙允熙放在心上。
回去後,他沐浴後很快就睡著了。
翌日一早。
他難得有片刻閒暇,正陪程氏,史宛等人用早飯的時候,元寶就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少爺,少爺,不好了,範鎮範大人與曾鞏曾大人來了!”
蘇轍隻能起身,前去書房。
他到時,範鎮與曾鞏已等候多時,一個在書房急促踱步,一個皺著眉頭坐在原地。
範鎮看到蘇轍,卻是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這老頭還在嫉恨當日蘇轍以他重孫兒嚇唬他一事了。
曾鞏卻是忙站起身來,道:“今日我與範大人前來找你,是有要事的。”
“昨夜官家聖旨已下,將歐陽大人貶為青州知府!”
蘇轍一愣:“怎會如此?”
“如今歐陽大人乃朝中宰相,將他貶為青州知府,豈不是兩降好幾級?”
“是呢!”曾鞏心急如焚,低聲道:“這消息大概官家在早朝時就會對外宣揚,我知蘇大人乃官家信任之人,能否請你屆時替歐陽大人美言幾句?”
“歐陽大人雖說這幾年身子還不錯,可他為官多年,為國為民,若這事已定,我擔心他受不住。”
“畢竟他老人家如今已年邁……”
蘇轍沒有接話。
他在想官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些日子,他並未從官家口中聽出對歐陽修有不滿之意。
“曾大人,你彆說了!我看人家蘇大人壓根就沒有幫忙的意思!”範鎮乃諫臣,嘴皮子厲害得很,冷聲道:“人家蘇大人如今背靠王安石這棵大樹好乘涼,隻怕將歐陽大人對他的恩情忘的是一乾二淨!”
“嗬,我早說找他他不會幫忙的吧?還白白浪費咱們走這一趟!”
蘇轍很快鎮定下來:“你們二位彆著急,官家並非心狠之人,這樣做定有官家的緣由。”
“你們放心,歐陽大人對我的恩情我是沒齒難忘,再有我與歐陽發的私交,我怎會不管歐陽大人?”
如今已將至上朝的時間,他們三人隻能先進宮。
早朝之上,官家當眾宣布了將歐陽修貶為青州知府一事。
此消息一出,滿朝嘩然。
即便官家言辭委婉,說歐陽修年紀大了,青州山清水秀,歐陽修前去青州也能頤養一二。
但能參加早朝的官員又有幾個傻的?
大家知道,不過是因歐陽修擋了王安石的路,所以才會一大把年紀慘遭貶官!
歐陽修近來因變法一事憂心憂神,身子大不如從前,緩緩上前,跪地,揚聲道:“臣多謝官家。”
“還請官家放心,臣此次前去青州,定不會負官家所托……”
話到了最後,已有幾分哽咽。
什麼是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