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回(2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9749 字 7個月前

阿素在心裡同時呢喃了一句,這身體大約在冰湖中受了凍,此時熱意漸漸發散上來,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燒得發了懵,若如今真是景雲二十三年的冬天,那時西疆正亂著,他應在龜茲,還是在高昌,斷不會在這獵苑之中。

李容淵不答,隻是徑自走向帳中那一團小小的身體,單膝跪在她身前,手背在她額上拭了拭,果然,是冰涼的。又默默探了探鼻息,指尖自然氣息全無,修長的手不易察覺地顫動,之後便平穩上移,手掌輕輕蓋在她的長睫上。

顯然他一走進這獵帳,望見永寧的身影便知道出了變故,隻是臨危不變,實非常人也。李承平想,目光陰晴不定地落在他單膝跪地的身影上。在他麵前,自己自然並不用掩飾一切的野心,因為隻有自己能成就他,他必須仰仗自己。然而他旁若無人的不敬和洞若觀火的掌控卻讓他頗有些切齒。

早晚有一天要斬斷他的羽翼,讓他永遠匍匐在自己腳下……隻是,李承平忽然想起姑母這愛女平素最喜歡纏他,姑母對他也極其看重,他還真怕他此時生出什麼兄妹情誼來。

盧湛感到身前的太子神情瞬時便緊繃了起來,他亦如此。殿下這幺弟來得突然,不知他究竟知道了多少,又打著什麼主意。

然而李容淵隻是輕輕闔上她那雙大而無神的眼睛,為她拭乾頸項中藥汁,又理了理她有些淩亂的領口,取下腰間的銀壺痛飲了一口烈酒,便起身而立,望住李承平,幽幽道:“殿下太心急了些。”

他隨性地將銀壺擲在身後,卻沒有再回顧,仿佛不願再多看一眼。

李承平戒備道:“何出此言?”

李容淵將手伸入從懷中,拈出一卷帛書,擲在他身畔:“殿下之事,早就漏了風聲。”他望著李承平,輕聲道:“然而六兄那裡卻動靜全無,我知他是要將計就計,得了信便趕了回來,隻是……”

他垂下眸子,繼而深深望住承平:“還是……晚了一步。”

李承平倒退幾步,火光下的臉上一片狼狽,原來六弟早已窺破了玄機,怪不得一向愛馬成癡的他竟肯如此輕易讓愛於人,恐怕是有意禍水東引,果然讓他不僅一步踏空,還惹上了不得的麻煩。

盧湛接住帛書,甫一展開便從中滾出幾片碎物落在地上。他來不及細看,隻定睛望那帛書,發覺竟是回鶻使節的過所拓本,其上各州縣驗印密密麻麻,無甚異常,隻在附後清單上用朱筆重重圈出了一條名目,正是那幾匹突厥馬。他心中一突,再往地上一看,方才掉出來正是幾枚乾癟的胡蜂。

這兩樣事物放在一起,常人自然難以理解。然而行在絲路之上,知道那馬怕胡蜂卻無甚稀奇。隻是能剝繭抽絲,將這前因後果都想通了,才著實令人恐懼。盧湛望了望火光下李容淵有些莫測的表情,退了一步,將自己隱沒在陰影裡,將帛書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又看了數遍,最後終於在末端發覺一點端倪。那裡黏著一枚青色鴉羽。他心中一動,想起那個傳聞來。是鴉巢的訊息,連這過所拓本都拿得到,真是好大的手筆。

然而李承平並不在意九弟是如何得到這消息,他隻知道,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圈套,如待宰的羔羊,伸長了脖子。

他焦躁地在帳中轉著幾圈,盧湛沉聲道:“殿下稍安。”

李承平怒道:“如何之安,姑母追究起來,又如何交代……”

話音未落,便想起什麼似的,陰沉的目光立刻壓了下來。阿素躺在地上昏昏沉沉聽了半晌,原以為太子已經忘了方才之事,而現在他語氣一頓,似要想起處置自己,一顆心又懸了起來。不過下一瞬她又安慰自己,這橫豎大約是自己的夢境,若是自己忽然坐起來,唬他一跳,這夢是不是就醒了,自己便又回到長秋殿去了。

然而未及她動作,便有另一人走到了她身邊,如玉山傾覆,俯身壓了上來,極強的存在感,令人心悸。帶著涼意手指正撫在她眼下,隱約能嗅到一絲旃檀的馥香。他從前喜歡白檀,後來才是蘇合,這觸感過於真實,阿素隻覺得心臟被攫住了。

這並不是夢境,終於無法自欺欺人。過去的自己死了,而如今的自己成了旁人。

隻是阿素卻不敢睜開眼睛,怕他用全然陌生的眼神望著自己,她知道他一定發覺自己醒著,卻不置一詞,不知要如何發落自己。

太子的劍鋒已經懸在了自己頸子上,帶著涼意,大約要再死一次了,阿素有些渾渾噩噩地想。然而劍鋒終究沒有落下,頭頂有個聲音道:“殿下可知,欲蓋彌彰,如若她消失的不明不白,更惹人疑心。”

李承平頓時一僵,阿素也是一僵。她感到李容淵修長的手正按在她柔軟頸間,卡著她的頸項隨意翻動了幾下,阿素一動也不敢動,隻聽他淡淡道:“凍得僵了,昏死過去,殿下擔心什麼。”之後又不經意道:“還是,殿下此刻怕了?”

李承平不堪激,對他怒目而視,李容淵卻肅然冷道:“殿下行事的時候不覺,此刻倒知道後怕?”

李承平睜大了眼睛,他竟然,他竟敢對他當麵斥責。隻是這鋒銳一閃而逝,現在的他斂容立在一旁,自己的一腔怒火卻無處發泄,卻不得不承認的確如他所言。

劍鋒終於移了開去,阿素鬆了口氣,卻疑惑他竟未拆穿自己裝昏,反而留下自己一命,容自己將這些話都聽了去。她絞儘腦汁想了許久,才恍然,難道他是為了留了一個太子的把柄在手裡?

阿素知道自己大約暫時無性命之虞。

李承平再望向李容淵,麵上便流露出一絲赧然。他知此計本是下策,隻是機不可失,父皇早有廢立之意,再拖下去恐怕要眼看他為高後迷惑,改立雍王為太子,隻能棋行險著。

就如同當初他亦知小九定不讚同如此行事,恰逢他自請西去送母歸葬,自己即刻便應下了,就是為了避開他行事,然而一步錯,步步錯。卻沒想到他得了消息竟連夜奔馳,不眠不休地趕了回來,想到此處李承平心中莫名有些感動,望著李容淵的目光也帶著期冀,此時他又成了他最倚重的九弟。

然而李容淵並未與他對視,轉身走向帳外,兩名親衛為他打起簾子,守在帳外的率府右衛朗將單膝跪倒在他挺拔的身前聽吩,一刻不停地應了諾去了。李承平一驚,猶疑望著他,李容淵波瀾不驚道:“我已命他快馬到興道坊報信。”

興道坊是朱雀門外第一道坊,原是安泰公主府的宅地,靖北王尚主,先帝不忍公主去國離鄉,便詔靖北王就京,在上麵起了王府,獨占半坊之地。而如今的安泰長公主,正是他的姑母,永寧的阿娘。

像是知他這小心思,李容淵歎道:“殿下要瞞到幾時?”李承平結舌,他則驟然正色道:“鯉奴人在西苑,隻怕這會便要到了。”

李承平方才想起,靖北王世子與諸親王在西苑射虎,永寧是當著眾人的麵撈上來,落水的消息第一時刻便傳了出去,隻怕先來的便是她嫡親的兄長,與其等元劍雪得了消息報知姑母,倒不如搶了先機先去報信,還能有一番好說辭。

承平與盧湛對視一眼,見他目光中也帶著肯定,才開口道:“就如此吧。”

他知道小九從來都不會令他失望。

然而躺在地上阿素聽到靖北王世子那五個字,卻覺得鼻子一酸。她險些忘了,若如今是景雲二十三年,阿兄,阿兄還活著,這簡直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她第一次倒不願這是自己的夢境了。

景雲二十三年,冬,未時,西苑。

皚皚白霧中靈巧修長的身影拖著蓬鬆的尾巴,迅捷地在雪麵劃過,身後奔跑的獵犬,天上飛的鷂鷹都望塵莫及,然而倏爾一箭破空,將它牢牢釘在了雪麵上。

這雪狐頗有些靈性,黑漆漆的眼睛望著那覆上來的英朗影子,也不掙紮,隻是哀哀叫了一聲。

接著便撈入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裡,那人歎了口氣道:“若是方才你乖一些,也不必挨這痛了。”

它自然聽不懂人言,在那人懷裡扭著身子,伸出粉嫩的舌頭,一點點舔舐大腿上的傷口。抱著他的人削斷了它腿上露在外麵箭羽,撕下袖上錦緞將那傷口緊緊裹了起來,止住了血流。

一旁的侍從上前想接過這獵物,卻見郎君翹起唇角,將那毛光水滑的雪狐塞進了自己懷裡,笑道:“一會見了永寧,我拿這個逗一逗她。”

侍從剛想接話,卻見遠處馳來一騎,馬上之人連滾帶爬飛奔到郎君麵前下馬,不知說了句什麼,他神色劇變,將那人踹在一旁,飛身上馬疾馳而去。

那侍從也慌忙牽過馬來追了過去,然而郎君去的甚急,白雪茫茫,又哪裡摸得到他的影子。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