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夢(1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11186 字 4個月前

興平二年暮春的長安,清平治世,李家天下。

曲江的霧,南山的風挾著潮氣悄無聲息潛入太興宮,長秋殿中連幅的鮫綃似瀑布自高懸梁架傾瀉而下,綿延無儘深處。卻寒簾後微微暈出宮燈的暖黃,若遠山重疊,流雲隱月。

鎏金蓮花纏枝熏爐中燃著沉水,騰起蓬蓬的細煙,明明滅滅。七寶帳中阿素倚著鷓鴣枕做了個甜甜的夢,又回到自己六歲那年。

那時的夏日雖未有如今這般的囂熱,但左右也躁得無邊,漫漫朝光在太興宮浩渺的太液池中一卷,便氤起一層暑氣。鮮碧欲滴的蓮葉綿延到天際,鬥折的水榭回廊下的那簇豔蓮被身姿輕盈的宮人悄悄折了一枝,露脆生生的斷莖來,細小孔隙牽著細絲,仿佛還綴連臨風亭藻井下八曲水晶盤裡團團的蓮蓬。

纖手剝開飽滿的子房,水蔥般的指比新鮮的蓮蓬還嫩上一分,泛著粉的指尖拈起一粒籽剖開掐去蓮心,那瑩白蓮子便送到了她嘴邊。

阿素迫不及待咬上美人的指尖,鼓著腮咽下了那還帶著水汽芬芳的白玉子,片刻後嘟著唇含糊不清道:“苦……”

數位宮人環侍在一旁,她的傅母蔡夫人將拱在茵褥裡的她抱進懷裡,嗔笑道:“那下次還嚷不嚷著要食蓮子?”

阿素窩在她豐腴的懷裡,揪著她臂上的金釧,眨著烏亮的眼睛道:“阿嬤,我想吃酥酪。”

她雖然隻有六歲,卻生得粉妝玉琢,說話的時候眼睛裡著藏著霧氣,睫毛扇子似的忽閃,酒窩甜甜一現,蔡夫人簡直拿她無法。她原本也是官家女子,因族罪入掖庭,發長公主府為奴婢。在閨中時便有才名,蒙赦,詔為女傅。自己未曾生育,便將從小帶大的阿素視為親女,疼愛萬分,隻是小縣主挑食得很,這邊蓮子的公案還未斷,那邊又起了涼食的風波,這麼想著,微微發起愁來。

那酥酪是用發酵的羊乳混了冰屑堆成,上麵再澆上鮮果釀的蜜汁,夏日炎炎,想一想就令人垂涎欲滴。岸邊嘉木成蔭,蟬聲陣陣,懷裡的人本來就饞貓似的,這暑氣一蒸,倒也無怪她愛吃

像是知道自己的傅母會妥協一般,阿素埋在她懷裡,扭著身子小聲補充道:“要櫻桃的。”

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薦寢廟。蔡夫人憐愛地捏了捏她的小臉,不過才這般年紀,倒已知時令了,隻是她想了想覺得不能萬事都由著她的性子,便狠下心道:“這般貪食,又像上次那般肚痛,哭得哼哼唧唧,看誰哄你去。”

阿素偷偷瞄望了蔡夫人一眼,見她神情嚴肅,知道這次是真吃不到酥酪了。她委委屈屈嘟著嘴,對麵的美人倒是笑了,她生的極美,這一笑便是雲銷雨霽,年幼的阿素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她。

美人將她從蔡夫人手中接到自己懷裡,垂眸望著她笑道:“不讓吃便不吃了,阿姊抱你去涼殿睡一會好不好。”

蔡夫人猶豫著要不要鬆手,阿素已經一頭紮進了美人懷裡,趴在她肩上,望見傅母兀自不放心的神色,細聲細氣道:“阿嬤累了,有阿姊陪我便好。”

那涼殿矗立在對岸,是拂菻國的匠人造的,精巧奇麗,有龐大的水輪將清澈的池水一節節引到攢尖頂,四麵激流傾瀉而下,成簾飛灑,涼而不寒,是絕佳的避暑之處。

阿素向來喜涼,午後熱燥,若不在涼殿裡便睡不安穩。蔡夫人年紀大了,涼氣入體便覺得肩膀酸痛,便隻能讓宮人陪她睡。往常倒也沒什麼不妥,隻是此時望著懷抱阿素那位明豔不可方物的虢國夫人,她卻忽然有些遲疑。

這女子原是淑妃長姊之女,父親罪死,隨母入宮,不多久母親也故去,幸有姨母疼愛,越大出落得越嬌豔,雙十年紀不曾指婚什麼人家,卻被陛下封為國夫人,禁宮之中便隱約有些流言傳出來。

蔡夫人並不情願將阿素交給她,隻是卻攔不住阿素喜愛她。隻因在阿素看來這位阿姊不僅生得美,身上也香香的。況且她自己是陛下的甥女,而阿姊是淑妃的甥女,雖然年齡差了些許,但在宮裡都是客居,常湊到一處去,倒成了忘年之交。或者說,是她時常纏著人家陪伴自己。

就在這猶豫的片刻,棠蕊已抱著阿素走下臨風亭登船,蔡夫人反應過來時那小舟已經駛向了對岸,有四五個宮婢侍立在一旁,蔡夫人攥著帔子在岸邊望了一會,遠遠望見她們下了船果真走入涼殿,便笑自己大約過於多心了,想到還有那幾個婢子照應,斷不會有什麼妨礙,也就放下心來。

四肢攤開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極熟,這涼殿前後不過幾丈,四麵皆空,幾根廊柱撐起翹角的飛簷,四麵皆是薄薄的水幕,將熱浪阻在外麵,也將水麵上茫茫無際的景物掩得模模糊糊。紮紮的水車聲混著濕潤的水汽漫在四周,隱約還有沁人的草木氣息,愜意舒適得很。

金烏略略偏西的時候阿素方醒,推開身上蓋著的錦絲薄衾,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坐起來,發覺身邊竟一個人都沒有,不僅阿姊不在,連那幾個宮婢也不到何處去了。

她小小地喚了一聲,卻沒有人應,茫茫天地間隻餘嘩嘩的流水聲。第一次一人獨處,阿素抱著水晶枕,忽然就害怕起來。身下的玉簟原本被她捂熱了一片,此時也漸漸涼了下去,她努力推開榻上六折的髹漆仕女屏,從窄窄的縫隙中擠了出來。

下了地阿素方覺異樣,低頭才發覺履襪都被除了,一雙嫩生生的玉足直直踏在地上,幸得鋪了蜀錦地衣,倒不怎麼涼,隻是右足踝上不知什麼時候用紅絲栓了串金鈴,走起路來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她想阿姊了,也想阿嬤,更想宮外的阿娘,說好今日和耶耶一起來接她,等了半日也不見人,是不是不要她了。想到這阿素便覺得委屈極了,她明明這麼乖,這幾日都有好好吃飯。

阿素急急惶惶向外走,想去尋阿娘。涼殿四周都是水幕,隻留了一人寬的一道,她沿著那道缺走出涼殿,不遠處便是一片扶疏的花木,平仲峻茂,槐柳成蔭。

然而剛走幾步便聽到隱約有斷斷續續的哭聲,像是要沒了氣兒似的。她向著花叢又走了幾步,那聲音便更清晰了些,阿素聽了一會,覺得那人也並不十分傷心,究竟是不是在哭,她也迷茫了。

不多會聲漸止息,一個低沉的男聲道:“到朕身邊來罷。”

過了會又笑道:“怎麼,不情願?”

片刻後方有女聲輕柔悵惋道:“隻怕日後,姨母不能容我。”

那男聲淡淡道:“她不敢。”

那女子嚶泣道:“妾自承寵,得窺天顏足矣,又豈作奢望。“

那男聲歎道:“如此叫人憐惜,要朕如何舍得下。”

阿素聽不懂他們說什麼,她努力扒開長草和花枝,卻望見不遠處有個人。竟是阿姊,她又驚又喜。

那畫麵是極美的,一叢開敗了的海棠中美人螓首低垂,綴珠的訶子散了,露出修長的頸子和大片雪白的肌膚,身下石榴裙沾著草莖汁液,仰起麵時臉頰上染著緋色,似是剛哭過。有個英武的身形覆在她的身上,用力掐著她的腰肢,阿素十分擔心那細腰要斷掉了。

而望見那人側顏,阿素發覺竟是她的皇帝阿舅。她高興極了,每次阿舅見了她都要將她舉得高高的,這次終於有人可以帶她去找阿娘。

她有些興奮地想撲出去,卻忽被人從身後蒙住眼睛,一隻有力的手將她撈進懷裡,接著便被抱了起來。

她扭著身子掙紮,卻正對上一雙秀澈的眼,那熟悉的氣息正是她鐘愛的。

阿素頓時鬆下來勁兒來,在他懷裡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之後滿足地聞了聞,果然是混著楓香的白檀。方才著急起的一身汗落了下去,她小小喚了聲:“九哥哥。”

李容淵將食指放在唇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抱著她迅捷地走出那片花叢。阿素不老實地拱來拱去,奶貓似的。李容淵一手托著她,另一手撫著她脊背,低歎道:“又鬨什麼。”

阿素努力轉過身,伏在他肩上,才注意到他們已經無聲無息地走出了一段,岸邊的涼殿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有窸窸窣窣的響聲伴隨他們一路,李容淵望向她光裸的雙足,皺了皺眉,阿素適時打了個噴嚏,他的眸色更深,目光又落在那紅絲穿著的金鈴上。

阿素直覺他不是很高興,一隻手握上她的足踝,將那金鈴解了下來。

而她還在想著方才的事,埋在他頸項裡,茫茫然道:“阿舅為什麼要欺負阿姊。”

李容淵抱著她繼續向前走,想了想道:“因為她不聽話,總挑食。”

阿素聞聽此言,倒像找到了知己,原來阿姊竟同她一般,無怪阿舅比阿嬤還厲害,凶得她哭紅了眼,這麼一想,便不禁生出同情來。

方才不覺,此時見到他,阿素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那可是件頂重要的事。

“是不是阿舅許了你出閣,已定好了日子。”她努力像大人似的開口,卻藏不住軟軟糯糯的聲音。

李容淵淡淡“唔”了一聲,捏了捏她的臉道:“知道的倒不少嘛。”

其實阿素並不懂什麼是出閣,隻聽阿嬤說於諸皇子而言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讓她見了九皇子便規規矩矩地頌賀。可阿素知道,待出了閣他就不住在太興宮裡了,這麼一想她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那些背會了話便一點也說不出來了。

所以她隻是窩在他懷裡,小聲問道:“那是不是,以後入宮就見不到你了?”

李容淵沒有說話,身邊有個老宦官恭敬答道:“豐樂坊離皇城不遠,自然得空便去探望貴主。”

阿素順著聲音望去,發覺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黃衣內侍,仔細瞧了瞧,原來是楊英,她睜著大眼睛道:“連你也要一起去?那……能不能也帶上我?”

說完又偷偷望了李容淵一眼,她自覺吃的也不十分多,一向是很好養活的,於是繼續小聲央道:“好不好嘛?”

楊英抬頭望了她一眼,擦了擦汗道:“這……老奴……”

李容淵拍了拍她的背道:“永寧,莫再難為他了。”

之後又淡淡道:“你阿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