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1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7212 字 4個月前

原來已是五更了。

夜晝之分為曉,一月之初為朔,此時正是殘夜褪儘,萬物更迭。記憶中阿耶的麵目早已模糊,阿素靠著隱枕,不知為何自己又重溫那樣的舊夢。

她含著悵惋的眸光空茫地落在榻角的金狻猊上,低聲道:“掌燈罷。”

知她向來睡不安穩,青窈整夜守在帷幕之外,此時喚一列宮人來升起幔簾,內殿四角渾圓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芒。

身下的眠榻實在太大了些,綿綿延延,她倚在深處時隻能朦朦朧朧望見宮人們步伐輕盈的身影。淡淡的珠光如同一團團縹緲的霧氣浮在虛空裡,青窈撥開珊瑚簾,將一盞晶瑩剔透琉璃燈置在枕障後,將手中的長卷舉過頭頂,捧到她麵前。

阿素方喂了那金狻猊一勺伽羅香,望見那帛書便是一怔。這是長平慣常與她通音信的方式,自隔絕了一切的消息,她便隻能從這一封封手書中得知外界的一切。從青窈手中接過帛紙拆開,阿素展卷閱之。

青窈福身,輕聲道:“原是子正時送來的,那時殿下正睡著,便未……”

她話音未落,麵前一隻羊脂玉香匣落了下來,伽羅香屑碎濺了一地。青窈一驚,抬頭正見阿素緊緊握住那張帛書,麵上失了血色又泛起嫣紅,顯然是心跳得劇烈。

青窈借著琉璃燈的光亮,仔細看完那一行細密的小字,心下愕然。同阿素一般,她隱約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但卻不知竟會來得這麼快。

一塊石頭落了地,此時青窈反倒是坦然了,望著阿素道:“殿下要如何行事?”

這便是如今擺在她麵前的千古難題,阿素想。阿娘還是他,刀刃的兩麵,她總須選一個,也隻能選一個。

青窈沉住氣,喚人來收拾,身畔的宮人跪在地上拾了那散落的殘香,阿素低垂著眸子,手中長平送來的帛書已絞成了幾道,指尖蒼白,許久之後終於拿定了主意。

她望著青窈沉聲道:“這訊息要送出去,送到東都去。”

大長公主如今正在東都,青窈知道,她終於做出了抉擇。

阿素此時反鎮定下來,從長安到洛陽,不過一夜兩日。她鬆了口氣,一切都好辦,唯一難事是如今困在這宮裡,連一隻飛蟲也出不去。長平自然也不行,這件事須得做的隱秘……

青窈望著她嬌豔的麵龐,眼下一點朱紅恰似滴淚,她深深拜伏在地,然後轉身而去。

如今是聖人禦極的第二年,宇內清明。

自兩年前西突厥的沙缽羅可汗被驅逐,死在達恒篤城,向西穿過涼州瓜州,取道星星峽過八百裡沙海,經伊吾到高昌,越過皚皚蔥嶺,突厥王庭狼狽地逃回熱海草原。西到碎葉,東到高句麗,罹難的山河逐漸恢複了元氣。

雖以征突厥的勳功受冊為太子,但新帝勤政愛民,亦重文治教化,勸農桑,薄徭賦,免徭役,息兵戈,全國上下十五道三百六十州政治清明,百姓休養生息,朝廷廣開言路,一時俊才雲蒸,盛世之象已初見端倪。

回望百年,文治武功巔峰不過如此,即便如此,自承大統,新帝無一日之倦怠,一改景雲年間荒廢朝政之風,設單日常朝,五品以上常參供奉隔日入朝議政,每月朔望亦有大朝,西京九品以上官員皆需參朝。夙興夜寐,日理萬機,又開進士明經科選賢任能,以為良佐。今上非長非嫡,亦為萬乘之尊,所以甄選士人也並不論出身門第,一時間天下寒門讀書人都躍躍欲試。

當然,這自然也觸動了許多人的既得利益,自前朝以來曆經百年,門閥世家勢力根深蒂固,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僅如此,宗室中亦有微詞,隻是新帝並非仁糯,相反手腕鐵血,殺伐果決,踏著鮮血臨禦宸極,深諳帝王之道。想起他處置反對者的手段,即便在宗室中輩分極高的那幾王也並不敢觸怒天顏,隻是,私下裡卻有暗流湧動。

入了夜的西京,已過了宵禁。長安城中九條筆直的南北大街與東西大街將外郭分成一百零八座裡坊,百姓皆已回坊內,現在隻有巡城的禁衛在街道上森嚴巡視。

太興宮原有五道高聳闊達的朱門,猙獰巨大的鎏金鋪首銜環,九九八十一枚金乳釘熠熠生輝。金吾衛十人一隊推著高大厚重的宮門一點點將其闔上,又落下嵌著陰陽魚的重鎖,傳說這魚在夜裡雙目不閉,故用來監門。

最初得知英王有意與宗室中幾位叔伯謀反的時候,李容淵並不覺得意外,連他們背後的那幾支郡望有幾斤幾兩他也知道的清清楚楚。他不過是試探,那幾個老狐狸便露出了尾巴,

隻是,卻說明這變革的步伐終究快了一些。年輕的帝王身姿英逸,郎朗昭昭,輕歎之後,負手而立,身後柔和的月光灑在蕭瑟的大殿裡。此時有另一件事正縈繞在他心間,那長長的名單上不僅有他的叔伯,亦有如今身在東都的安泰大長公主。

自景雲朝末年涉政,公主權勢已極,如今朝中宰相有三位皆出自大長公主府,但李容淵知道她想要的不止於此,譬如此時,身在東都的她已與門下侍中草擬了廢立的詔書,隻待宗室起兵便詔告天下。這計劃原本也是好的,隻是既然已被知曉,便全無勝算了。

就在此時,內侍監楊英步伐輕盈地走到了他身邊,躬著腰立在他身後,與他一同站在殿外廊廡下看這如鉤的新月。

楊英輕輕咳一聲,開口道:“老奴記得薑相曾寫過一首詩,便是讚這月亮,不過詩中說的是似乎望日的滿月。”

見陛下毫無所動,楊英又咳了一聲,繼續道:“薑相人品風流,文采斐然,老奴還隱約記得幾句,其中正有……”

聽了一會他辛辛苦苦背薑遠之的酸詩,李容淵終於無奈道:“有什麼話想說便直說。”

楊英小心翼翼察言觀色道:“那老奴便直言,到了望日,咱們是不是也該去看一看皇後了。”

李容淵瞥了他一眼,笑道:“是皇後要你來當說客。”

楊英聞言撲通一聲便伏拜在地上,從不入流的黃衣內侍到如今官居三品,文武百官宗室外戚見了都要恭恭敬敬稱一聲阿翁,他也隻在陛下麵前伏低做小。他知道一切都瞞不過麵前之人的眼,在他麵前最好的方法直言不諱,所以此時便顫顫巍巍道:“前日長秋殿中的女官來見老奴,帶著彩絹百匹,明珠十斛,說是皇後賜下的,老奴便知其意,自然是不敢受,勸那位尚宮回去了,便來見大家。“

楊英仔細揣度聖意,覺得麵前之人心情似乎不錯,於是繼續道:“老奴隻是覺得,皇後年齡尚小,此前說那些話不過是與大家置氣,也過了這麼時日,大家也該消氣,去長秋殿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