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這句話即刻便引走了阿素全部的注意力。
景雲十七年的仲夏比往常都更喧鬨些,就在這蟬噪聲中,淑妃高氏誕下的小公主方滿一月。今上子嗣綿延,此前已得了十五公主,所以她的降生便顯得有些平靜,隻在彌月時由母親抱著去拜見太後。
清思殿翠帷之後,竇太後在一眾雲髻蟬鬢的內外命婦拱繞下接過自己的第十八位孫女,笑著點了點她胖嘟嘟的小臉,用一把纏絲金剪鉸掉了她的一撮胎發,便將她交給了一旁侍立的乳姆和宮人。
她年輕時慣於端坐在高殿之上珠簾之後,倒讓人忘記了她也曾是個仙姿佚貌的女子。如今她靠在矮矮的胡榻上,享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當真成了位慈愛的老婦人,隻是年華不曾磨平她的鋒銳,眼角細紋掩不住她鷹凖般的目光。
她是惜福之人,歸政於皇帝,放手乾脆,隻可惜她的後輩們卻像極了年輕時的她,這些年明爭暗鬥她看在眼裡,隻有唯一的女兒性子有幾分肖似先帝,所以格外珍愛。
今日幾位已出降的長公主也都入宮來,長安城中鋪設的供牛車出行的錦帳綿延數裡,直通到昭鳳門。但眾人中隻有一位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想來她的女兒緣也是很薄,生了三個兒子,才以高齡得這麼個幺女。
竇太後剛一抬眼,便見安泰已婷婷嫋嫋上前,向她拜倒:“聖後萬福。”她笑著伸出手臂,安泰便起身扶著她,又親親熱熱喚了句:“阿娘。”
她隻鬆鬆挽了個髻,斜插著兩支紅玉簪。眉心貼著金箔花鈿,如一隻振翅欲飛的蝶。走過來時身姿聘婷,腰肢纖細,流水般的帔子拂過地上的蓮升磚,坦領下豐腴隱現,膚若凝脂。
安泰偎依在竇太後身邊,顧盼間尋找一番,望著她撒個了嬌,笑道:“怎麼不曾見我的寶兒?想來是阿娘舍不得她,專門將她藏了起來。”
竇太後嗔笑道:“倒是會編排朕。還不是方才鬨著要賞荷花,命人帶著上太液池邊去了,朕看呐,其實就是貪玩。”
安泰知道阿娘口中雖這麼說,實則心裡最舍不得阿素這個外孫女,不然也不能過段時間便要將她接進宮裡住著,她的寶兒在宮裡的時間倒比在她這個親娘身邊還長。
隻是她自成婚以來,膝下也隻有一子一女。夫家人丁不興,她一直盼著能多為他誕育子嗣,卻一直未能如願。
一旁的順頤將女兒阿櫻摟進懷裡,望著安泰笑道:“怎麼不見駙馬。”
順頤的娘隻是位宮人,因竇皇後當年極想要個女兒,先帝便將她養在皇後身邊,後來皇後果然得了個女兒。
她與安泰自小一同長大,安泰很是顧念姊妹之情,為愛女請封也帶上了庶姊的女兒,兩位貴女一位封永寧縣主,另一位封長平縣主。兩人關係親近,言語間便隨意了些。
竇太後聞言,在一眾年幼的孫子孫女中尋了片刻,也望著安泰道:“怎麼不見鯉奴?”
安泰微笑道:“元郎帶著他在外殿。”
竇太後笑道:“都是家人,不妨的,朕念外孫了。”
順頤打趣道:“恐怕不是妨不妨,而是阿妹不舍得駙馬見我們這些女眷。”
安泰暈生雙頰,斜飛了她一眼,對身邊的秋瞳道:去請郡王和世子來。”她生得好看,眼波流轉有千般嫵媚。
元子期颯踏步入內殿的時候,談笑的聲音忽然都停了,數道若不經意的目光不約而同聚在他身上,掩在團扇下的竊竊私語訴說的是這位前朝的皇族,果真有名士遺風,言行舉止皆透著道不出的從容優雅。
父親是開國時封的異姓親王,襲爵降等,他如今承郡王之爵,瀾袍玉帶銙,神彩秀澈,風姿無度,身畔的小郎君與他如出一轍。
元子期牽著愛子的手,沉靜立在安泰身旁。那樣頎長的身姿,擔得起任何一個女人傾心的倚靠。他俯身與安泰低語,眉目英挺,唇畔帶笑,安泰臉上便綻出一個淺淺酒窩來。
元劍雪端莊跪坐在外祖母麵前叩首,竇太後笑著拉他坐到自己身邊來。
太子妃楊氏以扇半遮麵,微笑道:“小郎如此俊秀,倒將親孫兒們都比下去了。”
她的正經君姑王皇後也笑道:“可正不是如此。”
眾人頓時笑作一片,安泰是太後愛女,先帝時榮寵已極,方才的話也隻適合太子妃說,她與王皇後皆出自高門郡望,此言一出,既討了安泰的好,也彰顯出她不同尋常的地位來。
今日本是小公主滿月,這話題一引,正事被冷在一旁,無異喧賓奪主。淑妃將女兒抱在懷裡,溫溫婉婉坐在一旁,唇畔帶笑,眉目間卻隱有哀愁,楚楚堪憐。然實則她再明白不過,王皇後失聖眷多年,隻在太後這裡勉強維持體麵,於內廷她位同副後,自不會爭這一時。
隻可惜這次她又得一女,若是一子,也能稍微幫襯著些六郎,她望著年輕嬌豔,春風得意的太子妃楊氏,微微揚起唇角,這樣的日子恐怕也不多了。
安泰忽抬眸對元子期道:“暑氣一暈,這般燥熱難耐,夫君重去燃一爐香來罷。”
賢妃陰氏笑道:“如何能勞煩天家嬌客。”要喚宮人,卻被順頤用眼神攔了,她知道安泰隻是不願讓駙馬被這些後宮之事汙了耳目。
元子期一笑,姿態嫻雅走到殿內一角,從腰間蹀躞帶下取下一丸香,修長的指將其碾碎,投入熏爐,以香箸撥之,有沉靜的煙氣漫上來,引得一片狀不經意的回眸。安泰望著他長身玉立的身影,有些怔怔,他本有出世之才,隻因尚主,如今是衛尉少卿,不過閒職,隻能寄情山水,潛心教女侍香,如潛龍困於池,倘若未做駙馬,又會……
竇太後見安泰心不在焉的樣子,知她掛念愛女,想喚人抱過阿素,此時卻見阿素的傅母蔡夫人急急惶惶奔進來,叩首在地上瑟瑟發抖。
竇太後神色一變,安泰也敏銳察覺不對,起身道:“怎麼?”
蔡夫人抬起頭,流淚道:“奴婢萬死,尋遍了各處也不見小縣主。”
安泰一顫,竇太後沉聲道:“那麼多人跟著,怎會不見?”
蔡夫人哽咽道:“原本無事,過了午虢國夫人抱了她去涼殿小憩,奴婢再去尋,便一點人影也尋不著了。”
虢國夫人這四字一出,下麵便有些曖昧不明的目光交接,最後都落在淑妃身上,這些時日她不便侍寢,隱隱有傳言她那位甥女與陛下頗有些不清白。
王皇後大約也曾聽聞此事,目光嚴厲,她出身高貴,最不喜輕浮。賢妃知她心事,輕聲道:“小門小姓,無怪如此。”
淑妃豔冠後宮多年,與她比之,他人皆失意,無怪賢妃意有所指。所以旁人言語她向來一笑置之,況且廣陵高氏雖不及七望卻並非小姓,她的兩位兄長,一位是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是實實在在的宰相,而另一位則是南衙的左羽林大將軍。隻有長姊未嫁入高門,連累女兒被數落出身。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郇國公的孫女,趙王妃沈氏微微歎了口氣,她祖上是武將,貴以勳功,這樣的出身在諸王妃自不算好,所以重要場合她向來如履薄冰,生怕說錯一句話被指摘了錯處,此時不禁又坐得更端莊了些。
這邊各懷心事,那邊焦急的親娘已經幾步走到殿下,就要親自去尋愛女。元子期攬過安泰,望著蔡夫人沉聲道:“你將今日的事再講一講。”
然而話音剛落,便有人緩緩步入殿中,安泰望見那人眼睛便是一亮。身邊有人輕聲憂道:“九郎?”安泰知是他的養母德妃。
阿素從那人懷裡直起身來,小小地打了個嗬欠,帶著困意拖著長長的尾音喚道:“阿娘。”
安泰又嗔又喜,李容淵望著她微笑道:“我見永寧在涼殿裡睡著,便抱她出來走一走。”
竇太後見外孫女連襪履也未穿,不悅道:“怎麼能讓她光著腳。”
知道竇太後一向不喜歡自己,李容淵將阿素交給安泰,肅然立一旁聽她訓斥。
即刻有宮人趨步上前,捧上一雙綴著碩大明珠的小小翹頭履,十一歲的元劍雪接了過來,自告奮勇要給阿妹穿。
阿素望著阿兄捉著她雙足嚴陣以待的樣子,隻覺得癢癢的。
“笨。”她在阿娘懷裡認真嫌棄起自家兄長來,元劍雪垂著睫毛,悶聲給她穿鞋。
之後阿素一轉身便看到了阿娘身邊的耶耶,殿內香香的,她深深吸了口氣,細聲細氣道:“是龍腦,伽羅,唔……還有一點點麝。”
“隻有這麼小這麼小一點。”她眸子閃亮,伸著小手認真地比劃。
元子期微笑道:“我的乖女還是這般聰敏。”這是隻屬於他們父女倆的世界,安泰納寶般將女兒抱給夫君。
然而就在投入阿耶懷中的那一瞬間,阿素忽然就醒了過來。
她睜開雙眼,黑暗中滿目是鎏金頂上垂下的層層帳幔,一角的香獸吐出嫋嫋青煙,她自知如今身在長秋殿。卻寒簾外有細微的聲響,她也知是殿中的女官青窈身姿輕盈地走了進來。
“幾更天了?”阿素蜷進榻上纏纏綿綿又柔軟的錦絲中,悶聲道。
青窈輕聲答道:“回稟皇後,現下已是五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