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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雨很大 境風 77711 字 7個月前

第21章

餛飩湯裡飄著紫菜, 林從沚舀起一片,連著湯喝了一口。他沒表態。

蕭經聞病態的占有欲總是會有這樣合情合理的前提,而林從沚是個挺懶的人, 有人能把他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他並不介意。兩個人在這方麵從來沒有過爭執。

蕭經聞話說完了沒有多留的理由,他從沙發站起來準備離開。林從沚放下湯勺,取下戒指,抬手遞向他。

他起先沒動,說:“這個送給你吧。”

“彆。”林從沚抬頭, “就因為它在我這裡,我三天沒睡好, 外麵刮陣風我都以為是來偷戒指的。”

蕭經聞一笑:“好吧。”

他從林從沚掌心拿走戒指, 捏著指環的部分,像看一朵平平無奇的花看著它。

“你好歹拿穩一點。”林從沚有點看不下去。

“私藏,不是公司庫存。”蕭經聞說著,很隨意地把它塞進褲兜, “不打擾你了, 我去上班了。”

“喔。”林從沚放下勺子打算送送他。他製止了,說了句你安心吃飯,說完自己離開。

蕭經聞走後他直接往前一挪坐到地上, 這樣茶幾的高度就正好了。他慢吞吞地吃著餛飩, 他吃東西一直很慢,是家庭因素。林泠玉吃飯也慢,在家裡他經常跟林泠玉倆人一頓飯吃一個小時。

家裡餐桌上往往架一個平板電腦,有時候看紀錄片,有時候看影評。後來和蕭經聞同一張餐桌吃飯的時候, 蕭經聞對他的行為深感詫異。尤其聽他說這是他和媽媽的習慣,蕭經聞好像在聽天方夜譚。

林從沚吃完後收拾了一下, 他的作息情況太久沒吃早餐,一碗餛飩吃光了,有點撐。

畫室裡的素描已經基本完成了,沒有寫生物體也不影響收尾。林從沚先削鉛筆,蹲在垃圾桶前邊,邊削邊琢磨。

蕭經聞玩弄人就像擺弄積木玩具,大約是家庭所致,他所接受的是極端的生存教育,非友即敵。這種狩獵者的生存方式演化到社會商界中,它要符合法律和道德,又要讓狩獵者有成就感,於是形成了蕭經聞目前的生存狀態。

HB鉛筆本就細而硬,被林從沚削得如針尖。他站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鉛筆灰,回到畫架前。他觀察著紙上的戒指素描,回想五年前。有天蕭經聞出差結束回來嶼城,風塵仆仆地跑到畫室,他給林從沚帶了一支玫瑰。

想起這事,他低頭笑了下。五年前他最常對蕭經聞說的一句話是:蕭總呀,你傻成這樣,可怎麼做生意。

——因為那支玫瑰,是他出差地一家玫瑰莊園培育出的新品種。花冠碩大,色如紅酒,馥鬱的香氣代表這朵花被摘下不到10個小時,它仍然新鮮。

而說他傻,是因為蕭經聞把花攥在手裡坐一路高鐵。玫瑰花莖上的刺早已紮進皮膚,堵住傷口,在花遞到林從沚手中之後,幾道細紅線一樣的血痕淌下來。

他在林從沚麵前有時候確實笨笨的,手握拳往後縮,被林從沚眼神掃一下就又乖乖伸出來。那時候林從沚工作的畫室是接一些商業油畫的單子,畫室裡另一個同事還勸過他。

同事說,蕭經聞看著實在很恐怖,他在pua你啊,這是綁架啊,你以後分都分不掉的!

新鮮玫瑰在花瓶裡養了幾天就枯萎,蕭經聞手上的傷口也愈合。林從沚說他你這是不是有點變態了,蕭經聞聽了有些不安,接著林從沚說:沒關係,我是藝術生,對變態很包容的。

接著,HB鉛筆的筆尖落在素描紙上,鉛筆在他手裡如柳葉刀般精準細致,幾道線條畫在切割麵邊緣,下筆輕而狠。

其實跟蕭經聞分手並沒有同事說的那麼可怕,蕭經聞的確是控製欲極強的人,但他同時也是個永遠被理智壓製的人。所以五年前林從沚說我們真的很不合適,還是分開吧。蕭經聞沉默地點了頭。甚至還幫他收拾衣服行李。

分手分得很容易,五年來蕭經聞沒有任何存在感。偶爾有十三四天的長途航線,經過公海,船上遊客眾多魚龍混雜,蕭經聞會派兩三個員工旅遊出差,和他同條航線,但不會靠近打擾他。世道終究不太平,這也在林從沚能接受的範圍內。

無論如何他都感激蕭經聞。畢竟和蕭經聞在一起的時間裡,他連晚上吃什麼都不必苦惱。

他將畫板取下來,拎到畫廊門口,定畫噴霧噴上去。路過的大姐特誇張地‘喲’了聲,感歎道:“這大鑽石!”

今天傍晚在市裡的畫室有課,定畫噴霧乾了之後他將畫卷起來,找了個畫筒塞進去。傍晚的課來的是高一高二的孩子,他們目前還沒有停止文化課,白天上完課過來畫畫。

所以在傍晚之前林從沚打算睡一下。今天張渺和小晨休息,他早餐吃得很飽,慢悠悠地走到臥室,關好窗戶窗簾,打開空調躺進被窩裡。

林從沚做什麼事情都是悠哉又慢吞吞的,這點也是打小和林泠玉一塊兒畫畫養出來的習慣。畫畫就是要有十足的耐心,起型,勾勒,上色,哪一步都急不得。

傍晚五點十五,鬨鐘響,他從被窩裡伸出一條胳膊關上它。

五點二十分,鬨鐘再響。有人幫他關掉了,還順便關上了他開了幾個小時的21度的空調。

林從沚沒睡好,縮回被窩裡,嘟囔了兩句什麼,像是在抱怨。

緊接著,一隻手不留情麵地推他肩膀:“起床了呀,還要上課呢都幾點了,在這裡賴床,大白天的睡覺你晚上怎麼睡呀!”

“媽?”林從沚眯著眼,“是你啊媽…”

“啊那不然是誰?”

“……”林從沚縮了縮腦袋,“沒誰。”

林泠玉瞧了他一眼,自打林從沚14歲後林泠玉就不會掀他被子了,說:“趕緊起來,換換衣服去畫室了呀。”

“好……”

“嘴巴動,身子也跟著動呀!”林泠玉又說,“那誰,蕭經聞在樓下路邊等你,說送你過去。”

林從沚動了,在被窩裡沽湧了兩下,坐了起來。

要命了,他第一個念頭是:蕭經聞在等我,那我穿什麼好。接著自己嚇一跳,清醒了。睡昏頭了,先拿手機給邵恒打了個語音電話,讓他做兩杯冷萃,自己馬上下樓去拿。

好在林泠玉的興趣之一就是給林從沚挑衣服,她打開燈,在衣櫃裡翻翻找找,給他搭了套紮染水墨畫短袖襯衫和亞麻休閒褲。

“睡覺的空調溫度不要設置這麼低。”林泠玉說著,又拉開衣櫃裡的抽屜。母子倆的習慣一樣,這個位置的抽屜用來放配飾,她挑了個銀質竹節手鐲遞給他。

林從沚猶豫了下:“不戴了吧,上課去的。”

“到了畫室再摘下來唄。”林泠玉用狡黠的眼神看著他,開玩笑地說,“前任的車嘛,叫他悔不當初。”

“媽……”林從沚哭笑不得,“我跟他……跟他……”

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了。

林泠玉在床邊坐下。她伸手在林從沚頭發摸了摸,說:“前不久,媽媽偶然了解到一位法國作家的觀點,他認為所有‘他戀’的本質都是‘自戀’,你喜歡的人身上必然有你自己的底色,或是你想要成為的樣子。”

她接著說:“我們這種純藝術工作者的專業壁壘非常高,一旦選擇了,就很難…幾乎不可能轉行。學藝術就像學醫,放棄或改變,都是碎骨重塑,很痛的。”

臥室裡安靜下來。

“蕭經聞也是。”林從沚說。

短短五個字,林泠玉便了然——所以他們有著一樣的底色。林從沚小時候是多麼純粹的藝術教育,那麼蕭經聞也是同樣的商科式教育。

其實林從沚現下想想,蕭經聞是個聰明人,自五年前就是。可那時候他跟自己談戀愛,多數情況下不會轉圜迂回,也不懂適時弱化矛盾。他的“聰明”沒有一點用在林從沚身上。

這種情感類問題如何解決,蕭經聞的成長過程裡沒有人教他,他也無處去學。而林從沚則是成長中的情感過於充沛。

他媽媽,他媽媽當時的女朋友,外婆,姨媽。家裡三代藝術生,外婆外公國畫大家,姨媽是書法家,媽媽更不必說。所有人都給了他足夠的愛。

這樣兩個人的碰撞就注定死傷慘重。

所以‘蕭經聞也是’,林泠玉一聽便懂。她慢慢歎了口氣,說:“抱歉啊寶貝。媽媽是忽然間變成媽媽的,沒有懷胎十月,也沒有任何教育方麵的準備,導致你……你比起‘媽媽的孩子’,更像是‘媽媽的作品’。”

林從沚倏然抬眸:“沒有,媽媽你當得很好,特彆好。”

不下雨的時候氣溫會直接飆上來,今天有三十度,太陽七點多才會下山。

路邊的邁巴赫停了有一會兒了,林從沚提前叫邵恒做了咖啡,他買了兩杯,一起拎上車。邵恒這個神經大條的老板在店裡盯著這車,大約蕭經聞停多久他就盯了多久的程度。

以至於林從沚拿到咖啡後,邵恒笑眯眯地問能不能過去看一眼車內飾。林從沚說……可以的吧。

於是畫麵就是這麼詭異,蕭經聞本想邀請他上車,邵恒說不用,看看就成。蕭經聞就把前後車窗都降下來,邵恒瞅著後排座椅的屏幕,幽幽說了句:“據說邁巴赫後排屏幕可以玩PS5。”

“可以是可以……”蕭經聞說,“但容易暈車。”

林從沚偷偷偏過些頭,那個在邁巴赫後排玩PS5暈車的人就是他自己。

蕭經聞也轉頭看向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溫柔的很。林從沚隻能慍怒地皺眉,警告他彆亂說話。

邵恒嘖嘖嘖了幾聲,說:“媽的,我也要賺大錢買好車!”

蕭經聞很給麵子,認真說:“好,加油。”

這輛車以前蕭經聞很少開,邁巴赫這種車就是無論開車的長成啥樣,都讓人覺得是司機。尤其車開出五分鐘了,蕭經聞等紅燈的時候忽然問:“需要我戴雙白手套嗎?”

“……”林從沚注視著他,“你拿拍品都不戴手套。”

“司機要有司機的態度。”蕭經聞半開玩笑著說,“連藍牙嗎?”

蕭經聞是個開車不用聽歌的人,這點五年前林從沚就表達過震驚,他甚至詢問過蕭經聞,你是不是覺醒人類情感失敗了的仿生人,半覺醒,在努力模仿人類。

車程還有二十多分鐘,林從沚連上了車裡中控的藍牙,接著車廂裡響起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十二平均律一度被人們奉為鋼琴界的‘舊約聖經’,它平衡、和諧、理性。很適合與它有同樣屬性的蕭經聞。

所以林從沚偷偷瞄了他幾眼,想看看他有沒有在聽。

蕭經聞看他這邊後視鏡的時候偶爾會和他視線相撞,林從沚就眨眨眼裝作亂看。

“巴赫?”蕭經聞問。

“嗯?”林從沚一楞,“你知道?”

“賣過他的手稿。”

“喔……”

‘喔’完了覺得不對,看了眼中控屏幕,屏幕上是導航而不是曲目。他又問:“手稿又不會演奏,你聽出來的?”

“聽過。”蕭經聞說,“賣家當時彈了一遍。”

林從沚咳嗽了下,他有點想問蕭經聞覺得怎麼樣。但他們從不會聊此類話題,壁壘太高,雙方都會尷尬。

然而蕭經聞主動說了:“很平靜。”

“是吧。”林從沚笑笑,重複了一遍,“很平靜。”

林從沚今天的穿搭很好看,他適合這樣輕盈的布料,加上水墨畫的圖案,整個人氣質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車開到畫室樓下,林從沚說了聲謝謝。他拿走杯架裡自己的咖啡,說:“這杯是…買給你的。”

“謝謝。”蕭經聞看著他眼睛道謝,“晚上我來接你。”

“其實沒那麼誇張吧。”林從沚解開安全帶,“法治社會,更何況那些人就算真拿我……”

“等一下。”林從沚扭頭看著他。

反應過來了,其實根本不可能。

乍一想沒什麼問題,盧比菲的人又一次在蕭經聞那裡吃癟,那麼他們拿蕭經聞沒辦法,轉而來騷擾甚至報複自己,聽上去十分合理。

但……

林從沚看向他,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有些緊張,喉結也滯澀起來。每個美院生都清楚人類的骨骼肌肉,他盯著蕭經聞的喉嚨,腦袋輕輕一歪,一縷卷卷的頭發跟隨他晃動。

林從沚的眼睛從他喉結向上,看他無措而緊抿的嘴唇,再向上看著他眼睛。

他吞咽了下,自從正式接手Gleam公司以來,蕭經聞幾乎沒有過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不常被人看穿,因為他不露破綻。

而此時此刻,林從沚溫和地笑起來,說:“他們跟楊總洗錢誒,自身都難保了吧,還有空來動我?”

蕭經聞那點心思被發現的瞬間,如同魯米諾反應下滿屋子的血跡,訴說著他的種種罪行。

“我先走了。”林從沚順手替他的冰咖啡插上吸管,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說,“十點半下課,辛苦蕭總。”

沒等蕭經聞反應,一聲‘嘭’,人已經下了車關了門,隔音效果極佳的邁巴赫立刻隔絕車水馬龍的街。

夏天雖然夜晚來得遲,但天也是一寸寸暗下去的。湖藍、鈷藍、深藍,直到有交警過來敲窗,蕭經聞才緩過來。

“這兒限停,趕緊開走。”

“抱歉。”蕭經聞點點頭。

拍賣會結束後公司員工大部分開始休假,蕭經聞確實是資本家,但不是無良資本家。加班歸加班,高強度忙完一陣子都會放個小長假。公司大樓黑洞洞的,緊急出口的標識燈幽幽地亮著,公司一樓隻有前台後邊的背景牆一組射燈亮著。

他今天沒有公事,夏拍很順利,成交總價將近30億,有幾位收藏家托人詢問藏品的問題,他們手裡有些好東西,商議著時間帶過來做鑒定。

蕭經聞走到林從沚坐過的那組沙發坐下,解開襯衫頂端的紐扣,拽下些領帶,有些疲累地靠下去。這幾年他過得不輕鬆,在外自然風光無兩,但心裡總空落落。

他家庭太壓抑,但好在以他目前的能力和實力,已經不再受父母挾製。他終於如父母所願,成為一位合格的執行董事兼總裁。

他足夠縝密,嗅得到行業動向,下手夠狠,夠有魄力。所以在說親這方麵,且不說他父母親戚,偶爾吃飯應酬,連關係不錯的合作夥伴也不敢多言。

當一個人強大到一定地步,就是如此。

這方麵行業內大多數人比起‘給蕭總說個親’,還是更期待著看看什麼樣的人能與其並肩。

此時那人正憋著火。

林從沚語氣不善,敲了敲學生的腦殼,說:“起來。”

學生捏著鉛筆站起來,又把鉛筆遞給林從沚。

林從沚坐下給她改畫,素描靜物三角錐中間戳個圓柱體的幾何石膏,幾乎是每個美術生都畫過的東西。它有著最明顯的明暗關係,以及最簡單的初始組合結構。

林從沚畫這玩意早就不需要在三角錐裡再畫出圓柱的輔助結構,但給學生改畫,需要讓學生明白它內部的結構關係。

“不要覺得臨摹是‘照著畫’。”林從沚說,“內部結構關係確實對最終畫麵沒有影響,它終究要被擦掉,但這是你需要理解的東西,你要把它看成做數學題要寫的步驟。”

學生心虛地點頭。

初學者總是這樣,追求畫麵一步到位,恨不得一筆成型。

林從沚耐心地講透視,透視也是初學者出現相當多的畫麵問題。他有點累了,今天講了太多話。其實有點想放棄在辛決這裡帶課的工作,當老師每天要說的話太多了,初學者教起來也很累。

學生有些跟不上他的筆觸,林從沚擦掉她的線條,然後告訴她:“透視從這裡大,到這裡小,所以圓柱的這裡切麵最大,到這裡……你在聽嗎?”

“在!”學生倏然繃住,“就是,就是這裡,為什麼您可以畫得這麼輕鬆啊……我根本畫不明白,我連那個圓都畫不圓……”

她越說聲音越小。林從沚歎氣,手也停下了:“先理解吧,基本功慢慢磨。”

他一連改了幾個學生的畫,各種各樣的問題。辛決在另一個教室改畫,課間休息的時候在走廊又是捶腰又是捶肩,哀嚎著這兒疼這兒也疼。

林從沚咬著煙,麵無血色:“我腦子疼。”

“啊?”辛決看向他,“是不是感冒了?”

“不是那種頭疼。”林從沚歎氣。

辛決懂了:“唉,沒辦法,高一升高二,這時候來學畫的都是……”

他雖然沒把話說完,但林從沚也明白。都是念完高一,文化課實在不行了,來報班學美術,走藝考考大學。也就是旁人眼中的‘211分上211’。

“我明白的。”林從沚煙抽一半就摁滅,丟進垃圾桶。畫室這棟寫字樓的走廊窗戶可以開一小半,夜風一陣陣有規律地撲扇進來。

有時候是無奈選擇這條路。沒辦法,誰都不能左右彆人的未來,餘拾景的也一樣。想到這裡,林從沚問:“小餘最近有過來嗎?”

“哦,沒有誒。”辛決說,“我昨天還在微信上問他最近怎麼樣,他跟我說他回他外婆老家那邊了,看上去好像家裡出了些變故,我沒多問了。”

“這樣啊……”林從沚點點頭。

餘拾景對他來講是個有天賦的學生,可塑之才,但也可惜了。在走廊跟辛決聊了會兒後回去繼續改畫,晚上出了個小插曲。第二次課間休息的時候是九點五十分,林從沚出來走廊抽煙,發現一小姑娘躲在樓梯轉角那兒偷偷哭。

他嚇一跳,第一時間以為是被同學欺負了。

畫室裡的人他記不全,也不記得她叫什麼。林從沚開口便問:“你怎麼了?被欺負了嗎?”

小姑娘抽抽著呢,嚇得眼淚都停了,一抹,說:“林、林老師……沒有,我沒被欺負。”

“你說實話,大膽點說。”林從沚知道遭到校園霸淩的孩子很多第一句都是‘沒有被欺負’,於是蹙著眉,“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陸玨……”

“……原來她是被我罵哭的。”坐上車後,林從沚麵如死灰地扣上安全帶。

蕭經聞想笑不敢笑,嘴角像痙攣,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很平靜,最好再帶點哀痛。

“好了你想笑就笑吧。”林從沚看著車窗外,“我是真的記不住人,而且她都複讀一年了,畫得真……唉,素描太臟,色彩太灰,速寫不流暢。”

“一無是處嗎?”蕭經聞言簡意賅。

林從沚看了他一眼,又無話反駁,隻能說:“起碼她還有上進心,還想努力。”

蕭經聞笑著,打燈彙入車流。

晚上十點半的城市馬路上車還是很多,林從沚容易暈車,他車開得很穩。

蕭經聞就這麼接送了他三天,第三天又一次下起雨,今年嶼城的雨水格外多。

上車的時候林從沚照例給他也買了杯咖啡,也是隨著他上車,藍牙音響開始播放他的歌單,讓蕭經聞這原本寂靜到隻能聽見心跳的車廂有了聲音。

林從沚放好咖啡,扣上安全帶。

這幾天Gleam處於休假期,蕭經聞沒有彆的事情,一天到晚泡在這裡。畫室沒課的時候,林從沚在畫廊裡畫畫,他就在展廳裡看他的畫冊。

兩個人的相處說句‘詭異’也不為過。今天下雨,蕭經聞直接開到寫字樓的地下車庫,這樣林從沚可以直接從負2層上樓去畫室。

一路無話,直到車子停在地下車庫熄火後,林從沚說:“明天不用來接我了。”

蕭經聞抿了抿唇:“為什麼?”

“我要跟我媽媽去西班牙,明天的飛機。”

霎時間,蕭經聞憋了半天,憋不出一句挽留的話。

隻磕磕絆絆地說:“明天……明天雨很大。”

“沒關係,蕭總。”林從沚解開安全帶,禮貌且溫和地偏頭微笑,“我今晚就走。”

終於他克製不住,直接按住林從沚的手腕,因短暫地失去理智而用力過猛,林從沚皺起眉。

失控時候的蕭經聞像一根繃緊的,脆弱的琴弦,下一秒就會嘶鳴著斷開。

他瞳仁微顫,眼底浮起可怖的神色。然而林從沚氣定神閒,像看著無能狂怒的小孩,說:“收斂一點,我快從你眼睛裡讀出刑法了。”

“……”蕭經聞緩了緩,手也鬆開了,“還回來嗎?”

“當然了。”林從沚彎唇笑起來,“我那麼多畫都還在你那裡。”

“除了這個原因呢。”蕭經聞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好受一點,“畫我可以打包寄給你,你還會回來嗎?”

忽然之間林從沚有些心疼,麵前的人在外麵是高不可攀又矜貴孤高的蕭總,此時坐在駕駛座上,卑微得像害怕被再次丟棄的寵物。

林從沚伸手去車後排拿過自己的袋子,一個不大不小的環保袋,裡麵是他的幾管顏料和水杯。

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張請柬,擱在杯架上,說:“我去西班牙是因為我媽媽要和Hannah結婚了,她女朋友,我去參加婚禮。她們給你也準備了一張。”

林從沚接著說:“新生、婚姻和死亡會讓人萌生出對人生的一些……一些新的、特彆的理解。婚禮在下禮拜,蕭總,你有空的話,我們很歡迎你。”

說完,他笑了笑,下車了。

第22章

林從沚收拾了六天的行李, 走前跟張渺交待了一下畫廊的事情,給小晨布置了作業。

晚上八點的高鐵和林泠玉去到另一個城市坐飛機。

曾經林泠玉交女朋友的時候被他撞破過一次,林泠玉有刻意避著他, 那次是意外。那時候林從沚十五六歲,迷茫又好奇。

林泠玉很擔心這會對林從沚造成影響甚至引導,但還是耐心地給他解釋,帶著他了解人類的不同以及情感不會受限於性彆。

這對後來林從沚對自己性取向有了篤定的認可,他沒有驚慌或羞恥, 甚至在剛和蕭經聞在一起的時候,還很認真地詢問蕭經聞:你確定你是Gay嗎?你對自己有清晰的認知嗎?

林從沚對林泠玉的性取向接受得很好, 那時候他笑著說:彆人有一個媽媽就很幸福了, 我會有兩個。

他蠻喜歡Hannah,漂亮的意大利女人,看著他媽媽的時候一雙眼睛好像開了大光圈的鏡頭,虛化掉了全世界。那種癡迷的眼神讓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

距離婚禮還有五天。西班牙是同性婚姻合法地區, 飛機降落在塞維利亞機場的那一刻, 光是看著外麵的陽光,林從沚已經感覺熱浪襲來。

林泠玉笑起來:“今天好像35度。”

“……”林從沚啞然,“我已經有點想回國了。”

Hannah在機場接他們, 先給林泠玉一個巨大的擁抱, 然後抱了抱林從沚。Hannah的第一句話是‘好久不見’第二句是‘把包背到胸前來,機場很多小偷’。

幾乎是飛機起落架觸地的瞬間,蕭經聞發過來一條微信詢問他有沒有安全抵達。不過那時候手機還沒信號。他此行在西班牙隻停留到婚禮那天,所以不打算辦新的手機卡。

在機場連著公共WiFi給蕭經聞回複了一句‘到了’之後,跟Hannah和媽媽道彆, 去酒店裡休息。

塞維利亞是真熱啊,街上行人的胳膊被曬得通紅, 林從沚第一天在酒店房間躲了一整天。又熱又累,睡了個昏天黑地。

他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多才舍得起床。太陽烤得酒店門把手都燙得沒法握,他打算去買個冰淇淋。

距離上次來塞維利亞已經過去兩年多,勉強記得一些路。印象中有一家冰淇淋店就在這附近,林從沚以前很喜歡那家的樹莓果醬。

店裡在排隊,林從沚剛巧排在太陽底下,他前邊不到兩步就是遮陽棚的範圍內。而且這隊伍紋絲不動,搞得他很絕望。

並且他手機連不到店裡的WiFi。

聽前邊的人抱怨,大約是今天隻有一個店員在上班,所以很慢。

他有點後悔了,但排都排了,回頭看看,這麼點時間裡接著自己後邊的隊伍也長了起來。

烈日當頭,冰淇淋店自然是人滿為患。

這也就罷了,手機還沒網,他這兒很尷尬,後邊的酒店,前麵的冰淇淋店,他剛好站在兩個公共WiFi的輻射範圍交界處,一個都連不上。

排隊沒手機玩可真是有點痛苦了。

林從沚曬得頭發昏,第一次想念雨天。

人就是這樣,接連下雨的時候想要太陽,現在太陽高懸,又想來幾片烏雲。

“嗡。”

他手機震動了下。有些意外,因為他一直沒網來著。低頭一看,是因為他手機自動連上了某人的個人熱點。

有些記憶被iCloud代為保管,即便手機換過,但同步過的雲端數據記住了那個熱點密碼,並且在距離足夠近的時候……相連。

他不輕不重地捏著手機。通常情況下,連接個人熱點的範圍是半徑20米左右,也就是說這個人此時此刻距離他至少20米。

周身人們的聲音漸漸朦朧,20米內有一段射頻信號銜接著他們。

按理說蕭經聞應該在婚禮當天過來,即便夏拍結束了,他們還有幾場網絡拍賣,所以蕭經聞應該還是會在嶼城多留幾天。

但事實是,林從沚此時此刻在塞維利亞的這個冰淇淋店門口,連上了蕭經聞的熱點。

他四下看了一圈,沒看見人。沒什麼好忌諱的,林從沚覺得蕭經聞無論在亞洲還是歐洲,撂在人群裡都會很搶眼。

他從不否認自己喜歡帥的,不然當初也不會在雨夜人行道上給他撐那把傘。

沒看見人,再看一眼手機,方才那聲‘嗡’地進來的消息確實是蕭經聞,他發來兩個字:回頭。

他回頭,背後站著的是位姐姐,見他猛然回頭,姐姐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手機又震了下,蕭經聞:隊尾。

林從沚探出些腦袋——於是在蕭經聞的視野裡,這天,是晴得嚇人的一天,粉色的冰淇淋店招牌上畫著的蛋筒冰淇淋好像在散發著涼涼的甜香,陽光下一顆頭發微卷的,毛茸茸的腦袋歪著回頭看他。

還朝他笑了下。

以前他愛誇林從沚像個洋娃娃,他們藝術生穿衣打扮又不太一樣,不是另類的那種不一樣,總之就是和蕭經聞見過的男人不一樣。

現在他在前方不遠,晃動著他的發梢,一切都金燦燦的。街側麵的手風琴拉著弗拉明戈風格的曲子,握著氫氣球的小女孩跟著音樂跳著俏皮的舞。然後他走了過來。

林從沚排的那個位置已經算比較靠前了,但他看見蕭經聞後走去了隊尾。

“你不用過來的,快排到你了。”蕭經聞說。

林從沚搖搖頭:“沒事。”

他頭發長得挺快,上次剪頭發還是去Gleam開會,到今天已經遮了半隻耳朵。而且他天然卷,耳朵上的頭發彎了個弧度上去,要是直發,看上去會更長。

或許是異國他鄉,或許是太陽真的烤得人發懵,蕭經聞沒忍住,手指去勾了下他蓋著耳朵的頭發。

倏然被人碰了下耳朵,林從沚一繃,迅速躲開,不可思議地看向他:“蕭總?管不住手?”

“……”蕭經聞悻悻放下手,“不好意思。”

林從沚斜乜他一眼。

下一刻,一道黑影遮下來,是蕭經聞把他的鴨舌帽蓋在自己腦袋上了。塞維利亞這種地方,夏天最高能有四十幾度,蕭經聞又摁了摁帽簷,說:“彆給曬掉皮了。”

“喔。”林從沚點頭。

蕭經聞對這方麵不是很理解,比如第一次給他送的那朵玫瑰觸發了林從沚花粉過敏,第一次去海邊約會曬得林從沚差點蛻皮。

他確實不懂這些,最後隻總結出,男朋友嬌貴,養起來要多注意。

蕭經聞今天沒再把西裝焊身上,簡單的一件灰色T恤和牛仔褲。林從沚在旁邊低著頭玩手機,有了網之後他開始搜索塞維利亞的畫展和音樂會。

過兩天有個畫展。然而他剛點進這條宣傳動態,還沒點開大圖,忽然失去網絡連接。

他扭頭看向蕭經聞,由於身高差距和這個帽簷,他仰著腦袋,對方垂眸看著他。

“你把熱點關了?”林從沚難以置信。

“沒關。”蕭經聞唇角帶笑,“改了個密碼。”

說完,他直接把手機遞給他看,是密碼界麵。這位33歲的總裁十分幼稚地把密碼改成:herewithyou。

Here with you,和你在一起。

林從沚看著他屏幕上的這行英文,邊打字邊問:“你提前這麼多天過來,公司沒事嗎?”

“不管了。”蕭經聞說,“留在國內也心不在焉。”

林從沚笑了下,他下單了兩張畫展的門票,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

“問了你母親。”蕭經聞說,“剛見過她。”

“剛剛?”林從沚詫異,“在哪兒?”

“那邊那個酒吧。”蕭經聞指了下。

這母子倆雖不是親生,但各個方麵都很像,比如都是酒蒙子。太陽還沒落山就喝酒,林從沚抿了抿唇,‘喔’了聲。

終於這漫長的隊伍排到了頭,林從沚要了個香草冰淇淋加樹莓果醬,給蕭經聞點了個巧克力餅乾碎的,端起便走,跟收銀員用西語說了句‘算在他賬上’,然後蕭經聞掏錢包。

夕陽灑落在老城區,這裡的建築就是陽光的顏色,太陽將落未落時,整個城市像被一個巨大的橘子軟糖包裹著。

他們在冰淇淋店外麵遮陽傘下的桌子麵對麵坐,這桌子很小,大抵就是國內咖啡桌那樣。所以不可避免地,他們膝蓋碰著膝蓋。

林從沚今天是鵝黃色T恤和白色短褲,所以他膝蓋是直接蹭到蕭經聞的牛仔褲。

林從沚雖然不太吃甜食,但他喜歡冰淇淋。五年前他們經常這樣在美院附近的某個冰淇淋店裡,隻不過蕭經聞不吃。如今他瞧著蕭經聞一勺接著一勺,打趣他:“現在知道冰淇淋的好了。”

“是啊。”蕭經聞咽下去,漫不經心地說,“以前少不更事,現在年紀大了,知道冰淇淋的好了。”

林從沚笑笑,沒接話。他覺得大約是蕭經聞在這裡沒什麼壓力,很輕鬆,表情也帶著溫和的笑意。

兩個人吃完了冰淇淋,坐在這傘下,都沒再說話。說不上來是百無聊賴還是放空發呆,就這麼看著太陽一點點矮下去,最後沉入穿流城市的河底。

以前的蕭經聞常不苟言笑,家庭和工作的壓力常讓他透不過氣,久而久之便壓抑著,形成不外露的性格。林從沚則正好相反,因為創作就是藝術家的精神外露。

林從沚盯著他看了良久,看得他都有點不自在了。蕭經聞假裝咳嗽:“盯著我乾什麼。”

——雖然他的確在有意地用左半邊臉,也就是林從沚以前說過他比較好看的這半邊臉朝著他。

“好看,就看看咯。”林從沚直言,“你說那邊有個酒吧?”

“啊……”蕭經聞愣了下,“有。”

“走吧,去喝點酒。”

蕭經聞無聲歎氣,隻能跟著站起來。

傍晚的城市也很漂亮,大家摘掉了墨鏡,在古城區的建築下拍照。下午因為太陽過於毒辣,廣場的馬車沒有出來營業,這時候也聽見了噠噠噠的馬蹄聲。

車輪在磚石地麵滾動,耳邊充斥著世界各地的不同語言,這種誰都不認識的地方會讓人放下一切戒備。

這是個小酒吧,酒保拿出一隻凍了很久的杯子,正在給前一位客人做雞尾酒。

蕭經聞想起了什麼,走過去跟酒保詢問了幾句後,給了他一些小費,然後去到了櫃台裡麵。林從沚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剛坐下,麵前的酒保就走開了,隨後蕭經聞站在他麵前。

“怎麼?”林從沚問,“在這打工了?”

“……”蕭經聞默然看了他一眼,“給你調幾杯。”

“喔。”林從沚想起來了,“你加了Coco微信。”

Coco調的酒讓林從沚念念不忘好幾年,他總能找到每種酒最合適的比例,但其實Coco調酒的方式有點像中餐,每個人做出來都是不同的味道。沒有嚴格的劑量,全憑經驗和心情。

酒吧裡燈光旖旎,他坐在吧台支著下巴,看蕭經聞笨拙又認真的樣子,恍惚以為看見了五年前和自己在一起的樣子。

那攥了一路的新鮮玫瑰,手心淌下的細紅血跡。

蕭經聞要了一支冰凍杯,一勺碎冰倒進冰杯,威士忌、紅味美思、金酒,擠橙皮,丟入橄欖,推到林從沚麵前。

林從沚手沒有觸杯,反而向前伸了伸。他在酒吧幽幽的彩色燈光下,摸了一圈蕭經聞腕表的金屬表帶。

就在這時候,旁邊酒保服務的客人大約是喝嗨了,很奔放地叫那位酒保喂他喝。恰好林從沚分了個眼神過去。

蕭經聞會意,端起那杯酒,另一隻手反扣住他手腕。上身微傾,探過來,杯口抵入他唇縫,用周圍人聽不懂的中文說:“張嘴,喝下去。”

第23章

透明的雞尾酒杯被冷凍過, 杯子上蒙著磨砂一樣的冰霜,抵進他唇縫的時候被冰了個狠的。然而隨後雞尾酒傾倒入口,蕭經聞的手極穩, 即便他還在撫摸著蕭經聞手腕上的那塊羅傑杜彼腕表。

第二杯,伏特加,碎冰,青檸汁,少許青梅酒, 檸檬片裝飾。

蕭經聞又一次喂到他嘴邊,這次林從沚仰起頭, 半眯著眼看他, 指尖敲了敲他表盤,說:“這塊表挺好看的,品味不錯啊。”

此話一出,不知觸著蕭經聞哪根筋了, 他將酒杯一撂, 裡邊半杯酒晃蕩了幾個來回。正喝得舒服的林從沚莫名其妙,瞪他。

然而下一秒他氣焰消弭,蕭經聞直接取下手表, 朝他手裡一塞:“這是你給我挑的。”

說得那叫一個咬牙切齒。

林從沚心道不好, 握著表,低頭仔細看了眼,還真是。五年前6月22號蕭經聞生日那天,剛剛畢業無收入的林從沚看著櫃台裡這塊羅傑杜彼的圓桌騎士看了半晌,歎自己囊中羞澀——那可不羞澀嗎, 二百來萬的東西,他剛畢業, 又不可能跟他媽媽一張嘴就要二百萬。

當時蕭經聞直接付錢,說:幫你買了送給我。

這邏輯聽起來真是無懈可擊。

結果這廂把它給忘了。

12個微雕的圓桌騎士立於12個時間上,當時林從沚是真喜歡啊,他覺得這太適合蕭經聞戴。

“不、不好意思……”林從沚捏著這表,有點不敢抬頭看他。

“……”蕭經聞沉默著。他在吧台裡麵,隻感覺一股濁氣憋在胸口,眼睛裡盛著太多情緒,氣得不行——怎麼能忘呢,怎麼能忘了呢,還若無其事地誇自己品味好,自己有個屁的品味。

又委屈又氣,還憋悶。

蕭經聞在吧台下邊掃視了一圈,拎出一瓶礦泉水。旁邊酒保想提醒這水雖然看上去平平無奇但挺貴的,蕭經聞直接從褲兜裡掏錢包,把裡麵幾張歐元掏出來遞給酒保。酒保錯愕了下,收下了。

蕭經聞抄起個空杯子,往裡麵倒了半杯冰,礦泉水加滿,自己咕咚咚灌下去。看得林從沚瑟縮了下,這會兒自己說什麼都像個渣男,隻能先靜觀其變。

其實這個時候林從沚隱隱萌生出了‘是不是要哄一下’的念頭,他偷看了眼蕭經聞,自己默默把雞尾酒挪過來,自己端起來抿了一口,誇讚道:“很好喝,都比Coco做的要好喝了。”

心念道:這樣可以嗎?

再看他,好像表情緩和了些。

又解釋:“哎剛剛那個,這個,這個燈它太暗了,我沒看清,這麼看就…就看清楚了,確實是我選的,十二圓桌騎士嘛。”

還是心虛,因為確實是自己忘記了。

蕭經聞一杯冰水灌下去,像吞了根冰錐。好處是冷靜下來了,酒吧裡換了個音樂,震得杯子都要裂了,他開始給林從沚做第三杯雞尾酒。

雖然被氣到了,但酒還是要調的,這位總裁向來公私分明。

青檸汁混麥芽威士忌,隻給他加一滴糖漿,以及大量的青檸汁,林從沚看著都覺得酸。抿了一小口,更酸了。

剛要抬頭指責他小心眼,下一刻糖漿兌了進來,蕭經聞從背後果盤裡用竹簽戳了顆草莓丟進去,說:“自己攪攪。”

“哦。”

因為是同性婚姻合法的國家,而且是挺早一批通過了同性婚姻法,酒吧裡的客人們多有同性戀人舉止親密。

越晚客人越多,坐在林從沚右手邊的一對男性戀人已經纏吻起來了,兩個人在吃同一顆橄欖。搞得林從沚有點尷尬。因為他左手邊也有一對。

林從沚收回視線不亂看,垂眼端詳著這塊手表。

其實事情想起來之後就能回想起很多細節,蕭經聞生日那天他送了一枚維多利亞時期的胸針,並不貴重,做工比較粗糙,是他賣了兩幅畫買的。買回來後他自己動手改良了一下,那是個經典款式的玫瑰胸針,林從沚把玫瑰的部分取下來,在玫瑰背後加了一柄騎士劍。

他細細看著這塊表裡的十二個圓桌騎士,騎士們麵向表盤中心。

人越來越多,酒吧本就不大的空間開始擁擠,幾乎每個人都要先說一句‘不好意思讓一下’才能挪動地方。

林從沚直勾勾看著手表的時候,背後一個金發碧眼的男人察覺他可能是獨自一人,兩側都是黏糊糊的情侶,他孤寂清瘦的背影十分顯眼。

起先是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接著一隻手擱在他肩頭,手指撥動了一下他卷起的發梢。林從沚嚇一跳,差點從高腳凳摔下去。

金發男人笑了下,收回手,向吧台裡的蕭經聞抬手,指了下林從沚,用英文說:“給這位男士買一杯‘曼哈頓’。”

林從沚默默看向蕭經聞,他有點想要表達‘我是無辜的’,但蕭經聞沒在看他。

蕭經聞將東西一放,用英文說:“我下班了。”

然後他手虛握了個拳,遞到林從沚麵前:“麻煩你,幫我戴上。”

還補了句:“謝謝。”

故意用英文說的,旁邊金發男心下了然,對裡麵蕭經聞點點頭表示抱歉。

蕭經聞從吧台繞出來,走過林從沚背後的時候用手指點了點他肩膀,林從沚把最後一口酒喝下去,跟著他離開酒吧。

三杯雞尾酒喝下去當下沒覺得有什麼,等再過會兒後勁上來了才會感到醉。

林從沚會比較享受等待醉意的這段時間,夜晚的塞維利亞依然很多遊客,街邊亮著路燈,林從沚看見了他媽媽說的那種被修剪的方方正正的樹冠。

蕭經聞的手機堆積了不少消息,都是工作上的。從嶼城過來到現在他一條消息沒回複過,這時候不得不處理一下。

他低頭看手機,就跟著林從沚走。恰好迎麵一群當地衣服色彩豔麗的年輕男女,跟著手風琴歡快的節奏小跑著跳舞。

人群湧來的瞬間,林從沚想拉一下蕭經聞,叫他避開一下。結果是熱情奔放的西班牙人直接包圍他們,用西語快速地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話,像一群蜜蜂包圍一朵花嗡嗡好幾聲後又一齊飛走。

來得快去得也快,林從沚聽得懂西語,但僅限於日常交流,譬如‘多少錢’或‘我要這個’,他依稀聽出大約是他們在歡迎,還唱了幾句歌詞。

可等他反應過來,發現他剛剛想伸手拽蕭經聞的時候,對方已經快速伸出胳膊把他摟緊了。

一直低頭看手機的蕭經聞以為是什麼瘋狂群體,下意識地將他拉進懷裡,肌肉記憶式的保護動作。

林從沚經常不按時吃飯,瘦條條的。而且林從沚下身是短褲,皮膚緊貼著蕭經聞的牛仔褲,且蕭經聞摟得緊,第一下沒退出來。

“搞什麼的。”蕭經聞維持著回頭的姿勢看著那群人。

“就…就當地的一些……活動吧?”林從沚也不太確定。

“嚇我一跳。”蕭經聞說,說完低頭看了他一眼,“我以為組團搶劫的。”

“……哪兒那麼誇張。”

“畢竟歐洲。”蕭經聞說。

說完便鬆手了,沒有任何尷尬,也不摻多餘的情緒。他們繼續往前走,蕭經聞還是在手機上回複郵件和消息。

目的地是這條街上的一家餐廳,塞維利亞這城市裡,許多餐廳的2人桌都是小小的。一盤海鮮飯端上來就占掉了桌子一半。

“這麼大一盤。”林從沚捏著勺子,抬眼看對麵。

對麵的人還低著頭在手機上打字,眉宇嚴肅又專注。以前常常這樣,以前蕭經聞多是瑣事,那時候Gleam剛剛開始做網拍項目。線上拍賣當時在國內並不盛行,很多東西都是新嘗試,他焦頭爛額。

現在應該也是有很煩的事情,人就是這樣,每個階段都有各種各樣的麻煩。

林從沚挖一勺飯塞進自己嘴裡,時不時抬眼看他。服務員繼續端來他們點的菜,有一道芝士,服務員見他們是外國人,推薦他們試試用芝士蘸果醬。

林從沚覺得很詭異,但還是嘗了一下。

服務員很期待地看著他等他的評價,林從沚實在找不出形容詞,它並非傳統意義的難吃,隻是吃不慣。

他又蘸了一下,遞到蕭經聞嘴邊,說:“張嘴。”

蕭經聞看都不看就張開嘴,林從沚將蘸過橘子醬的芝士條塞進他嘴裡。

對方嚼嚼嚼那麼幾下然後咽下去,頭也不抬。

這下連服務員都看不下去了。這算什麼,兩口子出來玩,就顧著玩手機,事事無回應,喂他吃東西也不抬頭,就盯著那破手機。

服務員感覺這男人沒救了,搖搖頭,順勢對林從沚投去一道憐憫的目光。

“呃不是……”林從沚想解釋,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隻能接受服務員的目光,自己抿唇點點頭表示謝謝你關心。

“這什麼玩意。”已經咽下去的蕭經聞終於感覺不太對勁,抬頭看他。

“芝士橘子醬。”林從沚說。

顯然,這東西超出了蕭經聞的理解範圍,他本就是單眼皮,擺出細細思索的神情時特彆認真。

於是林從沚看了他一會兒,想看他能說出什麼話來。

半晌,他說:“有水嗎?”

林從沚“噗呲”笑出來,然後忍不住了,哆嗦著肩膀笑了好一陣。笑了會兒才叫來服務員,要了瓶水。

蕭經聞順下去大半杯,蹙著眉,說:“這東西你自己吃了嗎?”

“吃了呀。”林從沚故意說,“我覺得還不錯,口感挺清新的,你再試一下?”

蕭經聞半信半疑,盯著那盤芝士,說:“那我再嘗一個吧。”

“哎。”林從沚說,“彆了,我騙你的,我也覺得有點怪。”

蕭經聞又看向他:“變善良了,放以前,你會騙我把這盤都吃了。”

林從沚點點頭:“你還是以前好騙。”

“我現在也好騙。”蕭經聞放下手機,開始吃飯。

第24章

他現在確實好騙, 丟下那麼大個公司自己千裡迢迢到西班牙來,又是買冰淇淋又是做雞尾酒。他不是林從沚騙來的,全程都是自己騙自己。

林從沚吃飯慢, 家裡養成的習慣。

蕭經聞吃飯快,也是家裡養成的。

看著蕭經聞吃飯一大口接一大口,不是狼吞虎咽的那類型,有點像以前學校裡期末周時候的學長,趕緊吃一口回去趕進度。

他五年前就這樣, 即便那天沒什麼緊急的事,無論吃的火鍋還是法餐, 蕭經聞吃飯都特彆快。往往林從沚這份還沒吃到一半, 蕭經聞已經吃完了。

林從沚還記得頭一回跟他在外麵吃飯。他愣怔怔地問蕭經聞:你吃這麼快是……是有什麼急事嗎?

言下之意,你幾口就吃完了,不想跟我多待一會?

當時遲鈍的蕭經聞茫然說:我沒事,你慢慢吃, 我等你。

林從沚當時心下一涼, 心說完了,這大直男。後來蕭經聞才知道,自己吃飯太快讓他誤以為自己想早點擺脫他。他解釋說因為從小就這樣, 家裡比較注重做事效率。父母會在吃飯的時候說‘吃完飯要做什麼什麼’, 所以下意識的就吃得很快,最後就習慣了。

其實現下想想,那樣的教育方式培養出蕭經聞這樣的工作狂也很合理。

林從沚繼續吃飯,蕭經聞在他對麵繼續處理公司的事情。他們坐在落地窗邊,可以看見外麵熱鬨的人群, 但林從沚在看玻璃上映出的蕭經聞的側臉。

印象中他總是很忙的,以前現在都是。所以他提前了幾天到西班牙他很詫異, 林從沚叉起一片火腿塞進嘴裡,打量著他。

很久沒這麼近距離安靜地觀察他了,這些年蕭經聞有變化,眉宇間成熟了很多,好像也壓抑了更多東西。

他揪下來一小片麵包,蘸了蘸海鮮飯裡的湯汁,酸酸甜甜的。

對麵的人忽然鎖屏手機,放下來,抬頭說:“不好意思啊,網拍的合作支付方忽然要提高手續費扣點。”

“啊。”林從沚反應了一下,“喔,沒事啊,你忙你的。”

有那麼一瞬間好像什麼都沒變,蕭經聞以前也是這樣,專注狀態下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然後陡然如夢初醒般先跟他道個歉。

“吃不下了?”蕭經聞見他在用叉子戳著盤子裡的裝飾花。

“有點。”林從沚躲閃了下他目光。

“給我吧。”蕭經聞伸手把盤子端到自己麵前來。

蕭經聞剛端走盤子,林從沚手機蹦出來一封新郵件。他並非故意看他手機,隻是剛好端盤子的時候瞄到一眼,那是一封很惹眼的提示郵件,但不妨礙視力不錯的蕭經聞看出來了‘預訂成功’的標語。

他和林從沚對視了下。

有點尷尬,按理說他沒立場詢問前男友預訂的是什麼,它看起來相當的……蕭經聞找不出形容詞,花裡胡哨?

林從沚順著他的視線也看向手機,說:“一個畫展。”

“喔。”蕭經聞點頭,又問,“和……誰去?”

又一波跳著舞的人群跟隨著抱著樂器彈唱的樂手們小跑過去,林從沚在一牆之隔的明快音樂裡說:“你有時間嗎?後天上午。”

蕭經聞愣神了一下,似乎是有點不敢相信。

他們曾經一起去畫展的回憶並不美好,林從沚還記得,他當時在一幅畫前端詳了良久,看畫麵的筆觸。然後蕭經聞幽幽地說了句:這家藝術館展示的都是贗品,他們請畫家仿造真畫繪製出仿品,這樣來保證真品的安全。

——平心而論,蕭經聞的話是實話。

但並不影響這讓細細看畫的林從沚像個小醜。

於是就‘真品’與‘仿品’衍生出的‘藝術品價值’話題又在兩人之間爆發,一路吵到回家吵到床上。

五年前在一起的時間裡大約可以總結為,一半時間在吵架,另一半時間在做/愛。

像現在這樣安靜坐在一起吃頓飯平和地聊天,放在五年前竟是少有。

“有。”蕭經聞說,“有時間,在哪裡?”

“截圖給你了。”林從沚放下手機,“後天見?”

“好。”

林從沚住的這間酒店距離塞維利亞皇宮不遠,遊客很多,西班牙人很熱情,有些當地人會跟外國人打招呼,大笑著招手說“Hola”。

第二天林從沚到媽媽和Hannah那裡吃了個午餐,說外婆姨媽和舅舅明天會過來塞維利亞一起籌備婚禮。林從沚想一起幫忙,媽媽說不用,說蕭經聞一年到頭難得休假,一起去逛逛。

席間說到蕭經聞,林泠玉說前兩天蕭經聞到塞維利亞後,過來和她聊了幾分鐘。

那天在停車場,蕭經聞捏著婚禮請柬,在車裡呆坐了許久。

婚禮日期在下禮拜,地點是塞維利亞的某個小公園。

蕭經聞在車裡交待了助理接下來的工作,網拍的事情交給一位副總經理盯梢著,然後買機票訂酒店,幾乎是跟著林從沚後麵的航班抵達西班牙。

他是在林泠玉和Hannah喝酒的酒吧旁邊買水,碰巧遇上了她們。在路邊聊了幾句。

聊到以前分手的時候,蕭經聞捏著礦泉水,林泠玉問他分手後有想起過阿沚嗎。他難得地回憶了一下那段時間。

他說:“剛分手的那段時間總是反應不過來,半夜床上沒他,我以為他摔下去了,瞬間嚇清醒了去開燈,然後才想起已經分手了,難過……很難過,接著又覺得還好他沒摔地上去。”

說完又覺得不妥,怎麼能當著人家媽媽的麵說什麼床上的……可話都已經說出口了,隻能跟著說一句‘抱歉’。

林泠玉沒覺得有什麼,他們都是成年人。但這番話委實讓她聽得不是滋味,但她也說不出什麼寬慰的話,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接著蕭經聞祝她新婚快樂,她告訴蕭經聞,林從沚住在那邊那條街上,這個時間可能醒過來了會去買冰淇淋。

林從沚聽完,慢慢地端起水杯,喝光了整杯水。

他有點失態,站起來的時候差點把桌布扯下來,一桌子酒杯碗碟啷啷響了一陣。

“不好意思。”林從沚說,“我…我想出去走一走。”

他跟Hannah說了聲抱歉,逃似的從他媽媽那裡出來了。

接著一個人在城市裡心不在焉地走著,這個季節路上的藍花楹都開了,有的在往下落。

走到廣場中間的噴泉,歎了口氣。

其實到塞維利亞沒有辦手機卡還有個原因,就是用這種物理方式來限製自己胡思亂想,比如此時此刻他很想給蕭經聞發個消息,說噴泉這裡還挺涼快的。

但這個時候他需要自己單獨呆一會兒。

畫展那天,林從沚早早起來了。

在行李箱裡翻出一套質地輕盈的襯衫和褲子,站在鏡子前發現頭發有點長,這沒辦法,自己抓了抓,像個頹廢藝術家。

蕭經聞就等在酒店門口,他住的這間酒店沒有常規上的大堂,隻有一道像居民房一樣的木門。

“嗯?”林從沚見他已經站在門邊了,“你……來這麼早?”

蕭經聞收起手機:“剛到。”

畫展在十點,去藝術館之前吃了個早餐。

這家藝術館說來還有些淵源。到了之後掃電子票進場,進來後在走廊裡拿介紹手冊,林從沚說:“去年這家藝術館的老板聯係過我,問我願不願意來這邊畫幾幅仿畫。”

蕭經聞也拿了一本介紹冊,笑了下,說:“這不應該是保密的嗎?跟我說沒問題嗎?”

“啊。”林從沚偏頭看他,“那你能保密嗎?”

“可以。”蕭經聞點頭,和他並肩向展廳裡走,“然後你拒絕了?”

“嗯。但我發現……我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義憤填膺,展出怎麼能掛假畫,這樣拿畫展當什麼了。”

蕭經聞並不意外,他隻淡淡說:“你長大了。”

他的確長大了,已經不會衝動又耿直地去批判。歲月教會他的一句話是,共存並非是妥協,妥協也未必是低頭。

以前他總想要蕭經聞低頭,拚命想證明自己是對的。以至於他有時候會忘記他們是愛人,愛人之間不必如此。

這次看展,蕭經聞相當沉默。

搞得林從沚有點愧疚:“你可以評價一下的,我不會說你。”

蕭經聞直接順杆爬:“真的嗎?”

“請吧。”

“咳。”蕭經聞清了下嗓子,他俯些身,靠近他耳邊說:“你左邊第三幅,《被蟒蛇纏繞的水晶吊燈》,是假的,真畫在我那裡。”

“……”林從沚一愣,先看向左邊。

畫展掛假畫的事情並不算罕見,五年前他們因為畫展掛假畫的合理性爭論的時候,蕭經聞直接說盧浮宮裡的《蒙娜麗莎》。那究竟是不是真品,這個問題在全世界沒有任何蓋棺定論的答案。

從陰謀論來講,《蒙娜麗莎》已經從一件藝術品成為了一種符號——隻要懸掛於盧浮宮的牆上,那麼它就是唯一的《蒙娜麗莎》。

林從沚走向他左邊第三幅畫,果然,畫框右下方貼著“不售賣”的標誌。

蕭經聞接著說:“上個月我收到郵件,是申請使用仿真品展出,我同意了,原來是這家藝術館。不過剛才進來的時候,第一幅的法翁也……”

“好了你住嘴!”林從沚直接上手捂住他嘴,警告的眼神盯著他,“不要再說了!萬一這裡有人聽得懂中文!”

第25章

由於捂住蕭經聞的嘴, 他能感覺到蕭經聞在他手心裡笑了起來。

遂繼續警告他:“彆笑,忍著。”

蕭經聞小幅度地點點頭,看著他眼睛, 眼神誠懇,以表達自己乖順。林從沚這才放下手,不忘悄悄左右看兩眼,看展的人們並沒有投來異樣的目光,他才安心些。

再回頭去看那幅畫, 平心而論,縱然贗品, 但並不妨礙它是一幅精美的作品。甚至可以說以假亂真——誠然, 人家本來就是在這裡‘亂真’的。

林從沚重新站在它麵前,細細看著。展廳是一個大型的濾鏡,燈光和裝飾物,紅外探測器, 以及展品前方的警戒線, 都會營造出受保護對象無比珍貴的氛圍。

人是視覺動物,並且大腦往往隻看見它選擇看見的東西。

畫作整體色調偏暗,黑色蟒蛇鱗片上折射著環境色, 它緊緊纏繞著一頂華美又蕭條的水晶吊燈。不難看出, 這頂吊燈所服役的城堡曾富麗堂皇。

如今這吊燈像風燭殘年的老管家,城堡落寞空無一人,卻仍將自己打扮得體,縱然結構腐鏽,蛛網密布, 搖搖欲墜,但它還是亮著微弱殘光。

如果畫麵僅是如此, 大抵也就令人唏噓家道中落,人去樓空。

可偏偏來了一條蛇,死死纏住它。

主體的暗色,光源在畫麵中心。人類是趨光生物,所以情不自禁地去看畫麵中心昏暗的燈,就不得不去細細看著纏在燈上的黑色蟒蛇。

它鱗片那麼漂亮,富有力量,是畫麵中唯一的活物。

林從沚目不轉睛。

他看得有點陷了進去。

蕭經聞沒有催促他,周圍人走走停停,唯獨他佇立在那兒不動如鐘。西方油畫裡的‘蛇’多指代魔鬼,蛇在伊甸園裡引誘了夏娃,古典畫作中,蛇更是被聖母踩在腳下。

而這幅畫,這條蛇纏著虛弱的吊燈,林從沚不知蛇是要送它最後一程,還是在貪圖它的餘溫。

畫展常有人久久駐足在某一幅畫前。

“Lin!”

忽然身側有人認出他,接著哈哈大笑了幾聲,用蹩腳但可以聽懂的中文說:“天呐!好久沒見了!”

來人是藝術館的主人之一,林從沚愣了下,在腦內搜尋這人怎麼稱呼的時候,旁邊蕭經聞先一步和他握手並打招呼:“Mr. Prost。”

“Jsut Dan。”

Dan Prost是個法國人,在塞維利亞的這個藝術館是他和他的朋友一起經營。去年邀請林從沚過來畫一幅仿畫的就是他,上個月給蕭經聞發郵件,申請用仿真畫展出的人也是他。

Dan和蕭經聞握了握手後,直接伸出胳膊跟林從沚擁抱了下,說:“上次你來西班牙,狀態特彆萎靡,今天你看起來好多了,對了,我明天上午的飛機回去巴黎,替我跟你母親說新婚快樂。”

“好,一定。”林從沚笑著說。

其實不能怪林從沚第一時間沒認出Dan來,這位仁兄前些年還是一頭長卷發紮起來,兩縷流蘇耳環,今天再見,Dan已經是短發,一對低調的耳釘,全然沒有往日半點張揚的勁兒了。

林從沚看了他半晌,問:“你…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Dan輕描淡寫道:“離婚後改變一下形象。”

“你離婚了?”林從沚詫異。

“乾嘛,法國總理離婚的時候你有這麼驚訝嗎?”Dan看了他一眼。

“那確實沒有……”

Dan不想聊自己和前夫的事兒,於是問他:“你呢,你跟你那個前男友還有後續嗎?”

“……”林從沚看看他,又看看蕭經聞。

Dan同樣作為藝術工作者,有著不俗的嗅覺,敏銳地察覺到了些什麼:“Oh。”

他接著說:“Okay,祝福你……們。”

“啊!你喜歡這幅畫嗎?”Dan的目光放在林從沚麵前的畫上,“很棒,對吧,你有看背景裡的那些東西嗎?”

林從沚聽他這麼說,才看向這幅畫的背景。

Dan作為巴黎土著,顯然是早餐喝酒了,這會兒他就有些飄飄然。說:“你看見了嗎Lin,背景裡那些蒙著灰塵的壁畫。”

林從沚眯了眯眼,在展廳射燈下,他認真地看著畫作虛化的背景裡的東西。

約莫一分鐘,林從沚看出來了:“是……占卜牌的‘國王’和‘死神’。”

Dan點頭說:“沒錯。壁畫上是國王牌和死神牌,你看,他們都穿著鎧甲,象征著威嚴。好了,Lin,你現在閉上眼睛。”

林從沚不解,看著Dan:“做什麼?”

Dan說:“閉上眼,回憶一下你記憶裡的‘死神’是什麼樣的。”

林從沚依言閉上眼,說:“盔甲,隻有一幅骷髏,拿著一麵旗幟,騎著戰馬。”

“就這些嗎?”Dan問。

“差不多?”

全程,蕭經聞在旁安靜地看著他們,和這幅畫。

Dan瞄了眼蕭經聞,笑起來。Dan明白的,蕭經聞這個人常年浸淫在這些藝術品中,早就算半個行家了。

“好了,你睜開眼。”Dan說,“去看畫作裡的壁畫。”

林從沚又眯起眼,他看得很認真,小腹已經碰到警戒線。接著,他恍然,瞬間睜大了眼睛——

“‘死神’的馬蹄下踩著‘國王’……”

Dan立刻揚起一個心滿意足的笑:“是吧!”

“是吧是吧!那麼Lin,想一想,國王死了代表什麼?”Dan繼續期待地看著林從沚。

“代表王權……”林從沚忽然感受到了什麼,“不,以這幅畫的創作時間來看,王權不會消失。”

Dan很欣慰:“沒錯,當時的創作背景,王權是永恒的,那麼國王的死代表?”

Dan曾經教過學生,所以善於這樣誘導著他人走向答案。

“王權隻會轉移。”林從沚說。

“轉移向……?”

“儲君。”

——這個概念在東西方是統一的,東方曆史和西方曆史都有一段時間裡以世襲的方式傳遞皇位。帝王在生命走向終點的那天,將王權交與王儲。

所以在那個年代裡,人們認為王權永遠存在,不會消失,隻會轉移。

《被蟒蛇纏繞的水晶吊燈》這幅布麵油畫的畫麵主體正如它的名稱,畫麵灰暗的背景中,壁畫上,死神牌踩著國王,國王牌依然端坐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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