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此事要不就算了吧?”回府後,小寒朝餘舟勸道。
餘舟望著夜色歎了口氣,“先生身陷囹圄,朝中能說得上話的人,無一為他奔走。我雖人微言輕,總不能眼看著他蒙冤而袖手旁觀吧?那我將來有何顏麵說是他的弟子?”
“可咱們該試的法子都試過了啊!”小寒道。
“還有一個法子沒試過。”餘舟道。
“什麼?”小寒問道。
“中書省今春新立的規矩,每隔兩日會派一名主事定期將積攢的次要公文整理出概要呈到禦書房。”餘舟道:“明日正是我去禦書房呈遞,我可以直接麵聖,替先生喊冤。”
小寒一怔,忙道:“公子這可使不得啊,萬一觸怒了陛下,就麻煩了。”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就算是被陛下責罰,我也要為老師伸冤。”餘舟道。
小寒知道自己再勸無用,不禁十分發愁。
他家這公子哪裡都好,就是太過死腦筋。
如今程尚書出事,朝中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偏偏他不但不避諱,還一個勁兒地往上湊。若是他有點地位也就罷了,他一個八品主事,平日裡連陛下的麵都見不上,這不是拿著雞蛋磕石頭嗎?
但餘舟認定了的事情,不會輕易更改主意。
因為他堅信,當朝天子並非昏庸之輩,定會給人辯駁的機會。
所以他要冒險試一試!
次日晌午,餘舟依著規矩拿著整理好的公文概要呈遞到了禦書房。
依著規矩,他隻需要將公文交給當值的內侍,再由內侍送進去便可。
若皇帝沒有吩咐,他便可以退下了。
然而今日,他送完了公文之後卻沒著急離開,而是在禦書房門口跪下行了個大禮,聲稱要求見陛下。
“這又是誰啊?”禦書房裡,路知南聽到外頭的動靜問道。
他話音剛落,來喜快步進來道:“回陛下,是中書省的主事餘舟,過來送完了公文,說要求見陛下。”
“哦,讓他進來吧。”路知南開口道。
“等等。”一旁的裴斯遠看向來喜,問道:“是不是長挺漂亮的那個餘舟?”
來喜一怔,忙道:“餘主事確實長得很俊美。”
路知南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向裴斯遠,仿佛在問“你認識?”
“陛下,他是程尚書的弟子。”裴斯遠提醒道。
“哦,來求情的?”路知南道。
他說著忍不住笑道:“我當咱們朝中儘是些涼薄之輩,沒想到還有不怕死的啊。”
“怕不怕死不知道,但腦袋肯定不大聰明。”裴斯遠道:“陛下將人拿了沒發落,稍微聰明點的都知道您是有心保程尚書呢,隻是眼下時機不對,要再等等。能找上門來不自量力求情的,不是愚笨就是莽撞。”
路知南瞥了裴斯遠一眼,“你怎麼知道人家長得很漂亮?”
“嗬嗬。”裴斯遠摸了摸鼻子,不吱聲了。
“既然是個愚笨莽撞的,那就給點教訓,順便也做做樣子,糊弄糊弄觀望此事的人,也算他朝程尚書進了孝心了。”路知南想了想,又道:“文人身子弱,杖責二十吧,讓行刑的人打輕點,做做樣子就行。”
“是。”來喜忙道。
“等等。”裴斯遠擰了擰眉,突然開口道:“陛下不就是想將人攆走嗎?臣親自來攆吧,保準攆得人儘皆知。
路知南意味深長地看了裴斯遠一眼,沒有反對,算是默認了。
“莫要胡來。”路知南叮囑道。
“不胡來,那還是臣嗎?”裴斯遠說著便朝他行了個禮,大步出了禦書房。
禦書房門口,餘舟正規規矩矩跪著,見到出來的人之後,不由一怔。
“你……”餘舟看著他半晌,驚訝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禁軍副統領,裴斯遠。”裴斯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道:“你的先生,就是本將親自帶人拿的。”
餘舟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驟然想起昨晚在尋歡樓門口,那些姑娘似乎就是稱呼對方裴副統領。
當時他未及多想,如今在回憶起來,這京城所有的副統領裡姓裴的,可不就隻有一個嗎?
而且對方還是個凶名在外,囂張至極,滿朝文武談之無不皺眉的人!
餘舟怔怔看著他眼前的裴斯遠,看起來又是震驚又是忐忑。
他似乎有些難以相信,先前好心替他解圍的人,竟然就是親手將他老師抓了的人。
“臣餘舟……求見陛下。”餘舟避開他的視線,對著禦書房的門口又磕了個頭。
“陛下歇息了,沒空見你。”裴斯遠冷聲道:“餘主事還是識趣一些,莫要讓自己難堪。”
餘舟紅著眼睛看著前方,又磕了個頭,朗聲道:“臣餘舟,求見陛下。”
裴斯遠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帶著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餘主事。”裴斯遠突然蹲下了身,看向餘舟道:“我念著你年輕不懂事,再給你一次機會,老老實實起身離開,出了皇宮去你的中書省衙門繼續好好做你的主事,否則你定會後悔。”
餘舟看起來也不是個膽子大的,被裴斯遠這麼一嚇唬,麵色登時變得有些蒼白。
他雙目原本就因為激動而有些泛紅,如今長睫似乎都要沾上水汽了,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似的。
“臣餘舟,求見陛下。”餘舟又朝著前方磕了個頭。
“跟你好好說你不聽!”裴斯遠說罷驟然起身,在餘舟不安的目光中俯身逼近,然後下一刻,他竟直接將人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朝著宮門口行去。
餘舟被他嚇了一跳,下意識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裳,直到裴斯遠走出了老遠他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他一個男子,自懂事以來還沒讓人抱過,更不要說是以這種姿勢,且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你!放開我!”餘舟怒道。
但他這長相和氣質,發起怒來也實在是沒什麼威懾,像是小貓拿爪子虛撓似的,不僅不讓人忌憚,反倒惹得人越發想逗弄。
“警告過你了。”裴斯遠淡淡地道。
他手裡打橫抱著餘舟走了這麼遠的路,說話時竟連氣息都沒亂。
“我是朝廷命官,你豈可如此折辱我?”餘舟道。
“這就受不了了”裴斯遠垂眸看著他,眼底帶著幾分頑劣地笑意:“我沒扯了你的官服,算是對你很客氣了,你的先生被我抓起來的時候……”
他話到此處,便見方才眼底還隻有羞惱的餘舟,眼眶驟然一紅,像個發了狂的小獸一般,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就想動手。裴斯遠明明被他冒犯了,但見他這副樣子,不知為何後半句對程尚書不大尊重的話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這小傻子自己都顧不上了,倒還要為他的老師拚命。
可惜小貓爪子都不會伸,在人身上抓撓兩下造成的唯一後果就是讓裴斯遠突然有些心浮氣躁。
於是他抱著人一顛,直接將人扛在了一側肩膀上。
餘舟是個文臣,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人這麼扛在肩上招搖過市,確切的說是招搖過了整個皇宮。
裴斯遠就這麼一路扛著他,直接將人送出了宮門,這才把人放下。
“你……無恥!”餘舟一張臉幾乎要紅透了,看向裴斯遠的目光帶著憤怒和羞惱。
“我還有更無恥的時候呢,你要是想試試,就繼續在這兒跪著。”裴斯遠指了指宮門口,笑道:“要不然就老老實實回去,彆再摻和此事。姓程的那個老匹夫是死是活,不是你能決定得了的,懂了嗎?”
餘舟立在那裡瞪著裴斯遠,由於情緒起伏太大,他這會兒呼吸都是亂的。
但他看向裴斯遠時的目光,此刻卻毫無懼意,竟是難得被激出來了鬥誌。
隨後,餘舟竟真的一撩衣袍,跪在了宮門口。
裴斯遠在京城跋扈了這麼多年,眾人背地裡罵他編排他的不計其數,但任誰當著麵都沒忤逆過他,哪怕是那些老臣,念著他這瘋起來六親不認的性子,也決計不敢當麵得罪他。
這小傻子竟當麵同他叫起了板?
裴斯遠回到禦書房的時候,整個人渾身都散發著煩躁。
路知南正在批折子,見狀抬眼看了他一瞬,“打發走了?”
“宮門口跪著呢!”裴斯遠道:“我倒要看看他能跪到什麼時候!”
路知南失笑道:“早說打一頓讓他長長記性,順便替程尚書做做戲,誰讓你多管閒事?”
“臣這可是為了陛下著想,他那弱不禁風的樣子彆說二十板子了,一板子就能把骨頭敲散了。”裴斯遠道:“屆時程尚書出來發覺自己的弟子遭了難,說不定氣得又回去了。”
“那就讓他這麼跪著?”路知南挑眉問道。
“煩!”裴斯遠歎了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他當日從角門出了宮,繞到了街對麵的一座哨樓上,坐在那裡喝了一下午的酒。
他坐在哨樓上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宮門口那個單薄的小小身影,從午時一直跪到了日落,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起身。
“蠢!”裴斯遠將手裡的酒杯一摔,大步下了哨樓,徑直朝著宮門口跪著的人行去。
小寒一直守著不遠處看著他家公子呢,這時見到裴斯遠氣勢洶洶地過來,以為他要動手,慌忙上前想護在他家公子身前。沒想到裴斯遠看都沒看他,上前將地上的人一把撈起來,就那麼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人擄走了。
“你……你是誰啊?”小寒並不認識裴斯遠,見狀想上前阻攔,卻被對方的親隨攔住了。
“哎你們管不管,這人強搶民男了!”小寒著急地道。
然而一旁的親隨們眼觀鼻鼻觀心,竟是沒有一人開口。
於是,當晚裴斯遠在宮門口強行將程尚書的弟子擄走一事,便傳開了。
眾人聯想到白天對方當著闔宮上下將人從宮裡扛出來的事情,當即紛紛感慨,這個裴斯遠果真是不乾人事,前腳抓了程尚書,後腳就將程尚書的弟子擄走了。
眾人倒也未必會直接想到他是想要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在大部分人看來,裴斯遠這舉動就是在故意折辱程尚書而已。畢竟他這些年在朝中,可沒少通過各種方法折辱旁人。
更微妙的是,陛下竟也沒有表態。
難道程尚書這次是真的徹底要失勢了?
當晚裴斯遠的營房外頭,巡邏的兒郎們佯裝路過,卻都忍不住豎著耳朵聽裡頭的動靜。
畢竟他們裴副統領今晚扛著個大活人進了營房,到底是要做什麼,他們還是有些好奇的。
尤其是有人說看到那被擄來的小公子,長得挺漂亮的,是個美人……
“嗚~”營房裡傳來一聲隱忍的痛呼。
“不許哭,這點疼都受不住?”裴斯遠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傳來。
“你能不能輕點!”另一道聲音帶著幾分哀求的語氣道。
“早乾什麼去了,現在知道疼了?”裴斯遠又道:“一會兒還有更疼的呢!”
屋外眾人:……
這是他們能聽到的嗎?
屋內,裴斯遠一臉煩躁地拿著棉布巾,正朝餘舟破了皮的膝蓋上抹藥。
偏偏這人嬌氣得很,藥還沒碰到傷口呢,就喊疼,那語氣還委屈巴巴的。
裴斯遠恨不能將他的嘴堵上,但是一抬眼看到他雙目通紅強忍著才沒哭出來的樣子,隻得又強壓下了脾氣。
但他心中雖然煩躁,手上動作卻放輕了不少,給對方一隻膝蓋上完藥之後,自己倒是累得出了一頭汗。儘管他如此小心翼翼,對方也沒忍住疼,後來直接疼得掉了眼淚。
裴斯遠哪裡見過男人哭,還是長得這麼漂亮的男人,當即心情十分複雜。
真難伺候!
裴斯遠心中暗道,就沒見過這麼嬌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