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修的法門肉眼可見的強大。
號角聲停歇的刹那,黑色的真氣就像是水流一樣從他的肌膚中滲出,在他的身周縱橫交錯,就像是從汙泥中伸出的陰黑樹根在不斷的生長。
一丈範圍之內,空氣劈啪作響,就像在鐵鍋裡爆豆子。
“六品?”裴雲蕖看了顧留白一眼。
顧留白點了點頭,“是六品。”
裴雲蕖的目光重新回到場間。
黑沙瓦一役之後,她就知道顧留白所修的功法似乎具備精準的判斷對方修為之能,在判斷對方真實的真氣修為方麵,顧留白沒有任何的失誤。
這秦苦雖然是六品的修行者,但真氣和真氣互相衝擊,卻使得他的真氣能夠離體更遠。
在短兵相接之中,他對周身情況的感知會更敏銳。
若不是顧留白十分看好齊愈,再加上她知道這種修所的比試並非臨時安排人手,否則她都懷疑這秦苦是不是遮幕法會上那個借你人頭安排的殺手。
當黑色的真氣和真氣不斷衝擊,將真氣推離到更遠的位置時,秦苦手上那柄黑色長劍上一些平時看不見的符紋慢慢顯現。
黑色的劍柄開始散發出青色的光澤,劍身距離劍柄一寸處,一團符紋悄然亮起,那是一個猙獰的魔鬼頭顱。
這算什麼?
六品卻稍能借用七品之能?
裴雲蕖皺著眉頭看著齊愈,她不能理解為何齊愈到現在為止還站著一動不動,就讓對手如此蓄勢。
轟!
空氣突然暴鳴,許多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看客都嚇了一跳。
秦苦和齊愈原本隔著至少三丈的距離,但伴隨著這一聲暴鳴,秦苦隻是一步就到了齊愈的身前。
黑色的劍身急劇的震動著,劍尖就像是無數隻蜂鳥在紊亂的飛行。
齊愈後退半步,這半步的空間讓他接下來的出劍顯得並不那麼急促。
一柄鬆紋長劍從劍鞘之中抽出,劍身拍向秦苦手中黑色長劍的劍身。
鬆紋長劍在空氣裡行走很絲滑,不帶任何磅礴的氣息,沒有多少力量感,但是在無比精準的捕捉到對方長劍走勢的刹那,一股異常凶悍的真氣,卻是轟然在齊愈的體內爆發。
地麵劇震!
一股剛猛絕倫的力量,就像是一柄無形的大錘,沿著齊愈的手腕猛烈的敲打了出來。
當!
就像是鐵匠鋪子裡打鐵,兩柄劍的劍身上冒出一團耀眼的火花。
澎湃的氣勁形成了一圈肉眼可見的氣浪,沿著兩人的劍身往外擴張。
哧啦哧啦…
兩個人的身體周圍都有晶瑩的光芒在閃爍,在撕裂。
護體真氣都在承受著破碎勁氣的撕扯。
好強悍的真氣衝撞。
好可怕的力量。
裴雲蕖的呼吸微頓,若不是見過陰十娘和馮束青的比劍,這就是早先她心目中那些至強劍師比劍時應有的模樣。
齊愈和秦苦兩名劍師的身軀都猶如鐵鑄,紋絲不動。
兩個人的長劍在頃刻間再次相逢。
當!
劍身和劍身裹挾著強大的力量再次衝撞。
秦苦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他早就知道齊愈的真氣十分剛猛,但沒有想到竟然剛猛到如此程度。
提前做足了準備,沒想到齊愈也根本沒改變戰法,也並未直接落入下風。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齊愈手中的鬆紋長劍品質不佳,此時有種即將被他震斷的感覺。
然而此時,顧留白看著齊愈手中的那柄長劍,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明明是一柄長劍。
他看上去像柴刀。
絕大多數人看的是熱鬨,他看的是細節。
長劍的劍鋒上有幾個缺口,劍身上的鬆紋之間有亮晶晶的茬子在發光,明顯已經有了裂縫。1
這味道他熟悉啊!
轟!
齊愈往前跨出了半步,他體內的真氣再度轟然爆發。
一股可怖的力量沿著長劍衝擊到了他的身上。
當!
長劍和長劍撞擊,還在糾結著要不要拉開距離,要不要改變戰法的秦苦直接就被震退出去。
秦苦並未就此生出戾氣,他反而深吸了一口氣,平複體內震蕩不堪的真氣的同時,默默往後掠出。
他已經確定自己的真氣法門哪怕和尋常的真氣法門相比有特殊之處,然而卻依舊不可能在力量上和對方抗衡。
齊愈揮劍。
他顯然不想改變戰法。
他整個人以一種稍顯笨拙的姿態崩了起來,手中的長劍帶著呼嘯的風聲,毫無花巧的朝著秦苦的頭頂斬了下去。
秦苦頃刻下了決定。
他雙膝微彎,猛烈的吸氣。
他的胸膛鼓了起來,體內的真氣隨著他的心念,猛烈的衝向他持劍的右手。
當!
兩劍再次硬拚!
噗!
秦苦的口中湧出一蓬血霧,他的麵上露出些許痛苦的神色,但眼神卻是分外的堅毅。
他手中的長劍不斷的顫抖,這種顫抖直接蔓延到了他的手臂,他的身軀。
這一擊顯然已經對他造成不小的傷害,但是如他先前所想的那樣,齊愈手中的那柄鬆紋長劍斷裂開來。
在場一片驚呼聲。
齊愈手中的長劍隻剩下一尺來長的一截。
顧留白卻反而笑了。
這下好了,感覺更熟悉了。
秦苦往一側掠出,他手中的黑色長劍斜斜的點向齊愈的腰側。
然而就在此時,齊愈手中的劍徹底的炸裂。
齊愈的整個人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鐵樁狠狠衝擊在地上。
幾乎所有雅室之中的桌椅發出了吱啞難聽的移動聲,茶盞在桌上微微跳起。
破碎的劍片隨著他劍勢的揮灑,就像是許多名箭手同時激射出的箭矢一樣打在秦苦的身上。
秦苦整個人如受雷擊!
他的護體真氣擋不住這些劍片的刺入,身上頓時湧起數十朵血花。
結束了。
一看那些劍片擊中的位置,裴雲蕖就知道這一戰已經分出了勝負。
除非秦苦不想活了,否則接下來他必須馬上處理傷勢,馬上止血。
“貴客又贏了!”
安貴驚喜萬分。
看到裴雲蕖和顧留白贏錢,他和自己得了錢財一樣開心。
“你不是要用人?”
顧留白猶豫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壓低了聲音對著裴雲蕖說道,“這人若是人品沒什麼問題,你能招攬就儘力招攬。”
“你說這齊愈,為什麼?”裴雲蕖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且不說遮幕法會上有人已經買了這人的人頭,這人老氣的樣子,她也並不喜歡。
她是年輕人,她喜歡朝氣蓬勃,看上去特彆靈活又愛搞事情的那種。
但她知道顧留白這麼說,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怎麼說呢…此人修劍,已經登堂入室。”顧留白輕聲道,“我不知他停留在若離坊是否還有彆的原因,但他在永寧修所頻頻戰鬥,應該不是為了多贏銀子,而是為了修行。”
“登堂入室?”裴雲蕖一愣。
她記得顧留白對她說過,死在陰十娘劍下的邱白羽還根本沒有入門,連底子都沒有打好。
顧留白很肯定的點了點頭。
這齊愈現在所進行的修行,不就是之前龍婆讓他進行的修行?
若無名師指點,自己悟到了這一層,那便說明此人隨著真氣修為的不斷強大,劍道修為也會越來越強,反正絕非凡物。
“那我得好生看著他!”
若是換了彆的門閥子弟,在得知有厲害人物想要殺這人的情形之下,或許會忍痛割愛,儘量不招惹未知的敵人,但裴雲蕖和那些權貴子弟不一樣。
越刺激的事情她越是樂意乾。
當下她就將齊愈看成了囊中之物,覺得一定要保住此人的人頭。
同為那一次遮幕法會的香客,作為新人,和這些老香客對著乾,明顯很有趣。
“贏這麼多?”
“下了多少注?”
“又是那個小娘皮?”
戰鬥結束,現場的看客的關注點迅速被胡姬手中的木托盤所吸引。
每一場的賭注會立即結算,那些銀子和銅錢,會在天井邊緣的一個桌子上清點完成,然後由胡姬送到各個豪客所在的桌上或是雅室之中。
這也是若離坊用來刺激豪客們下注的好手段。
這些木托盤裡頭,明顯有一個裡麵的碎銀子多得嚇人。
這一場買齊愈贏的人和買秦苦贏的人其實相差不多,能夠贏這麼多的銀子,說明這人下了重注!
結果稍一打聽,又是那個囂張的嬌嫩少女!
裴雲蕖是很懂如何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銀子一送到雅室,她就讓胡姬端著木托盤送到欄杆邊上,對著下麵顯了顯,然後拱手道:“承讓了啊諸位!”
“看不出啊!這段艾平時說話細細柔柔,連個蚊子都拍不死的樣子,在這種地方居然如此囂張,竟如此反差?”
三樓那身穿黑貂毛袍子的年輕公子是輸錢最多的,但他看著裴雲蕖這副討打的模樣卻是不怒反喜。2
……
噔噔噔噔……
急劇的腳步聲在裴雲蕖和顧留白所在的這間靜室外麵響起。
安貴麵色一變,但他才站到門口,就被人強行一把推開。
探進身來的是一名身穿淺青色錦袍的少年。
這人麵如冠玉,劍眉星目,長得十分好看,隻是此時麵色很陰沉,就像是籠罩了烏雲。
“段艾,士彆三日當刮目相待啊。”
他看著裴雲蕖就是冷笑。
裴雲蕖一挑眉,“你誰啊?”
這少年一滯,旋即大怒,“段艾,你玩這一手?”
裴雲蕖麵無表情,“你到底是誰?”
“貴客…”安貴如何看不出這人是來找麻煩的,他想要上前說話。
“滾!”
但他才出口兩個字,就被這少年喝斷。
“好你個段艾,幾天沒見這麼硬氣了?”
“我問你是誰。”
“??”這少年被裴雲蕖一喝,也有點愣,下意識道:“我章乘風你不認識?”
裴雲蕖麵無表情道:“不認識。”
顧留白差點笑出聲來。
他估摸著裴雲蕖是真不認識。
關鍵裴雲蕖還又補了一句,“什麼阿貓阿狗我都要認識嗎?”
章乘風勃然大怒,“你父親在我父親手下當差,你也敢這麼說話?”1
原來是這樣?
裴雲蕖頓時笑了:“我又沒在你手下當差,我憑什麼要認識你。”
三樓那年輕公子距離裴雲蕖也不算太遠。
這種雅室本身又如同敞開的鋪子,之前顧留白說話都必須湊著裴雲蕖的耳朵,聲音很容易傳出去。
章乘風一進這間雅室鬨事,全場的人就自然從各方位盯著看,那年輕公子也是伸長耳朵努力傾聽。
“沒錯了!”
他如釋重負,這是如假包換的裴雲蕖。
章乘風平時在段氏兄妹的麵前霸道慣了,根本沒想到段艾今日竟然敢這麼說話。
他一眼瞥見了一旁默不作聲看戲的顧留白,頓時覺得今日之不同是有此人在撐腰。
他頓時目光微寒,逼視著顧留白道:“你又是何人?”
顧留白馬上道:“這可不關我的事。”
章乘風未料到他這麼慫,一愣之後馬上冷笑,“那還不滾出去。”
顧留白皺眉,“你這可就不講道理了。”
章乘風莫名火起,“不講道理又如何?”
顧留白微微一笑,“那我也不用講道理了。”
裴雲蕖反而變成了看熱鬨不嫌事大,挑唆道:“要不你們兩個下去打一場?”
“彆開玩笑了。”
顧留白說了一句,章乘風臉上露出嘲諷的意味,他以為顧留白不敢,卻沒有想到顧留白接下來說了一句,“他哪是我的對手,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他嗎?”
裴雲蕖的眼睛頓時亮了。
她對顧留白太了解了。
這人平時低調的很,對自己沒有好處的出頭的事情根本不做。
但這次他卻顯然是想好好教訓這章乘風了。
“打!快打!”
“這上門挑事的要是不敢接,那就真的丟死人了啊。”
四周的鼓噪聲頓時起來了。
章乘風騎虎難下。
“年輕人就是好麵子,不敢打居然也硬接!”顧留白突然大聲說了這一句,“既然如此,我在下麵等你!”
說完他一下子就翻出欄杆,跳下去了。
“??”
章乘風心想自己方才也沒說話,也沒答應啊。
“還有這一招的?”裴雲蕖樂了。1
她馬上看著章乘風,道:“想不到章兄如此爽快,果然是人中龍鳳。”1
“你他娘的…”
章乘風的臉都綠了。
畢竟是少年心性,氣氛都到這了,他再不上場,今後還有臉到若離坊來玩?
更何況對方看上去也不咋樣,難道還真吃定了自己?
“劍來!”1
他縱身躍了出去,同時一聲瀟灑的大喝。
跟在他身後的數名侍從頓時有人伸手一擲,一柄白色劍鞘的長劍朝著他落去。
章乘風伸手往後一撈,卻是撈了個空。
等他反應過來,卻發現顧留白提著那把劍走到了場子中央。
“??”章乘風一時沒反應過來,道,“那是我的劍。”
“我知道啊,但現在不是被我搶來了嗎?”顧留白笑了笑,朝著他揚了揚手中的劍,“不要在意它的過往。”
“?”1
章乘風不可置信的看著他。
能不在意嗎?
那是我的劍啊。1
“把劍還給他!”
一聲暴喝在裴雲蕖的雅室中炸響。
顧留白不屑的抬頭看著那名凶神惡煞的侍從,平靜道:“要麼你也下來?”
那名侍從沒有想到這名少年如此鎮定自若,一時愣住。
顧留白接著淡然道:“自己的劍都看不牢,還要靠彆人搶回來麼?”
“說的好!”
三樓那年輕公子忍不住拍擊欄杆大笑,“自己的劍被人如此輕易奪去,又能怪誰?”
裴雲蕖此時才注意到這人,她頓時吃了一驚,“這人怎麼也在幽州?”
除了她之外,其餘人倒是根本不認識這年輕公子,她所在雅室的那幾名侍從都是冷冷的看了那年輕公子一眼,其中有一名侍從飛出欄杆,落在章乘風的身後。
在一眾看客叫罵聲出口之前,這名侍從將一柄長劍塞入章乘風手中,並在他耳畔輕聲道:“公子儘管放手施為,你不用思慮,隻需將江上飛雪、孤舟望月、劍斷千山那三招一氣使出來,必定能拿下此人。”
章乘風心中大定,道:“知道了。”
“此人狡詐,多說話必定給對方可乘之機。你說了開始,便直接使出這三招,不要給他任何反應餘地。”這名侍從低垂著頭,快速說完,便飛快退到場邊。
章乘風信心頓時膨脹。
他嘴角露出自信的笑意,上前一步,看著顧留白道:“來戰!”
“好!”
顧留白應聲。
章乘風還未反應過來,隻覺眼前一花。
砰的一聲,他隻覺得自己好像被疾馳的馬車撞中胸口,整個人不由自主的便往後摔飛出去。
那名侍從猛然抬頭,下意識抬手去抓,但章乘風已經摔在他的身前,雙眼極其無辜的看著他,似乎在說,那三招我也來不及使啊。
裴雲蕖笑得都肚子疼。
“不行,不公平。他這是沒準備好,必須重新來過!”但她還是扶著欄杆,義憤填膺的大叫。
章乘風剛剛才被那名侍從扶起,聽到裴雲蕖的叫聲,他差點雙腿一軟再次摔倒在地。
他不是傻子!
對方那身法,他就算來一百次也是純粹挨揍的份。
之前那名丟劍給章乘風的侍從也悄無聲息的掠了下來。
他目光極為陰冷的看著顧留白,道:“年輕人,你很囂張。”
顧留白微微一笑,看著章乘風道:“對,章乘風你方才是有點囂張了。你父親是人家的上司又如何,你也不能因此仗勢欺人啊。”
“混賬東西,我說你今天怎麼這麼愛出風頭,原來是給人出頭。”裴雲蕖一下子回過了味來。
顧留白什麼人?
這是可以在吐蕃大軍眼皮子底下和格桑比劍,殺死格桑的七品修行者!
這人平時絕對沒興趣欺負章乘風這種貨色。
這純粹是想給段氏兄妹出氣和撐腰啊!
聽這章乘風的口氣,段艾和段酌微的父親應該要看章乘風的父親的臉色。
而段艾和段酌微恐怕平日裡沒少受此人的氣。
隻是現在段艾和段酌微已經是顧十五身邊的人了啊。
章家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