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氣氛煽動得再好,在場的豪客對安知鹿和關山客之間的戰鬥也並沒有太多的期待。
永寧修所的新人,往往介於四品和五品之間。
在琴劍修所表現太過妖異的修行者,直接就會被各種貴人招攬,流不到永寧修所來。
除非特彆欣賞那種拳拳到肉的戰法的看客,大部分看客對這種低品階的修行者戰鬥委實沒什麼興趣。
真氣都噴薄不出來,連點耀眼的光輝都沒有,有什麼大看頭。
興趣的缺失從投注的情況就可以看得出來。
除非我不分場合,我就喜歡賭的那種爛賭鬼,絕大多數看客連下注的興趣都沒有。
“你買的誰?”
但是裴雲蕖居然發現顧留白不聲不響的放了好大一塊銀子。
那一塊銀子差不多值當三十貫。
“安知鹿。”顧留白異常簡單的說道。
安貴看著顧留白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你這麼財大氣粗的?”裴雲蕖直覺這其中有鬼。
顧留白笑了笑,“我感覺他能贏。”
裴雲蕖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其實若不是因為安貴的關係,她越看那安知鹿越不順眼。
長安門閥子弟對胡人沒有什麼特彆的看法,但這個微胖的胡人站在那裡沒有絲毫英武的感覺,看上去一點也不鎮定自若。
大多數似乎都是躍躍欲試的模樣,但和對手的目光一對,卻又下意識的躲閃,目光大多數時候落在了腳下的地麵。
反觀他對麵的那關山客卻是一臉平靜如水。
這個人比安知鹿高上一些,年紀差不多,隻是卻已經有了些冷酷的模樣,看上去就像是經曆過真正廝殺的樣子。
“你從哪裡看出來他能贏?”她忍不住輕聲問道。
顧留白微微一笑,輕聲道:“我覺得這人連讓你討厭的模樣都是裝出來的。”
“嗯?”
“等等!”
裴雲蕖也是決斷,當下喊住了那個記錄投注的胡姬,掏出最大的一錠銀子就丟了過去,“買安知鹿贏。”
那一錠大銀子,足值一百貫。
那蒙著麵紗的胡姬臉上的震驚都溢出來了。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裴雲蕖,想要說話,卻被裴雲蕖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示意她彆廢話。
“這麼信我?”顧留白看著那胡姬小心收好的大銀坨,“不怕血本無歸?”
“不信你命早沒了,銀子全歸吐蕃雞了。”裴雲蕖懶得和他調笑。
哪怕顧十五的算計失誤她也認了,但這賺錢的機會她不能錯過,畢竟遮幕法會這種東西還是挺花錢的。
安貴差點給兩人跪下。
永寧修所判斷一名修行者夠不夠資格的出場,就是看這人能不能吸引下注。
下注足夠多,就說明有貴人喜歡看他打。
這兩個貴客一下子這麼大的手筆,那不管這場勝負如何,安知鹿下次肯定還會有出場機會。
“畏畏縮縮的,還不如滾出去喂馬!”
“看著你這廝就來氣,永寧會所安排這個胖胡人作甚!”
正當安貴熱淚盈眶的時候,四周卻響起了一片叫罵聲。
罵的全是安知鹿。
安貴頭皮頓時一麻,他突然想到,若是安知鹿輸得徹底,這兩個貴客投注這麼多,到時自己怎麼能夠麵對他們?
“你們毫無眼光!”
裴雲蕖的聲音驟然響起,“我就覺得這個胖子能贏,我下注一百貫買他能贏!”
“啥玩意?”
這一個反調唱得滿場炸裂。
“一百貫買這胡人小胖贏?吹牛吹到天上去了吧,我他娘的還一千貫呢。”
“這小娘皮這麼能吹?”
然而當有熟客問了一下胡姬投注的情況之後,氣氛頓時更炸了。
“那妹子投了一百貫?”
“不止。”
“不止?”
“那屋子一共投了有一百三十二貫之多。”
“……!”
先前那身材魁梧,認慫特彆快的漢子滿懷同情的看向裴雲蕖的所在,他確定這少女的腦子真的有點不好使。
若是換了其餘出場的修行者,聽說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重注,那必定要做些感激的姿態,但此時的安知鹿,卻隻是偷眼抬頭看了一下,接著便又好像陷入了躍躍欲試又緊張的糾結之中。
樂曲聲停歇,號角聲再起。
比試正式開始。
安知鹿手中持著的武器是一麵圓盾,一柄短刀。
關山客手中的武器是一柄劍。
伴隨著號角聲停歇,麵色平靜如水的關山客如敏捷的猿猴瞬間彈起,他身後拖出了數道殘影。
一點寒芒就像是脫離了他手中的長劍,無比陰狠的刺向安知鹿的下身。
安知鹿的身體恐懼般團縮起來,圓盾的邊緣朝著那點寒芒砸去。
下一刻,關山客手中的劍已經靈巧如雨燕往上飛出,斜挑安知鹿的麵目。
安知鹿一個踉蹌,勉強避過這一劍,但一縷發絲卻是脫離了他的頭頂,飄然灑落。
“哈哈哈哈!”
一片哄笑聲響起。
裴雲蕖的眼睛卻反而亮了。
若非顧留白一開始提醒,她此時恐怕也覺得這安知鹿應對狼狽,恐怕必定敗落。
然而有了這顧留白的提醒再先,她此時卻發現安知鹿這裝的有些刻意。
雖然腳步看似不穩,但她看得出來,這人體內的真氣運行是安穩的很,一點都不亂!
咄!
麵對關山客的第二劍,他也並未反擊,隻是將盾牌舉過頭頂,擋住了長劍的下斬,手中的短刀也沒有斬出,反而往後退了半步。
滿堂嘲笑聲中,關山客體內驟然響起絲絲的聲音,如有無數毒蛇在吐信。
他手中的長劍驟然嗡鳴,出劍驟疾!
劍身下沉,化為殘影的刹那,劍尖前竟出現三朵寒芒,分落安知鹿的咽喉和胸腹。
然而也就在此時,安知鹿身體一弓,他依舊彎著腰,但身體裡卻驟然迸發出強大的力量,他手中的圓盾在翻轉間氣勢洶洶的敲擊在了劍身上!1
啪!
清脆而響亮的炸響遮掩住了所有的嘲笑聲。
在關山客身體一震的刹那,他手中的短刀竟沒有斬出,隻是朝著關山客的脖頸丟了出去!
關山客倉促間強行轉身,避開丟來的這一柄刀。
他眼睛的餘光裡,出現了安知鹿的拳頭!
他的劍技和應對都十分出色,此時電光火石之間,他手中的劍柄依舊敲向如雷轟來的拳頭。
然而就在拳頭和他劍柄相交的一刹那,安知鹿前行如虎,他猛然前行,一腳踢在他的腰上。
喀!
安知鹿的拳頭上發出了清晰的骨裂聲。
然而與此同時,關山客整個身體已經被他踢得彎折起來。
砰!
關山客摔倒在數丈之外,口中連連咳血!
安知鹿的拳頭不停的顫抖。
他的臉上出現了痛意。
隻是一絲恐懼的神色都沒有。
他深吸了一口氣,漸漸挺直身體,對著關山客躬身行了一禮。
滿地的眼球!
“哈哈哈哈哈!”
裴玉蕖模仿起了許推背的瘋癲笑聲!
“怎麼樣,我有沒有眼光!”
“那鐵打一樣的漢子,我方才就說你能行,你非不信!若是你和那什麼毒煞手乾一下,說不定你早就將他打趴在地!”
顧留白心中同情起段艾。
裴雲蕖挑事的能力真的一流。
這已經全場打臉了,還要繼續挑撥那一對已經湊在一起喝酒的哥們。
那魁梧漢子麵孔有些僵硬,舉起酒杯對著裴雲蕖一飲而儘。
他是真感謝裴雲蕖看好自己,隻是這打是萬萬不能打的。
“什麼狗屎運氣!”
“這吊毛東西居然能贏!”
全場的看客終於回過了神來。
裴雲蕖之前那一挑唆,倒是有不少人想打她臉,紛紛買了關山客贏。
因為這少女出手太過闊氣,那些下注的人裡麵有不少也下了重注,現在看著關山客咳血無再戰的可能,一群人頓時憤怒得將手中下注的竹簽子全部丟了出來。
竹簽如雨。
如果眼光能殺人的話,裴雲蕖和安知鹿已經死了好多次。
“那人怎麼好像我一個熟人?”
三樓一間雅室之中,一名身穿華貴的黑貂毛袍子的年輕公子隻覺得裴雲蕖的聲音似曾相似,剛一沉吟,他陡然身體一震,差點直接翻過欄杆跌了下去。
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還沒登門拜訪,她就主動到了眼前。
這名年輕公子五官生得極俊,唇紅齒白,一雙眼睛更是有神。
隻是他哪怕寧靜不語的時候,都不免給人一種異常囂張的感覺,就似乎臉上那兩條好看的眉毛隨時會變成兩把飛刀飛起,隨時給人兩刀。
“她這易容術竟如此高明?”
“那她和身邊這人如此親近,這人…”
這年輕公子的心臟砰砰直跳,整個人也差點高興得直接跳起。
安貴臉上的淚水和汗水都嘩嘩的流淌。
贏了!
知鹿哥真的贏了!
“這兩人賺麻了!”
看著兩名胡姬托著木托盤盛著銀子走向裴雲蕖和顧留白的雅室,修所內的看客目光都極其複雜。
“顧十五,我也不占你便宜,這贏來的銀子,我給你一半。”裴雲蕖看著笑眯眯的顧留白,很大氣的說道。
“看你這話說的,咱們還分什麼彼此。”顧留白道。
裴雲蕖一愣,臉上有些火辣辣的,“混賬東西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怎麼了?”顧留白假裝無辜,輕聲道:“我們可是在黑沙瓦過命的交情,是一點銀子的事情嗎?”
“是這個不分彼此?”裴雲蕖一怔,旋即訕訕一笑,“那倒是。”2
顧留白卻是又輕聲說道:“隻是這種地方下注不能太狠。”
裴雲蕖不解道:“為什麼?”
“容易惹人眼紅,找麻煩上門。”
“那不來得正好。”
裴雲蕖不住的冷笑。
她最怕沒麻煩找上門。
不刺激。
這種性子怎麼改得了?
顧留白知道自己提醒歸提醒,裴雲蕖明白歸明白,但改是肯定改不了的。
她的人生信條肯定是,飯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刺激。
安知鹿迅速的消失在了看客們的視線中。
低調,隱忍,有一股子狠勁!
這是所有在關外行走的厲害人物身上的共性。
看多了那種人,他第一眼看到安知鹿的時候,就覺得這名胡人少年身上也有這種味道。
旁人而言隻是比鬥。
對這種人來說卻是刀尖上舔血討生活。
其實關山客的修行法門和劍法,明顯是要比安知鹿學的東西高明一些的。
安知鹿展現出來的真氣法門一般,打法也都是簡單實用的邊軍格鬥技。
但一看安知鹿那樣子,他就覺得安知鹿準備直接付出點代價來贏得這一戰。
拳頭骨碎或者身上中上一劍,這是他計劃之中的事情。
怪不得安貴對這人如此推崇。
哪怕沒有人刻意提攜,這人恐怕也能混出點名堂。1
……
裴雲蕖卻沒往這些方麵去想。
哪怕安知鹿讓她贏了一筆銀子,她也並不怎麼喜歡此人。
她看人就憑觀感。
同樣是裝,顧留白就不討她厭。1
但安知鹿這人卻似乎總帶著一種陰鬱的味道。
還不如眼前的安貴倒是讓她看著更為順眼。
永寧修所的看客都很不滿意。
主要幾乎沒什麼人押安知鹿贏的。
更讓很多五大三粗的豪客異常不爽的是,他們是敗在了一個看上去嬌嬌柔柔,軟軟嫩嫩的少女手上。
關鍵這個少女現在還趴在欄杆上,時不時的衝他們嘿嘿一笑,手裡還時不時的拋起一錠銀子。
要不是看她是個小女子,很多人都忍不住要上去打她了。
第二場比鬥馬上開場。
這第二場比鬥的修行者裡麵,就有遮幕法會裡那名買凶人要殺的齊愈。
“齊愈!”
“齊哥今晚氣色不錯!”
一群看客的注意力頓時被成功吸引。
若離坊這三個修所的看客,對六品以上的修行者不隻是尊敬,還更珍惜。
六品以上的修行者在這種修所公開戰鬥的本來就少,更何況出來拋頭露麵的,大多就是希望被權貴看中,挑走。
哪家權貴不缺厲害的修行者?
齊愈對著四周都拱了拱手。
這是一名三十餘歲年紀的劍師。
三十到四十歲之間,正是劍師比較巔峰的年紀。
真氣修為還能隨著時日往上走,但劍法的參悟,劍意的打磨,卻差不多到頭了。
馮束青那種還能在四十歲之後有不小突破的劍師,真的是極少數之中的極少數。
“這人有些老氣!”
顧留白還在靜觀,裴雲蕖已經忍不住吐槽。
三十餘歲的劍修,哪一個不是英姿勃發,渾身都散發著鋒銳氣息?
邊軍裡那些和邱白羽一樣的劍師,都是一副長劍在手,可斬蛟龍的淩厲模樣。1
但眼下這人身穿洗得月白的長衫,配著一柄烏鞘長劍,朝著四周拱手時,卻像個酒樓裡的掌櫃,一點那種氣質都沒有,彷佛一柄長劍都已經被磨去了鋒芒。
反觀他的對手,那名叫做秦苦的劍修,同樣是劍修,年紀差不多,但人家身穿一襲黑衣,手持著一柄無鞘的黑色長劍,麵容雖然普通,但氣勢卻真的像是一柄無鞘長劍,周圍的空氣都似乎隨著他的呼吸在不斷的震動,並開始閃爍晶芒。
“兩位貴客,齊哥雖然看上去氣勢不顯,但他用劍真的很老道,他的真氣修為也很強的,之前他打過兩個同等六品的修行者,但是對方的真氣不如他的剛猛。”安貴對裴雲蕖尊敬至極,他是第一次真心不想客人輸錢,聽著她似乎瞧不上齊愈的口氣,便頓時好心的說道。
“你怎麼看?”裴雲蕖直接問顧留白。
她覺得顧留白看人比算命的還準。
顧留白道:“那名叫秦苦的黑衣劍師應該挺厲害的,他的劍也是柄好劍。”
裴雲蕖欣慰道:“我也是這麼覺得。”
顧留白道:“但我覺得齊愈應該會贏。”
“??”裴雲蕖有些生氣,“為什麼?”
顧留白認真道:“就是感覺這人的真氣功法十分高明。”
“怎麼看出來的?”裴雲蕖一邊示意安貴將方才贏得的銀子全部押齊愈贏,一邊疑惑的問道。
據她所知,所有的望氣法門也都隻能看出修行者大概的修為,在修行者不鼓動真氣之前,各種望氣法門也無從看出真氣的強弱。
“這人的身子比一般修行者沉重,他走出來的時候刻意收著腳步,而且他的呼吸特彆弱。”
即便是在嘈雜的環境之中,顧留白依舊將聲音壓得很低,“這很像是崖山宗的法門。”
“崖山宗的重劍無鋒?”裴雲蕖吃了一驚。
崖山宗是南方重鎮的一個修行門派,這個宗門最初的修行者都是海外航行的大船護衛。
他們所修的真氣法門可以將身子變得沉重,下盤極穩,據說六品之上,真氣下墜時就可以輕易的鎮住激流中晃蕩的小船。
他們用的也是劍,但他們的劍往往不開鋒,極為沉重,專門用來敲斷對手的兵刃。
“這人的佩劍不像是那種重劍。”
裴雲蕖並不懷疑顧留白的判斷,她瞬間反應過來,“要麼這種比試對於他而言根本用不著最厲害的手段,所以你覺得他應該能贏?”
“不保對,但我的確是這麼想的。”顧留白微笑著承認。
三樓雅室之中,那名身穿華貴黑貂毛袍子的年輕公子喚住了幫忙投注的胡姬,“二樓那個客人,這次下注多少?”
他的身份顯然不同尋常,胡姬根本不敢怠慢,在門口喚了一個人來,小聲問了幾句,便顫聲回應道:“回公子,此次下得更為驚人,一共七百九十貫,押齊愈贏。”
“七百九十貫…如此囂張?”
這年輕公子看著天井中那兩名劍師,頓時就不樂意了,“我押一千貫,押那秦苦贏!”
……
“你在關外按理接觸的修行者不可能有我多,怎麼對這些修行法門如此熟悉?”比試即將開始,裴雲蕖忍不住盯著顧留白問。
“這事關彆人的隱秘,你先答應我彆說出去。”顧留白認真道。
“快說。”裴雲蕖都懶得解釋自己不是嘴巴很大的人。
“冥柏坡裡有好幾個本事很大的人,其中有一個可能在前朝當過大官,對各門各派的路數比較熟悉。”顧留白輕聲解釋道:“郭北溪見了他都很尊敬,然後我之後就經常挨他打。”
“?”裴雲蕖奇怪道:“這和你挨打有什麼關係。”
顧留白歎氣道:“郭北溪說記住各門各派的修行者的路子比多學幾招劍招要重要得多,讓我死記硬背,他還經常要考核,我但凡有點搞渾,就要被一陣毒打。你不知道,有些法門的表象很類似的,很容易搞錯。”
裴雲蕖聽得極其羨慕,“我也想挨打。”4
“?”顧留白看著裴雲蕖,心想你除了逆反之外,還喜歡這種刺激?2
“就是從小沒人敢丟給我幾頭狼,也沒有人敢打我,我的劍法才略懂都不如。”裴雲蕖鬱悶道:“若是我遇到郭北溪這種老師,我何止現在這點修為。”
顧留白搖了搖頭,“你放心,估計郭北溪也不敢打你。”1
裴雲蕖:“……!”
號角聲起,號角聲歇。
下方兩個人的戰鬥,已然開始。
黑衫劍客秦苦的確是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