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1 / 2)

折枝記 蜂蜜薄荷糖 9851 字 4個月前

十五日後,天色未明。

夜漏隻餘三刻,承天門崔巍城樓之上,隆隆三千晨鼓嫋嫋墜入塵寰,滌蕩起細密漣漪,散入一百零八座裡坊間。不過須臾,外郭百寺千署鐘鼓連綿相和,激如玉鳴金鏘,沉睡的西京在霏霏淫雨中悄然蘇醒。

十日前東都的一場大火染紅了半邊天,於是西京甫降的甘霖便成了祥瑞之兆,隻是這細雨已連綿數日,窮踞長安上穹的陰翳如嶙峋的巨獸,悄無聲息地張開爪牙,將整座城細細攏在爪下。

纏著水汽的鼓聲綿延一刻,坊門次第洞開,翹首跂踵已久的市人們蜂擁湧向坊外通衢,內坊倒空落起來。而在城西輔興坊,十字街北的胡餅攤前聚起的食客卻一點兒未見少。

雨水順著康客臉上滄桑縱橫的溝壑流下來,高鼻深目的老人擦了把臉,弓著腰將貼在灶膛上的餅都翻了個兒,又豪爽地撒了一把胡麻。他生在遙遠的撒馬爾罕,在他的故鄉康國,這樣的春雨往往預示著新生,是天神降在人間的恩澤。然而在熙熙攘攘的長安,卻著實有些擾人,好幾次差點便澆滅了他的灶火。

老人卯足力氣拉起風箱,灶膛內明麗的火焰發散著暖意,酥油做的餅皮色澤金黃,發出滋滋的聲響,不一會便香氣四溢,早起冒雨排隊的食客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康客的胡餅攤原支在東市旁的豐樂坊內,及至聖人禦極,那裡便是龍興潛邸,閒人自不許入內。他將家什搬到了城西邊的輔興坊,生意卻比原先好上百倍,隻因陛下為皇子之時曾嘗過他家的餅,每日慕名而來者甚眾,應接不暇,倒令這位異邦的老人苦惱起來。

新出爐的胡餅冒著騰騰的熱氣,康客剛包好一張,便被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接了去,一片金葉子挾在修長的指間遞在他麵前。

一張餅不過一文,一金也太多了些,老人慌忙抬頭,卻見那位付金的郎君已瀟灑跨上一匹高頭大馬,絲毫不拘小節地將胡餅揣入懷中。他一身瀾袍深紫,腰間的金匡寶鈿帶銙上懸著金魚袋,不過青年樣子,卻貴不可言。高大的昆侖奴一手打著燈籠,另一手牽起駿馬的韁繩,一主一仆向坊外走去。一旁的食客皆是白衣黔首,未曾親見金紫,驚得呆了,倒冷落了一旁新鮮的胡餅,隻望著那遠去的背影怯怯議論。

因在輔興坊耽擱了些時間,薑遠之未去太仆寺車坊,而是徑直去了望仙門。他到之時,上朝的官員已烏泱泱在門外排了一片。薑遠之下了馬,與最末幾人拱手,那幾人趕忙還禮,之後便自覺分開,為他讓開一條道路。唱籍的監門校尉見了他,恭敬喚一聲薑仆射。其餘幾位宰相都在前麵,薑遠之走到中書令張貞身後站定,身前之人冷哼了一聲,薑遠之立刻挺直了腰,規規矩矩地站好。

此時將將趕上敲響第三道晨鼓,在他們身後,百官鵠立。晨光熹微間,宮門打開,監察禦史領百官隊列穿過兩旁高聳的闕樓,兢兢沿禦道向延華殿而去。

高殿巍峨,東西兩側龍尾道如鯤鵬垂翼投下巨大陰影,更顯人影渺小,薑遠之有意放慢步伐,走到昭訓門的時候便落在了後麵。此時有位小宦官恰到好處地走到他麵前,將他帶離百官之列。

司經局校書陳玄今日是第一次參朝。他本是景雲朝的進士,因得罪了考功司長官,守選五年才補上一個缺,官居九品,資曆又淺,因而走在最末。薑遠之匆匆隨那小宦官離去時正從他身邊經過,陳玄好奇地在空中嗅了嗅,自語道:“好香。”

薑遠之卻並未在意陳玄,隻因他有更重要的事。那小宦官引他轉過一道回廊,內侍監楊英正立在翔鸞閣的飛簷下等他。

楊英等得焦急,見了他如釋重負。將懷中的胡餅遞與楊英,薑遠之鬆了口氣,幸不辱命使命。他笑歎道:“道旁取食,有失官儀,可擔著被禦史彈劾的風險,耽誤些時間來得遲了,少不得又要挨張閣老的罵。”

那胡餅還微微冒著熱氣,楊英臉上也露出笑意,恭恭敬敬道:“老奴曉得的,陛下……”

薑遠之擺著手玩笑道:“不敢勞陛下記我的好,隻求下次在幾位相公麵前給我留些情麵罷。”

楊英知道麵前之人是國之棟梁,亦最得陛下信任。相交於微末,於陛下既是肱骨,又是摯友,無論國事私事,交給他去辦,不無妥帖。

楊英捧著那胡餅鄭重而去,薑遠之轉身,卻見不遠處陳玄正目瞪口呆地望著自己,他失笑,這年輕人竟冒冒失失地跟了過來,還將方才的事都收在眼底。

陳玄見他與楊英談笑,既驚二人關係竟如此親近,又好奇那胡餅去處。

薑遠之自知他所想,依製外臣內侍不應互通有無,雖陛下許之,但自己確實逾製,便也不責他莽撞,隻作不見樣子。他完成了使命,步伐輕快地向著延華殿走去,陳玄欲言又止,躊躇跟上。

薑遠之翹起唇角,這年輕人好奇心這般強,倒與當年的他一般。同樣是先帝禦筆欽點的探花,初為官時同樣是九品小吏。薑遠之露出一個微笑,任陳玄跟在自己身後。

陳玄與他保持著畢恭畢敬的距離,走了一會終於小聲猶疑道:“仆有一事不明。”

薑遠之並未答話,陳玄卻一氣道:“陛下若喜愛這胡餅,大可堂皇采買,或將那製餅的匠人召至內廷,何必暗遣您這樣的朝廷大員,如此曲折委婉。”

薑遠之繼續向前走,陳玄期期艾艾跟在他身後。被他纏得緊,薑遠之忽然立定道:“那便與你說一件舊事。

陳玄睜大眼睛,薑遠之道:“景雲初,先帝請顧相為高庶人撰名……”

他剛開了個頭,陳玄即刻接道:“當年高淑妃得子,顧相是當世大儒,先帝請其為愛子取一佳名,顧相卻諫言應諸子均養,不宜有失偏頗。先帝自省,複不再提此事,卻將此子立為雍王。及至淑妃晉後,高氏一門極貴,雍王驕縱異常,終為大禍。今上將其改姓,廢為庶人……”陳玄發覺逾矩,頓時麵熱,停下來望他。

薑遠之不以為忤,隻是言辭鋒利指出他的錯處:“非先帝殊愛此子,隻因母寵而子貴,外戚為禍。”

陳玄認真點了點頭,卻又喃喃道:“所以,這事與胡餅有什麼關係?”

薑遠之望了他片刻,終歎了口氣,繼而微笑正色道:“其實並無關係。”

陳玄此時才知原來左仆射大人是在作弄自己,卻不能駁他,隻能噎著氣跟在他身後。

然而他悶頭走了一會,發覺周圍景物不對時抬頭,卻不見身前之人。陳玄頓時冷汗簌簌而下,找不到路誤了朝罰奉丟官是小事,這禁宮豈允許他亂闖,一步踏錯,空沒了性命。

此時冷風一吹,他隻覺心裡涼颼颼,後悔自己太輕率。正當他一籌莫展之時,卻見遠處翹著鴟尾的重簷四阿頂下有個輕盈的身影。抓救命稻草一般,他一路奔了過去,然後便再移不開眼睛。

她生得極明豔動人,見了他像一隻受了驚的鹿,退了一步,向他盈盈一拜,便轉身而去。一襲綠帔漫散在風裡,倒像是洛水畔神妃仙子,隻是妙目含情,眸光瀲灩,似有心事。陳玄豈能讓她離去,在她背後拜道:“女郎留步,可否指一條去延華殿的路?”

阿素聞言轉身,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才發覺竟是位朝臣,今日是大朝,入宮的人多,許是走錯了路。她在長秋殿中已困了十五日,一點消息也無,才偷偷到前朝來想碰碰運氣,卻沒想到竟遇上了他。

她望著他青色的朝服,想了想道:“已落了三道鼓,現在趕去延華殿也晚了,郎君不如到金水橋下等一等,待散朝與眾人一同出宮去。”

她說得極在理,陳玄鬆了口氣,又聽美人輕聲細語道:“郎君且隨我來。”那聲音似撥在他心弦上,竟讓他心下一熱。

陳玄赧然,想他也是青年俊才,豈可對恩人如此不莊重,然而走出兩步,陳玄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樣的美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想到此處又是一陣冷汗,然而此間是前朝,怎會有內廷女子,這麼想著,又有些放下心來。

美人身姿輕盈在前麵引路,穿行於蜿蜒交錯的廊廡,巧妙避開宮人內侍,陳玄好奇她對這道路之熟悉。似是看出他所想,她開口道:“我打小就生活在這宮裡。”陳玄越發肯定她隻是位宮人,心生一陣憐惜,開口道:“你在宮外可還有什麼家人,需不需某帶句話去?”

她聞言整個人一僵,半晌後才聲音極低極低道:“已再沒什麼親故了。”陳玄聞言保護欲頓生,然而不待他說什麼,前方已隱隱見到金水橋的影子。

真到金水橋畔,陳玄感激不已,美人卻向他福身道:“郎君勿怪,有一件不情之請。”

陳玄拍著胸膛道:“儘管說來。”

美人楚楚抬頭,似怕又帶著期望道:“郎君可否告知與我,最近外麵可有什麼大事?”

陳玄心下了然,她定是也聽說那件謀反案,勸她寬心道:“女郎莫怕,在宮中定萬般無虞,逆黨俱已伏法,屍首都已掛上城樓……”

誰料美人聞言臉色慘白,陳玄頓時後悔,怎麼能提屍首,於是後半句“……宗室中除大長公主禁足於洛陽舊宮,其餘皆流放嶺南。”便沒有出口。

“原來……都死了……”她喃喃低語,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陳玄隻覺得一陣揪心,卻還忍不住壓低聲音好言提醒:“聽聞今日陛下詔幾位宰相廷議廢後之事,恐怕內廷也有一場風波,女郎萬事也謹慎些。”

然而美人聞言反倒極輕的笑了笑道:“多謝郎君好意,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