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回(1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9749 字 4個月前

原來我還活著。

阿素在心裡輕輕歎了口氣。然而渾身濕冷黏膩,極不舒服,身上一點力氣也無,眼皮兒卻有千斤重。

周圍似乎燃著炭火,她想喚熏帳的宮人撤了這潮冷的被衾,剛啟唇煙熏火燎的味道混著腥臊的水汽直往嗓子裡麵鑽,下一瞬便有個聲音囁嚅道:“永寧縣主……歿了。”

噯,這般妄言,恐要受責罰。

阿素雖凍得說不出話來,卻替那人擔心了一遭。果然遠處有人疾言厲色道:“安敢妄言。” 那聲音頗有些陰沉,隱約有一絲熟悉。

那個聲音怯怯又重複了一次:“方才還有氣息,這會……這會一點脈也沒了。”

“啪”的一聲脆響,那人便捂著臉滾出了三丈遠,躲在角落裡大氣不敢喘一聲。

接著便有靴底疾風闊斧踩在地上的沙沙聲拂過她的頭頂,阿素直覺哪裡似乎不對,卻摸不著頭緒,片刻後才想起,方才那人竟然喚她縣主。

昏昏沉沉中,阿素想抬起手臂,卻隻抓住一捧枯草,身下硬得發慌,自然並非柔軟的床榻。她僵硬著脖子艱難地望了一眼,視線中的手白皙幼嫩,與原先的自己沒有一絲相同。她幾乎有些糊塗了,難道還是在夢裡。閉上雙目再睜開一次,依然是同樣情景。

這時她才發覺,自己正躺在冷硬潮濕的地上,而遠處炭火旁一群人跪著,中間橫著一具幼小的身體,細瘦的下頜裹著狐裘裡,長長的睫毛垂著,發梢濕漉漉地貼在額上,隻是她的臉頰映著火焰的紅光,卻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還隱隱泛著青灰。

像個死人。

阿素隻覺得脊背冒上來一陣寒意。那容貌萬分熟悉,赫然是年幼時的自己。而現在她卻仿佛置身事外,看著在武衛環立之下的醫正抖著手,將一碗濃鬱的藥汁灌進那具幼小的身體裡。

她渾渾噩噩,隻有身上刺骨的濕寒僵硬提醒著她這一切並不是夢境。遠處有個魁梧的男子向地麵投下巨大的陰影,似乎正是方才急切跨過自己那人。

那人犀簪進德冠,紫褶白袴,十三銙金帶,兩道劍眉英武,卻凝著抹不去陰鬱。朦朧間阿素終於想起一個熟悉的名字,承平,先帝二子,孝德皇後唯一的子嗣,一出生便被立為太子,然而在波詭雲譎的景雲年間卻二經廢立。

阿素藏在陰影裡,目瞪口呆地望著火光中李承平年輕的臉忽明忽暗,依稀記得與這位表兄最近距離的接觸便是十二歲那年冬狩。

阿兄拗不過她帶她去了獵苑,不許她縱馬卻隻許她坐車,然而她的車輦在林中遇上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野蜂,那幾匹突厥馬受了驚,發了瘋般地躍入冰湖之中,她與身邊的女伴都落了水,幸得被率府親衛撈了起來,之後她病了一場,但女伴卻沒有那麼幸運,撈上來之時便沒了呼吸。

躍入冰湖之中……阿素一凜,忽然有了個荒謬的想法。遠處的自己似乎正是十來歲的樣子,雖然身上裹著狐裘,但下裳卻是濕漉漉的,一隻高頭錦履上似是纏著青荇,正是落水後的樣子。而厚重的氈頂,巨大的火盆下的織毯上擺著朱紅的漆案,驀然與記憶中的東苑獵帳重合了。

難道現在正是景雲二十三年的那個冬天?而如今的自己濕冷的衣衫貼在身上,同樣是從水裡撈出來的樣子……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想當年身邊那個女伴的樣子,似乎是喚作五娘,越發覺得和如今的自己像了,一顆心登時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

盧湛望著身邊太子陰沉不定的臉,微微抬了抬手,藥藏局的隨行醫正停下了灌藥的手,擦了擦頭上的汗,弓著身子,唯唯諾諾退到了一旁。原本擁擠的人群散了開,更顯得她小小縮成一團,之前緊閉的牙關被撬開,喂進去許多藥汁,如今被放平了,便都順著唇角流了出來,黑漆漆的一道流入頸項之中。

“救不活了。”盧湛望了一眼,下了定論,李承平的麵色愈發晦暗,卻沒有說話,想必也早看了出來,隻是不甘心罷了。那醫官卻鬆了口氣,這人是早就沒了氣息,任憑一碗碗湯藥灌下去也不會再有起色,隻不過主上不發話他們手下卻不敢停,太子少詹盧大人的話就如一道赦令,免了已經架在他們脖子上的鋒刃。

李承平望著自己身邊最忠心的臣仆低聲道:“這當如何是好。”

盧湛歎了口氣道:“為今之計,隻有……”

他眯著眼睛掃視了一下左右,親衛便上前將醫署的人都趕了出去。帳內再無他人之時,盧湛才低聲道:“萬萬沒想到,那幾匹馬竟被小縣主挑去了。”

阿素一凜,盧湛的話似有深意,難道她的落水竟非意外。隻因方才眾人一片忙亂,她又一直躺在獵帳角落陰影之中,雖然醒了,卻沒引起注意,雖然此時一切都如夢似幻,她卻隱隱感到一絲殺機,閉目屏息,一動也不敢動。

李承平帶著怒意道:“她一向頑劣,卻沒有想到竟然連六弟的馬也敢搶。”話音未落,他在帳中疾走了幾步,忽然拔劍斬斷了案角,似乎恨極,如此才能泄胸中之憤。

盧湛低聲道:“這事來的突然,未來得及知會那養蜂人馬車便已行到那片林子裡,原也是她的命中有此一劫,殿下不必自責。”

承平森然道:“經年準備,功虧一簣倒是小事,姑母若是追查起來,卻不知如何交代。

阿素雖躺在遠處,卻那些話卻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

她努力回憶那年冬狩,五坊的雕、鶻、鷂、鷹和犬她都不喜歡,偏偏看中了那幾匹回鶻貢來給諸親王的突厥馬,原是雍王先挑中的,但不知怎麼的,她拿自己最心愛的紫貂去換,一向喜歡稀罕玩意的六表兄竟肯割愛,笑嘻嘻將那幾匹馬給了她,還不肯要她的貂兒。

阿兄嫌這突厥馬性烈,隻是他一向疼愛她,卻拗不過她。阿素知道他的軟肋,隻是淚汪汪地望著,阿兄便妥協了。兩人各退一步,不許騎馬,隻許坐車。她命人將那幾匹高大威武,四肢纖長俊美的突厥馬套上自己的車輦,隻覺得神氣的很。卻沒想到這突厥馬雖神武異常,卻會害怕野蜂,拖著車駕一路狂奔,直至跌入冰湖之中。她一直覺得那是個意外,卻沒想到竟藏著殺機,隻不過並不是針對她。卻不知當初六表兄將那幾匹馬讓與她,那笑容背後是否含著深意。

想到此處,阿素隻覺得心生涼意。

盧湛聽得出太子的語氣中帶著焦慮,低聲安撫道:“已將那養蜂人並家人一同處理乾淨了,一時半會查不出什麼端倪來。”

李承平撫著佩劍,沉聲道:“旁人還好,永寧卻是姑母心肝兒肉,隻怕不肯善罷甘休。這事,要做的不露一絲痕跡的好。”說完,想起什麼一般,一道目光壓向地上的人影。阿素隻覺頭頂沉甸甸,又陰測測,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

她緊緊閉著眼睛,隻覺有沙沙的腳步一點點近了,還有劍鋒劃過劍鞘的聲音。她的心跳得很快,茫然失措間忽然有一點涼意落在鼻尖,獵帳厚厚的氈披猛然被掀開了一角,新鮮的風雪夾雜著呼嘯被卷了進來。李承平的腳步堪堪停住,阿素隻聽得盧湛的聲音怒吼道:“何人大膽……”然而那尾音卻突然落了下去,在一個奇怪的腔調戛然而止。

接著阿素便聽到一個熟悉至極的聲音道:“阿兄。”

那聲音直沉進心底,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隻是不是她聽慣了的低沉,而是帶著一絲青年的清越,即便是閉著眼睛,她也能描摹出他緩步走入這間獵帳時的樣子。

李承平見到來人眼前重又燃起微光,腳步折返,然而剛邁出一步,臉上便帶上狐疑,審視著他道:“九弟。”

李容淵頎長的身姿隱沒在一襲大氅之中,肩上一片雪白卻不掩挺拔,如鬆如竹。長長睫毛沾著的雪粒已化成晶瑩的水珠,狹長的鳳目眯著,隻是眼下有一片青黑,嘴唇也泛著乾裂,水囊癟了下去,似乎趕了許久的路。

李承平見他緩緩環視這簡易的獵帳,目中似帶著光。然而當視線落在那具有些僵硬了的身體上堪堪頓住。他停了許久才眨了下眼睛,睫毛一抖便有水珠碎裂滾了下來,順著深色大氅無聲無息地消融,他垂下眸子,再抬頭時便神色如常,那道光也熄滅了。與他對視時李承平一瞬覺得那淡色的瞳孔中燃著火焰,令人心驚,再去尋時卻了無蹤跡,仿佛方才隻是錯覺。

大約是這火燒的太旺,亦或是他收斂得太好,李承平依舊覺得心中極不痛快,他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對於這個幺弟,他需要他,利用他,卻並不能完全信任他,正如無雙利器,示之於人還是納之於袖,全憑自己的喜好,但唯一的一點,便不能讓他的鋒刃對著自己。但就在剛才某一瞬間,他卻覺得心臟被利刃穿透。

再次對上那淡色的雙眸,李承平方想起他的母親。那個有高昌血統的女人,異樣的美貌,隻是這份血緣到了他的身上,除了俊美,卻看不出一絲異域血統,隻有那雙異瞳彰示著他的與眾不同。父皇諸子皆封親王,而他十五歲出閣,不封王,不置僚屬,隻賜宅地,領官職,想必父皇也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賤人之子,獠輩之屬,縱才高八鬥學富五車,不過為孤之爪牙,李承平輕蔑地想,隻有在心裡將他踏在腳下才舒服些。隻是他從不將這輕蔑表現在臉上,卻要作好兄長般關切道:“怎麼此時回來了。”目光中的審視卻不加遮掩。

對啊,怎麼此時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